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葡萄小镇
当晚无人能眠，在异国颠沛小半年，侥幸有命回家，谁人能不兴奋？
可惜第二日又是个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实在不是个回家的良辰吉日。未待队伍结集完毕，归心似箭的士兵们全都将目光投向雪山以东。
“丁上尉，跟着我们一同归国吧，林少校失踪，营救杜长官的任务实际也不可能再完成了。不如跟着我重建200师，现在有实战经验的军官太少了，你要是肯来，郑某保举你当个少校团长。”郑庭笈已打点好了行装，换上洗净的将官服，骑在“苍涛”背上威风八面。
丁三爷拥抱了卧在担架上的石砀，又与每位行动组的队员们对过眼神，回答道：“少尉石砀腿伤在身无法履行职务，烦请郑长官带他回家治伤。石少尉是前教导总队骨干，打过首都保卫战的优秀军人，今后还望长官多多提携他。”
郑庭笈不解道：“这个自然好说，那其余弟兄呢？你自己咋想的？”
丁三爷转头对赵殊阳、张知行和徐白说道：“你们都是专业人才、技术军官，是咱中国军队的宝。国家培养你们不易，要懂得爱惜性命。老白，你原本就是200师的兵，此时归建也不晚。三位还是跟着郑将军回国吧。”
赵殊阳第一个摇动黑乎乎的大脑袋：“丁上尉，我知道自己个子小，枪也打得不好，但我是工兵出身，又熟悉地理山川，一路上遇到日军地雷、饵雷咋办？迷路了又咋办？”
徐白朝郑庭笈一敬礼，眼中没有半分犹豫：“卑职没有一日不想着回老部队，可只要丁上尉他们留在战场一天，他就注定离不开我。”
丁三爷插话道：“谁说的？离开你地球照转不误。”
徐白觉得三爷很不知感恩，胀红脸反驳：“你们只管打枪放炮，何时关心过枪械维护保养？缅甸雨季正盛，枪械故障早晚害死你们这群心眼比天大的蠢蛋。”
丁三爷知道他心意已决，便转头去看张知行。现在，所有人都已知晓他病情秘密，想继续隐瞒是不可能了。
“回国之后，我可能会被解除军职，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呐……在东京的课堂上，日本教授将我国人形容为肌体的癌症细胞，妄称中国是让亚洲患上癌症的病源！我要证明给他们看！剩余的注射药量还够两个月的，一定不拖各位后腿！”大家从未见张知行如此激动过，不由纷纷侧目。
“其实，我也不想走的，三爷，可惜这条不争气的腿……”石砀说着竟哭了起来，他上次掉眼泪，还是南京城陷落的那晚。
眼镜兵们都表了态，兵痞们或哼着小调，或双手叉腰作冷漠状，嵋猴子喷出最后一口叶子烟，对三爷道：“我们这几条贱命，都在你手里，你说了算。”
郑庭笈对这群不可理喻的家伙感到恼怒，大声斥道：“简直儿戏！我革命军人不怕牺牲理所应当，但保存实力不作无谓牺牲也是纪律。你们不会不知道缅甸的形势，密枝那以南全成了日占区，缅北有什么？那是生命禁区，只有丛林、疾病和洪水！”
豆大的雨点不停砸在将军锃亮的钢盔上，溅出噼叭的水声。他坐在“苍涛”背上来回踱步，异常烦躁：“我们迟早是要打回来的，委员长和重庆大本营有这个决心，一年，至多二年，别忘了，还有美国盟友的飞机坦克，将来有的是你们杀敌立功的机会！”
作为步兵指挥官，郑庭笈曾无数次要求士兵不畏生死陷阵冲锋，这是他头一次劝人撤退竟不被领情。要不是这群古怪的家伙不归自己指挥节制，他早命令宪兵把他们缴械押回家了。
三爷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脾气硬得像茅坑里长满青苔的石头：“林少校和另两位弟兄生死未卜，我只能假设他们还活着，并在有生之年率所部人马找到他们。”
“这个林少校，你们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郑庭笈突然话锋一转，目光也有些异样。
丁三爷语气有些冲：“郑将军，林少校身犯险境，与她同时陷入敌围的还有我方一名极为优秀的狙击手和一位昏迷不醒的军事人才，此时我们似乎应该讨论如何营救。”
郑庭笈把脸沉了下来，示意丁三爷走近说话。
“如果我告诉你们，她是军统的人呢？”他压低声音，只让这话传进丁三爷一人耳朵。
林玄可能忘了那天的酒会上戴安澜身侧还坐着一人，正是陪他一同赴会的郑庭笈。
关于林玄的身份，身为副手的丁三爷当然心知肚明。国家政局黑暗，军统特务爪牙难辞其咎。简单的援救任务背后，很难说没有高层军政大员的密谋私心。
郑庭笈继续劝说：“你们为她，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她为了自己，却可以随时随地牺牲掉你们，想想那批药品的最后下场吧。”
这场少将对上尉的挽留注定无果。另一边，全师已整装待发，归心似箭，只待一声令下。
“就算她是军统一员，只要为了杀鬼子，丁某就会跟她到天涯海角。”
这位年纪老大不小的丁上尉真是个认死理的家伙，郑庭笈长叹一声，道了句“可惜”，最后吩咐军需官尽可能将武器留给这群一心硬要往鬼门关里闯的花岗岩脑袋。
五百人的长队和这支只剩下九个人的小队在高黎贡山隘口前分别，一个往东归返，去接受英雄的礼遇；另一个则在雨幕中执着向西再折向北方，继续执行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临分别前，郑庭笈透露了一条可行之路。沿着高黎贡山西侧一路向北，有一处边远小镇还在尚未撤退完毕的英国殖民政府手中，可能仍有数量不明的英缅军在防守着它。
小镇的名字听来挺有趣，叫“葡萄”。
“长官，一路珍重。”三爷用军礼送别东归同袍，而后去找那座从未听说过的偏僻小镇。
经过从茅邦到片马这一路，丁三爷和他的手下阔气了不少，人手一支什帕金1941型冲锋枪，每个人腰间的弹袋都鼓得如同孕妇，皮带上插满了苏制1914/30式手榴弹。不过自打拿到这种手榴弹起，钻天椒就开始不停抱怨。
老毛子的枪固然优秀，装填71发托卡列夫手枪弹的冲锋枪连发跟泼水似的，足以近距离把人射成筛子，可苏制手榴弹的设计则相当反人类。各国的手榴弹装的都是tnt炸药，可毛子也许是资源匮乏，配发了大量装填硝胺炸药的二等品，混杂在援外军火名单里。更要命的是，这型手榴弹构造复杂，操作繁复。小日本的圆柱状手雷，钻天椒能够做到6秒投一个，美国人的甜瓜手雷则可以掷的更快，而苏制手榴弹差不多要10秒多。
相形之下，歪博则成了土财主，还自说自话成立了什么反装甲班组，其实也就他和麻袋两个，活脱脱就是一台二人转的戏班子阵容。
“啥鬼地方，叫什么葡萄，咋不叫酸菜萝卜大窝瓜？”东北佬的吐嘈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只有赵殊阳严肃着脸纠正说，葡萄是音译，和那种颗粒状的水果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且，驻守那里的英缅军是否善意还未可知。
“英国佬敢动咱一根汗毛试试？大鬼子二鬼子都收拾了，不怕他个三鬼子。”钻天椒拍了拍腰间的苏制手榴弹，这些铁疙瘩威力一般，保险系统倒是做得全面，不经过一番事前准备是无论如何炸不响的。
队伍顶风冒雨顺着高黎贡山脉走向平行前进了两天，眼前突然冒出一片红砖修葺的英式建筑，小镇里似乎并没有军人和平民，像是上帝突然把他的子民全部唤到了天上。
三爷最头痛和老外打交道，看向徐白说：“于帅不在，老白你来当翻译没问题吧？”
“但愿他们能听懂我的半吊子英语……”徐白对自己缺乏信心，但环顾几位同伴，除了张知行之外，留过洋的也就剩他了。徐白心里默默复习着那些生疏的英语词汇，没走几步却被赵殊阳扯住胳膊。
“都别乱动，有绊雷！”
赵殊阳一声警告让所有人冒出冷汗，他俯下身子，树脚草丛里果然藏着个金属爆炸物，引信被一根细线悬绷着，若不是刚下过雨，丝线上挂着雨滴，不然足以骗过任何粗枝大叶的士兵。
“过树丛的时候脚下都留点儿神，奇怪……这不像是英国人的作风啊，设了这些陷阱，他们自己不也陷在里面了？”赵殊阳边自语边搜索着可能的爆炸陷阱，果不其然，刚出了绊雷区，前方又是一片雷场。
“惹不起，咱们绕道吧，这帮洋鬼子太黑了。”赵殊阳趴在地上捣鼓了没一会儿就无奈地摇头打算弃坑。
“你不是资深工兵吗？”徐白有些看不起他。
“你是军械专家，肯定清楚这些瓶瓶罐罐哪一个都能要了命。瞧瞧这一路上，德制s型压发步兵雷、剪线雷、声爆雷……咱们手头没有工具，就算有工具，这一个个排掉得多久？”人们总是无法接受别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指手划脚，赵殊阳也不例外。
“难道他们知道咱要来？”无处不在的绊线让歪博心里发毛，他两米多高的粗壮身板想要避免碰响陷阱确实有些困难。
“别太高看自己了，这里还埋设了35型反坦克地雷，那是应付装甲部队的。”赵殊阳用教训孩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懒得同他继续废话。
这伙人装备型号很杂，三爷猜想他们会否是泰国征缅军的某支部队。赵殊阳立即否定了这种猜想，这些陷阱的摆放敷设手法高明，莫说泰军，日军当中也没几个能做到的，水准甚至超过了英军。
“嗯，我明白了”，歪博煞有介事的样子，还假装用手捋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须，“这是玉皇大帝派下的天兵天将干的。”
在陷阱环伺之下，众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全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赵殊阳。
赵殊阳停下手中的活，蹲坐在地想了老久，最后转向嵋猴子：“有白布吗？”
“啥子？”
“白布，衬衫、床单、帐篷……裤衩子也行啊。”
“要哪些东西作啥子？”嵋猴子不得其解。
“打着白旗过去。”
赵殊阳的话立即遭来一阵七零八落的骂声。
“你们先听我把话说完，前方的多半不是日军，也定然不会是二鬼子。”
“去你奶奶个嘴儿吧！就算是英国佬，咱也不能不顾脸面打白旗呀，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张大脖子就别在军界混了。”歪博没说两句也急眼了。
赵殊阳不得不反复解释，白旗的原意只是暂停休战的意思，同时表明己方不存敌意，两军之间互通使节持的就是白旗。
“那是文明国家军队间的规则，要是对方不讲规则呢？”三爷不争不怒，平静的问道。
“那你们就原地休整，我一个人去好了。”赵殊阳倔劲上头，把冲锋枪一把扔给了歪博，脱下白汗衫举过头顶，小心翼翼的绕开雷区朝那片英式建筑走去。
徐白也放下枪，喊了声“等我”，快步跟了过去。两人并肩走了没几步，远处建筑火光一闪，枪响了一声，子弹落在他们脚步前不到半米。
“曼利夏-卡尔卡诺步枪，65口径的小管子，意大利货。”徐白立即停下脚步，规规矩矩把双手举过顶。
“意大利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赵殊阳大为疑惑，同时也万分紧张，假设对面的家伙真来自轴心国意大利，那双方自然就形成了敌对。
“别慌神，不能光由枪型来判断敌意善意，那些军工不能自产的国家购枪订单花样百出，只有交流过才能弄清楚。至少刚才那一枪没射爆你的脑袋。”徐白嘴上不停，眼睛始终盯着射出子弹的窗口。
“我们是中国人！对你们没有敌意！”他气沉单田，用英语大喊，自信能让对方听到。
窗户内的射手终于回话了，用的却是徐白再熟悉不过的语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在这世外角落听到了久违的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