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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两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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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如何看穿的?”冯绍唐放下待磨的菜刀,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厨房。

    “德茆他虽然寡言少语,但用语习惯永远是将第一人称省略的,从不说‘我’字。”她一语中的,德茆居然是个“无我之人”,而冯绍唐版本的新德茆,无意中说出了无数个“我”。

    “果然是解码天才……眼里全是细节。那么,该叫你商巧樱,还是接着称呼你樱子夫人?”他将一盆洗锅水倒进下水沟,溢出浓烈的油腥味儿。

    她挑了一把脏黑的矮竹椅坐下,优雅的将纤腿翘起,然后点了支烟,神情异常放松:“这要看你了,希望我成为商巧樱,还是平塚樱子。”

    老冯手里的活没停下,嘴上应对道:“刚才在于帅面前,你不已经选边站队了么?”

    “你把德茆怎样了?”她不置可否,低头剥弄自己指甲盖上鲜红的指甲油,仿佛完全不在乎眼前站着的是一名敌方特工人员。

    “一刀上路,毁尸灭迹。”老冯据实而答。

    她“嗯”了一声,接着问道:“你是军统的人吧?看着不像是中统出身的。”

    “我来自哪个部门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将我缚绑起来当礼物送给丈夫?”

    樱子翘起的腿并未放下,抬起眼皮瞟了一眼他身后,冷笑道:“菜刀就在身后不到半尺之地,虽然只磨了一半,但以阁下的身手,就算是把钝刀,一击夺命如同捏死蝼蚁,根本犯不着涂什么毒药。再说,若是想要绑你,此间早已站满了日本兵。”

    “大佐夫人捏到了军统人员的尾巴,只是摸两下,却不斩断,何意?”确认女人并不想立即杀他,冯绍唐倒是糊涂了。

    “我要你……替我杀了平塚秀行。”她的恨意并没有写在脸上,只是泛在空气里,“我要向他讨回青春,讨回自由。”

    “你是他枕边人,动手机会比我多得多。”冯绍唐认为这要求未免无理,他入职厨子一周来,连平塚的一面都未见着。

    樱子不满地说道:“你太入戏了,演德茆把他的老迈健忘也演了出来。我记得自己说过,嫁予平塚之后,他从未沾过我的身子,更别说同床共枕了。”

    “那面对面的机会总不少吧。”老冯越说越感到离奇。

    “你真是太不了解这个平塚秀行,当然,这也不能怪你,就算在日本军界,也没多少人清楚他的底细。号称手能遮天的军统,对这个敌人又掌握了多少?”她说到自己丈夫时,好似在介绍一位天外来客,“我虽与他住在同一栋楼里,每天除了送去三餐,再没有接触的机会。在德国三年,他并不许我摸枪碰刀,想要动武动粗,我哪有胜算。”

    冯绍唐皱了皱眉头:“既然他还离不开三餐,那么在饭食中下毒即可。”

    “他本人即是研毒用毒的行家,身边还有更厉害的帮手,你那些下三滥的毒药,在他们眼里是不入流的。”樱子夫人用手指拨撩发梢,这是她思索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冯绍唐将一条待宰的肥鱼掷在案板上,看着它垂死挣扎:“那我们,就与这条鱼没有分别了。”

    “我并没有要求你亲自动手啊,事实上,你只需动动嘴,说动一个人去做便好了。”樱子的话渐渐切入正题。

    “谁?谁有这个本事和这副胆量,还有接近平塚秀行的机会。”冯绍唐感到不可思议,能在‘芒市一号’任职的日本人,都是死硬到底的军国主义分子,他想象不出在这种地方还有潜在的策反目标。

    “她。”樱子又摸出一张照片来,只有两寸大,从画面上的女人年纪来看,至多是个高中女学生,一身缅甸独立义勇军军官制服与她年纪颇不相配。

    樱子介绍道:“德钦素丽,缅甸独立义勇军少尉特派员,由昂山精心挑选,送给平塚秀行作学生。她在此处学了不少本事,我也教了她几课,年轻胆大,悟性颇高。对了,你们那位于少尉于公子也是被她用了美色手段俘虏来的。”

    冯绍唐无奈地摇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年少英雄……既然这个女缅奸拜师平塚,合作盟友加上师徒名分,想要策反难于登天呀。”

    平塚樱子见到他为难的模样,终于噗嗤笑出声,放下那条翘久了的腿,走近几步过来:“该如何称呼你呢?还是继续叫你德茆?”

    “军统少校,冯绍唐。”既然对方摆出合作态度,他也不再弓腰,以军人的挺拔身姿面对她。

    “一把年纪了才混到少校,该去烧烧香了。”她由衷一笑,再度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冯绍唐严肃的表情也被她的笑容打破了,漫不经心说道:“没能耐没胆识的人都升官坐办公室去了。”

    樱子夫人同情地点点头:“这就是中国的悲哀了。若不是出于对平塚秀行的恨,加上对宁公子不忘,这样的国灭与不灭,我是不会在意的。”

    “以后有机会,我让你回到丁上尉身边。”冯绍唐觉得,樱子夫人虽是情报高手,但本质上仍是个痴情女子。

    樱子夫人笑得让人琢磨不透:“巧樱是军统大敌,光是去年破译的几份关键情报,就让你们损失了十多个资深特工,我才一颗脑袋,都不够去抵命的。”

    冯绍唐连忙说道:“杀死一个平塚秀行就足以功过相抵了。”

    樱子夫人摆手制止了这个话题的延续,将德钦素丽的两寸相片托在手心:“还是说回她吧。冯少校,你得明白,素丽小姐效忠的不是日本,而是他们的缅甸独立运动,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日缅同盟。最近,这个同盟一下子出现了两道裂痕。”

    她所说的裂痕之一,就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德乃矿难。

    德乃的琥珀玉石是南亚一绝,当地人已在此开采了上百年,一直是缅甸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日军占领之后,德乃遭到了野蛮的破坏式开采,除了掠夺资源,还消耗了大量当地劳动力。

    矿难发生后,一千多缅人压在井下,日本人救援不及时,许多本来能挽救的生命白白断送。在日本人看来,伤残人员今后还要负责供养,伤不如死。而死者的抚恤金屈指可数,连买一副棺材都不够。

    傲慢的态度,糟糕的救援,恶劣的善后,让缅甸人彻底愤怒了。死者亲属围攻日企管理人员,甚至打砸日本外交机构,昂山在重重压力下不得不派兵镇压,结果酿成更多死伤。缅甸独立义勇军成了协助日本人镇压自己同胞的帮凶,这既让昂山威信下降,也让其本人的内心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

    其实早在矿难发生几周前,平塚樱子便破译出军统的一条看似不起眼的密电,当中就有破坏矿井的指令,行动执行者的代号叫“圣徒”。军统印缅站计划用金属镁用作爆破材料,制造一场“安全事故”。德钦素丽的全家老小也在这座矿井里干活,作为独立义勇军少尉家属,素丽的父母亲是矿区的小头目,“矿难”发生后,从小头目到底层矿工,无一例外被埋在井下最深处。对于关键情报,樱子故意错译,放任“圣徒”行破坏之事,她需要在平塚秀行身边树一个潜在的敌人。

    “圣徒”不就是陈平的代号嘛,这小子还真是能耐,结结实实砸掉了日本人的摇钱树,又狠狠抽了缅甸人的耳光。冯绍唐听了之后暗自佩服。

    裂痕之二,就是玉佛“迁居”日本事件。

    说到琥珀翡翠,那些由上等宝石雕成的佛像,是缅甸这个佛教国家的精神支柱。就在前些天,日本南方派遣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造访缅甸战区,缅甸总理巴莫、独立义勇军司令昂山等一路陪同。寺内大将饶有兴致的踏进缅甸最大的佛寺“瑞光佛寺”,一尊真人大小的玉佛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尊玉佛名叫“哩咪吗”,是古东吁王国的国宝之一,寺内大将观后赞不绝口,大谈两国都是佛学兴盛之地,日缅结盟既是国运使然,也是佛缘使然。次日,当大将返回西贡后,第十五军司令官饭田祥二郎中将紧急召见了巴莫和昂山,要求缅方立即且无条件的将玉佛打包运机送往日本。

    于是,在饭田中将和昂山之间发生了如下不对等的对话:

    “佛像是民众的心理寄托,这么做恐怕会引发不满。”昂山好言劝解,其实心里窝火。

    “别忘了是谁帮助你们赶走了英国人?难道区区一尊佛像抵不上为缅甸牺牲的日本武士英魂吗?”饭田司令官拉下脸来厉声训斥这些在他看来尚未开化的南亚土人。

    “可现在新的缅甸政府已经成立,这么大的事情应该由议会投票决定的呀!”昂山年轻气盛,居然忘了害怕大胆顶撞起饭田。

    “你们不过是替天皇陛下暂时管理这片土地罢了,等圣战成功之日,整个南亚都是要并入大日本帝国版图的。寺内大将是世袭公爵,御内重臣,忤逆他就等于忤逆天皇陛下!”饭田的一番“真心话”在昂山心海掀起波澜,只要日本人在一天,他的缅甸独立梦就是黄粱一梦。

    平塚樱子看到了日缅同盟的裂痕,缅甸的独立梦和日本的帝国梦本身就是对立的,可笑他们到今天才看清。一旦缅甸人对日本人有了敌意,中国人就成了敌人的敌人。

    “你说的这些……还不足以让她反水,毕竟日缅之间还没有真正翻脸。人穷志短,只要日本人肯拿出钱来,日缅就可以做回朋友。”冯绍唐只能部分同意她的看法,但仅凭这些并不能说动他拿自己身上的使命和性命去冒险。

    “我还没有说到重点,”樱子这才抛出她的重磅炸弹,“我敢肯定,素丽小姐……她对于少尉有情意。”

    “哈哈,樱子夫人打算学一学张恨水吗?现在可不是写言情小说的时候。”在冯绍唐看来,于帅最想杀的人也许正是德钦素丽,毕竟是这个女人欺骗感情又害他身陷囹圄。再说,你樱子夫人如何参透女缅奸的心思?要是德钦素丽真愿意为男女私情背叛日本主子,老鬼子平塚秀行会瞧不出蛛丝马迹?

    “冯少校还没成家是吧?”樱子夫人突然含笑问道。

    冯绍唐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你与平塚是一路人,虽精于情报钻营,却不懂得男女情爱。”

    樱子这番论断惹来老冯的不满,他只是不近女色,而平塚却是龙阳君式的人物,岂可相提并论?

    “素丽小姐假戏真做,据我所知,那日在茅邦寨子里,她不忍将于公子交予日本人,要不是同行的特务二阶堂庆悟严加申饬,她来个关云长义释曹孟德也不无可能,”樱子不无伤感地说道,“至少她现在还能见到心上人,我却是不太可能了。”

    冯绍唐虽觉得此事荒唐,但他身份已被戳穿,樱子夫人敢于直面军统特工,除了三寸不烂之舌,肯定也留着后手。为今之计,只有冒险替她当一回说客,就看位素丽小姐是否愿者上钩了。

    几日之后,德钦素丽平民装扮出现在芒市街头,她得到了平塚秀行的召唤,不知又有什么新的任务交予她。但此时的德钦素丽早没了往日的自信,一场矿难让她瞬间变成孤家寡人。这些年来为日本人鞍前马后,无微不至,家却如此,国亦如此,连昂山将军都无法把握命运,何况她区区一个弱女子。

    这时,黄鱼车哐哐的推行声传入耳朵,她认出了那个缅甸厨子,心情复杂地挤出苦笑来。

    “保持微笑,不要让苦笑暴露出心里的仇恨。”德茆停止推行,今天没有雨,他仍然戴着斗笠,遮住一半面目。

    “德茆……”她很是惊讶,卑微如蚁的厨子竟然深藏不露。

    “仇恨是一团无名之火,操控不当就会反烧到自己。”直不起腰的老厨子蹲在她脚边,像是自言自语。

    素丽环顾了街头之上的每张面孔,确认没有平塚爪牙之后才轻声说道:“德茆,你究竟想说什么?”

    “当然是复仇,为了德乃无故冤死的人。”德茆摘去斗笠,展示出精心预备好的仇恨与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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