第六十章 伞花绽放
为将者,当爱兵如子。但在丁三爷看来,至少杜聿明不是这样的人。这并非有意贬损他的军事才能,只是在部队安危和领袖好恶之间,他如一名卑鄙政客般选择了后者。
这可能与他的早年经历有关,杜聿明虽是黄埔军校一期出身,却吃了无派无系的亏,早年颠沛流离,在国党内部的派系斗争中一度受累入狱,性命都险些丢掉几回。他太懂得抱紧领袖这条大腿的意义了。
青烟弥漫的兵营里,朝蚂蟥林方向移动并构筑防御阵地的新22师士兵成行成列,他们看不清身子,只能望到穿流不息的布军帽或是英式钢盔,还有扛在肩上的工兵铲,很像是神话里在云端行军的天兵天将。
竹楼旁新掘了一处坟,埋着刚刚殉国的卫生队常队长,他的血液正在杜长官体内流动,但此时的杜长官正在生闷声,没有心情来凭吊死者。
“主帅无能,累死三军呀。当初杜长官力排众议,执意要把队伍往野人山里带,说是死也要死在返回国门的路上。这回倒好,委座一纸命令,还是要走回印度这条老路。”赵殊阳边生火边对三爷发着牢骚。他费心弄来了一批还算干燥的木柴,新升腾起来的篝火冒出的是白烟。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哇。可惜一路上病死饿死那么多弟兄,几万条人命呐。”徐白忍不住扼腕长叹,他不敢去回忆第五军鼎盛时的军容,炮牵车引、钢铁洪流的盛况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丁三爷对这位在军政界屡屡不得志的杜长官多少有些了解,无奈的摇头道:“他性情向来如此,一切以领袖马首是瞻,没有重庆大本营的命令,就算眼前有一条直通印度的大路,也是万万不敢走的。”
赵殊阳又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柴,愤愤然道:“事到如今,想走也难了,这片山谷被密林封锁,我探过前方的道路,到处是羊肠小道和险峻峡谷,最窄的地方只有一肩多宽。没有向导,只能活活困死。”
此时最需要的东西就是电台和向导,可惜于帅还落在日本人手里,若是给他一部电台,珍贵的通讯系统就能恢复运转了。这家伙虽然有时看着讨厌,但玩电台开飞机确实是有一手的。
三爷由此想到了飞机,心思动了动。这几日难得天空放晴,如果他们足够幸运的话,明天清早兴许会碰上美军的侦察机。可是野人山区实在太过广袤,从高空俯瞰,森林中的部队比蚂蚁还不起眼,被发现的概率低之又低。
败血症正在蚕食林玄的生机,抗生素一点一滴注入体内,但似乎一点疗效也见不到。张知行也束手无策,医疗手段已经用尽,只能靠病患自身的免疫力和求生意志。
李虎巍一直捏着她腕子,感受越来越微弱的脉搏。她说过,要是李虎巍死了,她是不会为之陪葬的,但要是角色互换,他倒是心甘情愿。
“小病猫,她现在得靠自己过这一关,你守着也没用,咱爷俩儿到外边儿走走?”丁三爷摸出一支烟来,见李虎巍摇头,便塞到自己嘴里点上,伸出粗壮的臂膀将他一把拉起。
李虎巍很不情愿,林玄不晓得还能活多久,只剩下的每一秒钟,他都想牢牢把握住她,像武林高手一样把内力源源不断传输给她。
“张医生,抗生素还有多少?够用到明天吗?”丁三爷用脚尖捅了捅空空如也的药品箱。
“至多再坚持48小时,这还是乐观的估计。毕竟他们那边的需求量也不小。”张知行用眼神挑了挑竹楼的方向,杜聿明也才刚刚度过危险期,需要巩固治疗。
三爷轻轻骂了声“草旦玩意儿”,将李虎巍强行拖出帐蓬。
“你是咱们队里的头号神枪手,你要是萎了蔫了,让其他弟兄咋想?”丁三爷很不满意他的颓丧,抓鸡仔儿似的拎住衣领,朝脸上猛吐一口烟,“别忘了你兜里的三张相片,那个真洋鬼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才不会因为你刚死了女人就心慈手软。”
“咳咳……三爷。”
“嗯?”
李虎巍被那口二手烟呛得涕泪直流,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有件事儿,我一直想不明白。”
“说。”
于是,他将弗林早早埋伏在蚂蟥林却对林玄队伍网开一面的疑惑说了出来。
“那片林子是必经的路,视野开阔地很,又到处是蚂蟥坑,遇到狙击根本没地方找隐蔽。这么大好的机会,六翼伯爵居然一枪不放。”李虎巍觉得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说不通,实在不像是一名顶级狙击手会犯的低级错误。
丁三爷又朝高烧昏迷的林玄瞥去一眼,喉结滚了几滚,还是说了出来:“昨晚上我做了个梦,这梦挺荒诞的,梦到咱们的林长官耳朵后面……生出了那对云雀……”
“我检查过了,根本没有。”他脱口而出,觉得丁三爷此时谈这样的梦境很对不起林长官。
“噢,原来你还真傻不拉叽去求证了?她肯定不会有,所以我说很荒诞。”丁三爷坐在地下,他吐出的烟圈很快被士兵们焚烧湿木发出的青烟所吞没。
“你就不能做个正常的梦吗?”依着李虎巍的想法,最好有太上老君手捧紫金葫芦下凡,葫芦里有让人起死回生的百炼金丹。
这一晚上,丁三爷很想梦见神仙,“绫”却又出现在梦里。
“宁公子,我们订过亲的,该操办喜事了,宁老爷盼着抱孙子呢。”“绫”的笑容越发诡异,红唇白齿间竟流出黑色的血液……
又是单调且绝望的一天,重庆救援队的到来并没能改善残兵的生存环境,他们带来的罐头被一条条饥饿的舌头舔得比镜子还光亮,大部分人仍然空着肚子。
嵋猴子也来看过林玄,他倒是对赵殊阳留下的那堆余烬未灭的篝火更感兴趣。
“小赵长官,你这些柴火不错呀,能不能多弄一些囤着。对了,有没有能够发出黑烟的东西。”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弄得赵殊阳摸不着头脑。
“那多了去了,汽油、橡胶、塑料之类的都没问题。”徐白不请自来的接上了嘴。
三爷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得挑现在有的说。
“那只有马蜂窝喽。”瘸腿的钻天椒咧嘴一呵呵,露出上下两对黄板大牙。昨天傍晚那道烧蜂窝引发的黑烟十分夺人眼球。
“好,就这么办!老猴子,你到新22师招一些弟兄,咱们这就开始熏马蜂窝。”三爷说完之后仰天大笑,像是发现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
嵋猴子这老家伙在底层士兵中有一股天生的亲和力,他背手捏着烟杆在败兵营里转了一圈,很快就和营中的四川、湖南籍士兵混得烂熟。
“蜂蜜,你们尝过没?甜透了的,解饿又解馋。”他向饿兵们描绘着食物的美好。
“65团的人昨天试过了,那些是山里的马蜂,性子凶又不产蜜,好几个弟兄都被蜇伤了。”有人见识过丛林马蜂的厉害,露出怯意。
嵋猴子磕了磕烟杆子,神秘地笑了笑,说自己从小就在家乡掏蜂窝子,有的是经验,这种事和行军打仗一样,得讲究配合。
没过一会儿,他弄来了厚帆布,改成简陋的防护服,把赵殊阳找来的柴火烧得又高又旺,十多只蜂巢被步枪刺刀挑了下来,揭掉蜂蜜之后再一脚踢进火堆,腾起的黑烟形成一根巨大的烟柱,颇有些参天入云的架势。
“你们在干什么?宪兵呢?”一名军部参谋气急败坏的赶过来,试图踩灭火堆,却又被浓烟熏了回来。
“野人山里还有鬼子呢,你们难不成要报信通敌吗?”参谋跺脚骂道。
嵋猴子一指蓝天,笑嘻嘻对这位中校参谋说道:“不是报信通敌,是在呼唤盟友嘛。”
嵋猴子自认这张嘴很灵验,果然皇天不负厚土。十多分钟后,一阵飞机引擎声从烟柱旁呼啸而过。那是一架美国陆军航空队的l3型“蚱蜢”式侦察机,机身又轻又小,如飞燕般灵巧迅捷。
“仙人板板,小日本的飞机!”一名年轻的下士把脑袋闷在防护服里大呼小叫。
“看清楚了,那是美国盟友的‘蚱蜢’侦察机!”徐白冲他屁股来了一脚,被踢的家伙不但不生气,一把扯掉防护服,冲向营地边跑边喊,喜讯传播的比病毒还快,人人都预感苦日子该结束了。
到了中午,天空中传来声势浩大的隆隆声,c-47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山谷上空,飞行员降低飞机高度,从低空望到了满山满谷雀跃欢呼的人群。
“噢,上帝啊,饥饿和疾病居然没有杀死这群可怜的家伙!”其中一名飞行员在对讲机中忘情喊道。
“好了,伙计们,让我们扮演救世主吧,把货舱里的礼物一件不留的投下去。”机长发出了指令。
空中绽开了一朵朵伞花,悬挂着压缩饼干、肉类罐头、巧克力、常用药品、雨伞、胶鞋……甚至还投下了一部大功率电台。
第五军指挥部恢复了最基本的运作,与重庆大本营中断了两个多月的通讯终于恢复连通。委员长侍从室再次确认了撤往印度的命令,听到祖国声音的官兵们热泪盈眶。
饿极了的士兵们报复般的将各类食物塞进嘴里,他们的胃实际已经大幅萎缩,一时承受不了这么多的食物,有些人居然被活活胀死。
有了电台指引,美军的空投规模和效率也越来越高,他们甚至投下了两名军医和一名向导。李虎巍上一次见到美国人,还是在空战中遇难的老唐和小辛。
向导带来了更加精密详细的地图,在图上向西划出一条撤退走廊。第五军的军号声再度响起,虽然听来有些凄厉,但士兵们的意志被重新召唤起来,蜷缩在山谷各个角落的伤病号们相扶相携走到一起。
“你成功了,丁上尉,杜长官说,回到重庆要记你和林少校一功。”一名参谋向丁三爷敬礼致意,同时带来杜聿明的感谢。
“请回禀杜长官,立即安排后卫部队,防止日军追击,美国人能发现我们,日本人也一定能。”他向参谋回礼,接着命令特遣队剩余人员做好战斗准备。
整座山谷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只有李虎巍仍然一动不动守在林玄榻边,在她耳边不停轻声呼唤。
“林长官,飞机来了,药也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呗……老婆,你要立稳脚跟,要是牛头马面来拖人,千万不要跟它们走。”他偷偷喊她“老婆”,林玄若是醒来断然不会承认是他妻子,她这样的奇女子,怎么可能安心居家做贤妻良母呢?何况他也没有一个可以安顿她的家。
一队队士兵从李虎巍跟前走过,几乎每个人都好奇不已的朝这对男女投上一瞥。有些官兵知道林玄是杜聿明的救命恩人,他们会凑上来关心问候几句。但李虎巍没有理会任何人,林玄的手正在逐渐变冷,那具青春张扬的灵魂似乎就要飞走了。
“李兄弟,让詹妮特医生看看吧,她对付败血症很有经验。”张知行的话将他从悲凉思绪中拉回。
“请把她交给我,谢谢。”眼前的美国军医是个膀大腰圆的白人大妞,留着一头盘成发髻的金发,眼珠是大海般的蔚蓝色,笑容足能融化一切坚冰。她的中文不算太好,但勉强能听明白。
张知行找来了女菩萨,还是个外国女菩萨。
詹妮特听诊之后又问了张知行一些细节,而后开始替林玄做新一轮的输液准备。
“小伙子,拿着这个。”她将输液瓶递到李虎巍手中,手脚麻利的替林玄换了注射药。
“她是你的……该怎么说……女……朋友?”詹妮特忙着手中忙,嘴还没闲着,一心两用。
李虎巍见张知行跑开了,才低声回应道:“她……算是我老婆吧,可她自己不承认的。”
詹妮特问了一句:“未婚妻?”
李虎巍摇头道:“也没订过婚。”
詹妮特摇摇头笑了:“你是我见过的最会单相思的男人。”
美国人带来的药水开始滴入林玄的静脉,但她距离苏醒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詹妮特处置完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大声说:“你的爱人,她会好起来的,说不定她醒之后,会答应你的求婚。”
女军医的话语淹没在嘈杂人声里,李虎巍没有完全听清楚。医护兵抬来担架,将林玄放置好,因为对杜聿明有救命之功,她被特许安排在第一批撤离队伍中,与副司令长官先行前往印度。
“走吧,美国人来了,她应该能活着。咱们该干好自己的事儿了。”丁三爷将步枪交到他手里,重庆救援队全体成员自告奋勇负责断后。
美军向导神情轻松,满脸乐观,口中嚼着口香糖,大声告诉苦难的中国人,歌舞升平的印度已在眼皮底下,动动脚趾头就能到。
赵殊阳瞄了一眼向导的地图,撤退路线用红笔划出了s型,通往印度的路并不好走。就算出了布帕布姆山谷,前方也并非一马平川,起伏跌宕的丘陵同样能对部队行军造成足够多的阻碍,更别说那些丘陵中会否埋伏日军的阻击部队了。
当第一批士兵踏上撤退路线,“六翼伯爵”阿尔伯特弗林少校的步枪已经架在一处居高临下的山坡上。这几天来,他和那名阴魂不散的雇佣兵在山里玩够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丢光了所有给养,只能靠捕捉蜈蚣为食。那种恐怖的千足爬虫被抓住时吱吱乱叫,弗林用刺刀剔除毒牙,切断坚硬的尖足,稍稍清洗之后送入口中,但味道确实不敢恭维,又腥又苦。但这是足以支撑他活下去并保持战斗力的动物蛋白,就当是吃变质的德国烤肠了。
当那根巨型烟柱升起时,弗林庆幸自己遇到了冒失的目标,但随后出现的美军飞机改变了他的看法,那是中国军队有组织的施放信号的行为,证明附近驻扎着一支规模庞大的部队。
他随身携带的子弹已所剩无几,子弹袋和装备包一起成了敌人的战利品。但好消息是,身后那个如影随行的雇佣兵暂时被甩掉了。一旦被那家伙粘上,就会跟个疯狗似的紧咬不舍。他断定那个叫梅萨的雇佣兵身上的食物储备也即将耗尽,余下的事情就交给上帝来裁决吧。
他从瞄准镜中望到撤退中的中国士兵,山谷的出路很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弗林将狙击准星套住排头兵,那是一名手持地图的西方人,穿着美军制服,嘴里唠叨个不停。向导身后是第五军的参谋们,他猜想杜聿明肯定躲在士兵队伍里把中将身份藏得好好的。准星向远方延伸,担架上打着点滴的林玄由两个医护兵抬得极稳。
弗林脑中拟好作战方案,与蚂蟥林的策略一样,放第一批队伍出山,尽量不要违背松平家女人的意志。至于后续出山的部队,那便毫不客气了。运气若是足够好,那个相貌平庸的中国仇家就会现身。
行军中的第五军士兵们军歌嘹亮:“枪,在我们肩上。血,在我们胸膛。到缅甸去吧,走上国际战场!”
弗林将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用准星护送林玄所在的队伍一路向前。中国军人们唱着他听不懂的军歌,看起来士气恢复不错。这在弗林看来是愚蠢的行为,他们不是胜利进军,而是在敌军三面合围下忍辱求生,如此高调很可能会遭来横祸。
正在弗林独自思考之时,邻近山头上突然爆出一声枪响,子弹从正面射穿了美军向导的钢盔,身后跟着的中国官兵们立即卧倒寻找掩护。日军九七式狙击步枪连接打响,第一批出山的中国军队被牢牢压制住了。
看来,55联队派出的狙击手悄悄抢占了先机,这帮家伙足够狡猾诡诈,不声不响进入了狙击阵地,提前埋伏在中国人撤退的必经之路上。弗林不由一阵犯难,对这伙冒然出现的日军,他是否该采取敌对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