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冒牌厨子
1942年7月10日,中国,滇西日占区,芒市。
对于亚洲第一情报中心的安保措施,日本人的投入可谓不惜血本。
除了日常一个大队的兵力负责周边区域的防卫,还有坦克中队和搜索中队,瑞丽江面终日往来巡逻艇和炮艇,为了防范盟军空袭和空降作战,还设置了高炮阵地。
当然,“芒市一号”得以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还在于其情报工作首脑平塚大佐钢铁般的军人意志。
“芒市一号”阴沉神秘的四层主楼,被允许自由出入的日本人也不过寥寥,对于中国人或是缅甸人无疑是禁地中的禁地。
但年过百半的缅甸厨子却是另外,毕竟人是铁饭是钢。老厨子战前就在日本驻缅甸的公使馆服务,深得日方信任,既会做当地菜,也熟悉日本人的脾胃。
冯绍唐挑拣了一处相距半公里的民居住下,用笔记本记下厨子每天的生活,走哪条路,买什么菜,同谁做生意……等等。
厨子的住处是在“芒市一号”右侧辅楼,那是日本人攻占芒市之后另行加盖的,与原有的法式建筑风格不搭,仿佛有意告诉观者那是违章搭建。
厨子每日凌晨五点推车从辅楼边门推出一部黄鱼车,经过一道带铁丝电网的围墙,再不紧不慢地到附近集市采买,最后带着整车食材返回,在外停留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他每周替黄鱼车胎打一次气,每天只买菜和调味品,“芒市一号”楼内应该有粮仓。
他记住了厨子的模样和生活日常,蹲在潺潺溪边乔装了一番,只是轮廓大致像了,面目细节差得很远,但他有的是机会。
海苔是日本人的命,厨子每天必得采买新鲜的上等货。今早,冯绍唐选择先他一步赶到到集市,见一家买空一家。厨子来晚之后一无所获,伫在原地傻愣眼。
“我手头有货,可以低价让给你,随我来。”待厨子垂头丧气退出集市,冯绍唐顺理成章成了当天唯一有货的卖主。他的缅语十分地道,让对方深信不疑。
厨子跟他走到僻静处,一路上冯绍唐问了他不少私事,比如叫啥名字,家在何方,特别问了有哪些拿手菜。这个老实巴交的缅甸佬竹筒倒豆似的有啥说啥,完全不带任何防备。
“日子不好过呢,自从德乃矿井出了事故,缅人闹事,日本人镇压,村里人骂我儿子是缅奸狗,这关我家什么事,矿井又不是我炸的。”厨子的话题很自然转到最近的热门,德乃矿区莫名其妙发生矿难,断了日本人的财路,糟糕的善后处理激怒了相当一部分缅甸人。
“矿当然不是你炸的,可那声缅奸狗可没喊错。”冯绍唐问完所有该问的,手中弹出匕首,贴住身子便是一刀。厨子捂着腹部伤口翻了几翻便咽了气。
厨子没有姓,名字叫“德茆”。
德茆的脸型同冯绍唐此时的形象大致不差,都是这个年纪的路人脸,过目便忘的那种。他蹲在水塘边上,以水为镜,对照德茆的脸慢慢精修细描,直至不离十。
唯一的漏洞在于身高,缅甸人普遍五短身材,冯绍唐在中国人里算不得高个子,但比德茆还是要高出半头。他只得委屈自己将腰弓起,遇人发问就回答是腰肌劳损,直不起身了。
冯绍唐将德茆尸体分作数块,再用硫酸化掉,暴雨一至,作案痕迹被冲了个干净。他继续推动那部黄鱼车,海苔还很新鲜,只是比平时多用了一倍的时间。
“德茆,今天怎么回来的晚了……你买这么多海苔做什么?”有个懂缅语的日本兵堵在辅楼边门前拦住问他。
“有个搞事的家伙把市场上的海苔都收光了,我走得远些才买到,干脆多囤一些。”他学着这个叫“德茆”的厨子说话,姿态语气惟妙惟肖。
“海苔这东西有啥好囤的,真是老糊涂了,赶紧进去吧,别耽误开饭。”日本兵收起枪刺,机枪岗哨前的升降杆徐徐抬起。冯绍唐轮流朝值岗的日本兵一一打过招呼,低头弯腰将黄鱼车推进底层储物间。
日军的情报人员伙食标准很高,冯绍唐见灶火未熄,铁锅里还煮着高汤,另一口砂锅中则嘟嘟炖着红烧肉。这些都是中华汉人的饮食,和小鬼子的东西不搭腔,会是替谁准备的呢?
炊具一应俱全,日本人很重视吃。原先的德茆人老心细,知道日本人爱面上干净,厨房被他归置地像新兵营房。
有日兵在催开饭,冯绍唐将餐车徐徐推出。从辅楼到主楼需要经过严格盘查,即便是日方内部人员,如果未经允许,当层的工作人员不得进入其他楼层,鬼子是给自己造了一所大监狱。
厨子德茆在饭点时间拥有相对的特权,除了主楼顶层之外,他的餐车大致能够畅行。但德茆没有资格为平塚大佐做饭,大佐的饮食全赖樱子夫人亲自打理,外人是插不上手的。
当了一周厨子,冯绍唐已大致弄明白各个楼层的功能,底层是保卫机关,驻有精锐卫队,士兵个个训练有素;二层负责监听拦截,也是整幢楼里最忙碌的地方;三层则是静悄悄的罕有发声,他猜是日军发送无线干扰波的控制中心。至于他无法进入的顶层,永远有一道铁栅门将楼道封锁住。
“德茆,你是在偷懒吗?还有人还空着肚子呢!别忘了把肉和汤面送下来。”
“哎,马上就来,真是不好意思呀,年纪一大就迟钝了。”冯绍唐连声招呼着,在日本兵的厉声催促下将餐车轮子咕噜噜送到地下一层。这片暗无天日的区域以前是芒市警察局的牢房,现在成了日军关押盟国谍报人员的羁押和刑讯场所,各色施暴刑具一应俱全。
冯绍唐装作低头盛取饭菜,用余光匆匆扫过那些被俘人员,他们大多被折磨地不成人形,在被榨出剩余价值之前,日本人舍不得他们死,这其中既有国党谍报人员,也有红党那边的人,有几位还是谍报界的熟人,冯绍唐与他们打过照面,好在他现在改头换面,没露出马脚。
在地下层的走廊尽头有一间很特别的单间,看起来并不像是牢房,家具装饰和民居无异,牢房门还是暖色雕花梨木,这大概是世上最精致最有人情味的牢门,与整幢大楼的阴森格调极不相符。
特殊单间里住着英气挺拔的青年军人,他面部以下有烧伤的疤痕,但痊愈的相当不错,帅气的中分发式,光洁不留胡碴的白净面孔,看起来有理发师定期打理。
冯绍唐第一天就确认了这青年的身份,正是自己必须灭口的目标。日本人给了他不一般的待遇,看来正在用糖衣炮弹诱他上钩。
今天是第七天,菜谱里有一道生日面,是这位青年军人的24周岁生日。死在本命年的头一天,可算是晦气。冯绍唐瞧出机会,郁浓的面汤正好用作毒物的药引。
汤与菜齐齐送到,于帅没有正眼瞧厨子,只是顺手指了指屋里空荡荡的八仙桌。冯绍唐将餐碟依次放下,这顿生日餐的伙食标准远远高过了驻防日军,为了诱降年轻的通讯专家,日本人没少下本钱。
于帅似乎对生日并不上心,对满桌好菜没有胃口。他背对着老冯,冲着墙上那幅后人仿摹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水墨图发呆。
日本人把他比作必须为己重用的韩信,那么谁又是萧何呢?从一名特工的经验判断,冯绍唐预感到情形不妙,于帅这小子估计向鬼子出卖了不少情报信息,说不定正在替敌人破译新电码呢。他强迫自己这般去想,多少会减轻些下毒杀人的罪恶感。
毒药无色无味,很快融化在香气扑鼻的面汤之中。那是熬了数天的老鸭浓汤,洒了碧青的葱花,无比勾人食欲。
冯绍唐轻轻敲了敲八仙桌,提醒他该用饭了,实则是为了亲眼看着他将毒药喝下去。毒性会在24小时内发作,在那之前,冯绍唐很有机会以德茆之名逃出去。
面对满桌好菜,于帅发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长叹,胸中像是蓄满了几个世纪的愁苦。做这种卖国苟活的勾当,心里总有几分不安的吧。冯绍唐假装佝偻病腰,设身处地猜测目标的心理活动。
于帅想起幼时过生日,大小姐出身的母亲亲自下厨为他准备的长寿面,不由心潮澎湃。他小心地端起青花瓷碗,吹拂面汤表面厚厚的油花,刚要将嘴凑上去,室内却传来木屐行走的嘎吱声。
“于少尉,平塚大佐知道今日是阁下的生辰,特意让厨子替你下的面,可还对你的胃口?”说话是的一个温柔女声,语调中还带着浓浓的中国北方口音。
冯绍唐赶紧侧身让开,那是樱子夫人驾到。
平塚樱子仍是和服打扮,盈盈若水立在门侧,活脱脱一位端庄秀美的日本少妇,说话吐字却完全是个淑惠的中国北方女子,说的是地道的天津话。
于帅搁下碗筷,低头默不做声,一下没了食欲。
“是做得不对味?”樱子缓步走了进来,拾起筷子递到他手中。
“不,那汤闻起来特别鲜美,但是……一想到日夜相处的弟兄们还在缅甸丛林里受苦,我怎忍心吃下去。”
看起来,于帅同这位樱子夫人并不紧张对峙,他还是愿意向她吐露心声的。难不成,小鬼子用了美人计?冯绍唐嘴上沉默,腹中猜测。
“既然思念战友,便唱首曲子替你一解离愁吧。”樱子说完又望了一眼老冯,见他这几日累得腰也弯倒了,脸上浮现同情,改用缅语说道:“德茆,你也坐吧,不妨事的。”
“唉,年纪大喽,一日衰过一日。”冯绍唐低声替德茆发着牢骚,挑一把最破旧的木椅子坐下。
于帅朝她礼貌一笑:“想不到樱子夫人还懂得声乐。”
樱子也还以微笑,嗓子也未清,直接开嗓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是李叔同的曲子,名为“送别”。樱子嗓音清脆,歌声如风动银铃,唱到凄婉处又似塞外胡笳,听得人心驰神往。
一曲唱罢,于帅的眼眶已湿了,呆呆回味了良久才击掌赞道:“樱子夫人真是天籁之音,可惜是在这重重地牢之下听到的。若是真的放歌长亭,才称得上旷古佳音呢。”
樱子的歌声果然让于帅的情绪改善了不少,他重新端起面碗,用筷子夹起一团面条打算送入口中。
樱子自信一笑,居然调皮的一转身,发鬓上的首饰叮铃作响,如得意忘形的小女孩般自豪道:“那可是不假,我商巧樱自幼天津学艺,当初进了北平之后,可是有名的金嗓。”
“什么!你是……”于帅惊得浑身一颤,手指一哆嗦,瓷碗脱手摔碎在地上。室内除了弥漫着面汤香味,满是尴尬诡异的气氛。
眼见下毒的汤面被失手打翻,冯绍唐也一时没沉住气,全然忘了自己要装作有腰病的衰样,霍得一下站起身子,幸好那一男一女似乎均未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