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六指光芒
没了日本人在场,单调乏味的沼泽终于有了动静,三三两两地爬出一队干瘪的泥人,虽然瞧不清面目,但能确定是刚才那伙从日军枪口下逃命的缅奸。
“你一个人……把皇军全杀了?”其中一个泥人战战兢兢发问,他还不习惯改口,仍把日本人尊称为皇军。
李虎巍打心眼里瞧不起缅奸,阴郁且暴戾地用缅语吼道:“你们不是甘当走狗帮凶吗?来啊,替你们的日本救星报仇呀!”
泥人们抖似筛糠,老老实实排成队列,将步枪放在脚边,双手举过头顶。
这一下,轮到李虎巍为难了,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群战俘。
“你……你会说我们的话?”有胆大的缅人主动搭讪。
“我们都是被逼迫上战场的,其实昂山将军也是。”另一名身形矮小的缅人补充道。
李虎巍并没听说过什么昂山昂海的,但他清楚,这些莫名其妙成了“叛军”的缅人回去之后日子定然不好过。
“还得多谢你呢,替我们灭了日本人的口。”有人指了指早已气息不存的通信兵。
日军通信兵像一只死掉的臭虫躺在泥沼中,雨水已把血水冲淡了。李虎巍突然灵机一动,朝缅人们问道:“你们之中,谁懂得用步话机?”
那位矮个子缅人跃跃欲试:“我懂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
“温扎。”
“很好,温扎兄弟,替我搞清日本人的底细,他们这次派来多少人,目前的位置在哪,越详细越好。”
这一声“兄弟”让温扎面部松弛下来,他有着那个时代缅甸人的典型特征,面黑肌瘦,营养不良,总能让人看清皮下的肋骨,还有永远缺乏安全感的眼神。
尽管如此,在温扎操作步话机的时候,李虎巍继续端枪监视,以防这家伙捣鬼。
电台另一头的日军通信兵一听是缅语,马上喊来了独立义勇军的人。温扎向治安军总部报告说,他们在丛林中遇袭,日本军人全员“玉碎”,义勇军战士一番奋力抵抗之后脱离了战斗。
“他们已收报,已有一个加强联队的兵力进入野人山,朝西北方向合围中。”温扎取下听筒,如实报告。
为什么都往野人山的西北角挤压?难道那里藏了宝?莫不是第五军杜长官的残部真就驻扎在那片能吃人的山谷里?
日军的联队相当于国军的团,但兵力规模要大上许多,一个步兵联队足有三千多鬼子,加强联队的话估计得有四千,这是要打大仗的节奏啊。他一枪打坏了步话机,示意温扎等人可以活着离开了。缅人陆续撤离,但温扎站在原地没挪动脚步。
“我想跟你走。”这个缅人青年皮肤黝黑额头前凸,有一双被苦难生活磨去灵气的灰眼睛。
“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
温扎指了指南方,问道:“知道德乃矿区吗?”
李虎巍想起和冯绍唐一起“逃难”时,难民们提起过日军滥采琥珀和翡翠玉的事,便点头说知道。
“全家老小和村里人被骗去替日本人干活,只有低到可怜的报酬……日本人完全不考虑矿井安全,发疯似的挖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有一天矿洞坍塌,全村同去的人都埋在里面……”
温扎的故事不像是瞎编的,李虎巍认可了这段经历,将一支日军用过的百式冲锋枪递给他:“会使这个吗?”
缅奸部队当然轮不到配发自动武器,温扎研究一番后将它挎到身后,接着问李虎巍如何打算。
“和最顶尖的猎手对决,你敢吗?”他一边同温扎说话,一边挑选能用的步枪。那堆缅甸人丢掉的三八大盖,枪龄过老,保养状况十分堪忧,只好矮子里拔高个儿。
“我这条命没别的用处了,只能用来复仇。”温扎说话时将脖子一梗。
李虎巍淡淡一笑,满意的点了头,他要的就是这种义无反顾。
战斗结束已过去半个多小时,如果昨晚那两个敌人仍在附近晃悠的话,应该会闻声而来。李虎巍将身子浸在沼泽里,只将眼和鼻露在混浊的水线之上。温扎则爬到一棵棕梠树上,两人勉强构成了“地空协同”。
“要是我一枪不中,等敌人逼近,你就用自动武器解决掉他。”他朝树上的温扎交代完毕,便一门心思等待鱼儿上钩。
雨势持续到午后才停,雨声一消失,林中就安静的可怕,连飞鸟走兽都没了影子。
“怎么这样安静?”李虎巍问了一句,但没抬头。
“每当大暴雨突降前,山里的野兽都提前搬了家,这些畜牲本事比人强。”温扎端枪的手心出了汗,他并没有太多作战经验,唯恐自己拖了树底下那个高手的后腿。
“那个昂什么山的将军……能说说他吗?”李虎巍已不止一次听到缅人提到他了。
温扎虽然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底层战士,说起昂山却是无限崇拜,将昂山形容成领导人民抗击英国殖民的革命家、伟大的民族英雄,如果昂山此时命令他去死,温扎也会毫不吝惜地献出生命。
“他只是选错了盟友,英国人是坏蛋,而日本人则是骗子。如果昂山将军知道德乃矿区的真相,他一定会率领我们把枪口对准日本人的!”温扎说的信誓旦旦,仿佛他是昂山钦定的发言人。
李虎巍没好意思拆穿他,只是心中不住冷笑,日军强征缅人和克钦人到矿场做苦工草菅人命,和日军深度合作的昂山岂会不知?但他无意诋毁昂山在温扎心中的英明领袖形象,眼下两人还绑在一条战船上呢。
“好像有情况,大概三百多米的距离!”温扎眼尖率先发觉了动静。
“小点声!”和菜鸟成为战友,让李虎巍心里实在没底。
温扎立功心切却过于毛躁,很容易成为活靶子。谢天谢地的是,三百米开外的敌人也不像是啥高手,不但未曾发现此处的异样,还大意的露出了脑袋。
那是一顶日制九零式钢盔,他听徐白介绍过,小日本的军工次的很,这种型号的钢盔用碳素钢制成,硬倒是够硬,但极度缺乏韧性,不但抵挡不了步枪火力的直射,戴久了还容易硌疼脑袋。
区区三百米,李虎巍可谓十拿九稳,沾满泥浆的步枪缓缓抬出水线。底火一经击发,沼泽水面荡开一圈涟漪。弹丸如同斯诺克高手打出的白球,精准无比落在钢盔正中并将之变形掀飞。
“小心,是诱饵,你暴露了。”温扎紧张到了极点,好几个音都喊破了,他看到支撑钢盔的东西,不是人体,而是竹竿。
温扎话音还没完全传到他耳膜,成串的子弹如狂风扑面,就像刚才搅动沼泽的那场暴雨。李虎巍立即在泥沼中连打了几个滚,再将身子埋进沼泽淤泥里。
听到敌人的枪声节奏,他判断出是昨晚击毙豹子的日军高手。
“他在十点方向……天呐,他大摇大摆朝我们过来了……”对手居然不依托伪装和掩体,像滑膛枪时代的线列步兵那样毫无遮蔽地从容射击。温扎的声音扭曲怪异,显然是被对手疯狂的作战方式吓得语无伦次。
“老毛子的半自动步枪精度比冲锋枪厉害,一次可以十连发,三百米之内千万别和它正面硬怼。”这是徐白对他“科普”过的知识。就算是十连发……你总得换弹装填吧,子弹不会变戏法似的凭空冒出来。
他数着对手打完十枪,正想切换到自己的射击频道,万没料到那支着了魔的半自动步枪又响了。李虎巍被重新压回水线以下,刚才露出半只眼睛的刹那,他瞥见对手闪电般的换弹手速,右手臂稳定持枪,换弹全靠一只左手。
子弹陆陆续续落在李虎巍身周,那支处于疯狂境地的半自动步枪大致猜出了他的位置,火力覆盖面积渐次缩小。
“不到……二百米了!”温扎完全被半自动火力的气势镇住了,双手像是癫痫病人,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枪,在这个距离上,他已经能看清矢田光一左手的第六根手指。
“一百五十米!”温扎抬起枪口,打算同那支不可战胜的半自动武器拼命。
李虎巍想要提醒缅甸青年放近了再打,不可连发,要用短点射。但他在弹雨中既不能露头,也无从发声。
温扎全然忘了调整自动武器上的快慢机,巨大的精神压力迫使他死扣扳机不松手,数十发子弹一并打出,枪口严重上跳,后座力险些将他震下树来。只有寥寥数发子弹有机会接近矢田光一,但也仅仅是落在他军靴周围数米远的地方。
“幼稚。”矢田光一顺手朝棕梠树顶轻扣了一下扳机,那名蹩脚的冲锋枪手便如秋叶一般坠落下来。但他马上后悔自己的决定,不到半秒种的空档,压制在沼泽中的目标终于有了用枪说话的机会。
矢田急速调回枪口弥补火力中断,冒出水线的那支裹满泥浆的三八大盖像是烧焦的劈柴,但并不妨碍它喷出口焰。火光在矢田的眼球表层闪过,那是优质无烟火药在燃烧,与火化雷公的火焰一模一样。
矢田的手指一扣一松,自以为没人及得上他的射速,但对面的泥人手指做到了与他同步。
泥人仰面摔回沼泽里,但矢田光一也觉得腰间一痛,他试着伸手去摸,昂山赠他的酒壶已然破碎,只剩壶盖还拴在腰带上。泥人发出的子弹击穿酒壶钻入小腹,还顺带让碎片和酒液渗进血管。
酒鬼矢田在死前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品尝到酒的滋味。
“要是大醉一场的话……这小子不可能追上我的速度……”他感觉酒精已深度沁入神经,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意识正在快速远离他的大脑。
好在,他报了南部勇和二阶堂的仇,一场有意义的死亡。矢田光一觉得自己这一战没留遗憾,很快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温扎被一发762毫米步枪弹射穿了前额,悄无声息地死在棕梠树下,魂魄已和亲人相聚在天堂。
矢田生平发出的最后一颗子弹震飞了李虎巍,整个躯干全无知觉,轻飘飘地落回尘泥。他既挪不动腿,也翻不了身,稀烂的污泥正将他的身体慢慢包围吞噬。
与灵魂业已飞散的矢田一样,李虎巍挺满意这种死法,就像剑艺登峰造极的古代剑客,同时使出毕生绝学,在寒透万山的绝妙剑招下共赴黄泉。
只是,他放不下林玄。
其实,有那一夜,也就足够了。多少中华好男儿,还没沾过女人的裙边衣角,就把生命献给了国家大义。
李虎巍静静地等死,直到一只白皮肤的大手将他抓离水面。
“上帝啊,这只小苍蝇的生命力可真够顽强的,居然还有一口气!”正在咬牙切齿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怪人,有一头缺乏光泽的金灰色头发,不停伸缩的舌头极像毒蛇吐信。
但很快李虎巍就认出了他,因为此人半边耳朵处还裹着纱布,还习惯性地翻着白眼。丁三爷叫他白眼贼,这个绰号真是恰如其分。只可惜,此刻他是没有余力亲手替雷公一雪前仇了。
“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神迹拯救了你这条卑贱的生命。”白眼贼粗暴地撕开李虎巍的外衣,发现了一样让他无比震撼的东西。维克托遗留人世的银戒指居然被这个中国人当作护身符挂在胸前,还鬼使神差的替他挡下了这致命一弹。
子弹冲击让戒指严重变形,呈现不规则的8字形状,有几分类似神秘的莫比乌斯环。戒面上的天使雕纹磨去了大半,难道是天使下凡阻止了中国人的死亡?
上帝为什么不保佑信徒,而对不信神的中国人青眼有加?白眼贼愤怒地一把扯下戒指,将李虎巍摔回泥淖里,重重踏上一只皮军靴:“你的好运气用完了,小偷!这件东西不属于亚洲。”
李虎巍马上回啐了一口黑血,然后张口把从小到大听过的所有脏话朝白眼贼问候了一遍,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明白。
“听好了,你打死了我的雇主,十公斤黄金……黄金!我的上帝,一枪崩烂脑袋实在太便宜你了,老子要一刀刀把你剔成骨架标本。”仿佛有猩红的陈年葡萄酒灌进白眼贼的褐色眼睛,他恶狠狠拔出一柄伞兵军刺,思索先从哪块部位下刀。
李虎巍忽然意识到自己屁股底下也垫着一柄刺刀,虽然无力搏命,可临死能咬一口就多咬一口。他将手悄悄移到身下,使尽吃奶力气横起一刀,一下扎穿了白眼贼的牛皮军靴,刺破了踝骨,温热的鲜血从牛皮裂缝中汩汩洒出。
白眼贼哇的一声惨呼,抡起未受伤的那条腿踢飞了李虎巍的手中刀。
“这一下不是为我,为了雷公!”看着凶手痛苦狼狈的样子,他脸上涌满快意恩仇后的舒畅。
“你成功惹恼了我,黄皮小子。下地狱去和维克托会面吧!”白眼贼终于拔出了手枪,一支南部十四式手枪,绰号“王八盒子”。他从南美带来的佩枪丢在了行刺雷公的雨夜,日本造的王八盒子又丑又猥琐,令其毫无气势。尤其是刻意放大后的扳机护圈,据说是因为早年关东军的厚手套在冬季无法伸进原来过小的护圈,王八盒子们不得不集体返厂更换大号护圈,闹了人类武器设计史上最大的笑话。
气急败坏的敌人,滑稽至极的武器。死到临头,李虎巍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