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沐家父女
1942年6月5日,缅甸,八莫以西。
兜转了好些日子,除了沿途零散出现的尸骸,仍未遇上一个活着的200师官兵。当赵殊阳宣布他们已经接近中缅边境时,大部分人的表情是:忙活了半天,没杀几个鬼子,就这么回家了?老子不甘心!
尽管已把电池灌满,可于帅每天只敢将电台打开一小会儿。他清楚这种电池一次续航时间不会超过14个小时,届时不会再有日本人开着坦克替他送来发电机。
除了于帅,没人会关心电池续航的问题,眼下最大的威胁是他们即将断粮。
难道……真的要吃蜘蛛裹腹?
“别听老猴子瞎说,除了那些恶心爬虫,山里能吃的花花草草还是挺多的”,李虎巍发现自己已学会主动关心林玄了,自从她对自己说了那些日本“兵神”的事儿,两人的对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嗨,嗨,假洋鬼子,最近林长官和那只小病猫走的有点近,再不加把劲儿,好事儿可能要黄”,歪博可能是一路背着于帅背出感情来了,大事小事都开始替他上心。
于帅头也没抬,心思完全落在机器上:“尼玛拉倒吧,就他俩?一个国军翘楚,一个乡下穷娃,别说般不般配了,就算强扭在一块儿也没共同语言啊。”
“啊?啥共同语……他俩不都说中国话么?”歪博无比困惑地挠了挠脑袋。
于帅都懒得同他继续扯淡,对于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他是不会多加理睬的。
从过了八莫开始,高黎贡雪山雄伟的英姿就逐渐展现在视线里。雪线之上纯洁的白色对于闷热潮湿中的人而言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尤其是对雪有着特殊感情的北方兵。
“真想念大兴安岭的雪啊,尝一口都是甜的”,歪博舌头舔着嘴唇,整张脸都被热带蚊虫咬肿了。
对于歪博如何从连长一路贬为炮灰,李虎巍没好意思多问。见他对家乡一往情深的模样,想趁势挖些秘密出来。
“就说说最近栽的那次跟头吧,”歪博瞧见了山头覆盖的白雪,话匣子也一并打开,“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摸了个娘们儿的屁股。”
谈到屁股大腿之类的话题,兵痞们自然来了兴致,眼镜兵则是一脸嫌恶状。
“那也不至于撤职查办吧,你们东北军逛窑子抽大烟的也不少啊,别的不说,就拿张少帅……”瘸腿的鬼佬插话道。
“再敢说张少帅一句不好听的,老子让你另一条腿也残了信不?”歪博两米多高的体魄发起怒来着实可怖,鬼佬骑在马上自然不怕他,现在只好乖乖闭嘴。“西安事变”之后张学良失势,没了地盘根基的东北军逐渐分崩离析,部队拆分的拆分,整编的整编,但无论走到那里,东北兵对张大帅和张少帅的忠心从没变过。
“别理那老鬼,说回屁股的事儿吧。”钻天椒自小只摸过羊屁股,指望从歪博这里得到性启蒙。
“其实,也就那会儿事,一张皮两瓣肉。”歪博生怕再吃林玄的马鞭,选择避重就轻。
众人很是扫兴,对他骂骂咧咧拳打脚踢。
“摸了哪个女人?”嵋猴子意识到问题重点。
歪博突然变得很自豪:“师长的八姨太。”
大伙顿时停止了议论,心中一致认为歪博当时没被枪毙实属上辈子积德。
李虎巍感觉背后的事情并不简单,就问了句“为啥”。
歪博似乎早在等待有人发问,神气活现解释说,师长八姨太贪财,背地里勾结人贩子拐卖幼童。他听闻之后就留了个心眼,有天见到八姨太鬼鬼祟祟,便跟踪了一路,当场戳破了没良心的买卖。人贩子害怕当兵的,四下里逃得没影,歪博下决心替师长清理门户,抱起八姨太打算扔到河里喂王八,却不想在河边撞上了师部的宪兵,当时他正一手托着八姨太的下身。那女人威胁他,若是敢把贩卖人口的事情说出去,就告他谋杀未遂。歪博不想挨枪子儿,选择息事宁人,却也被扣了个的罪名。八姨太害怕他临死咬出自己,便向师长求情,歪博捡回性命,从少尉连长降为一等兵,并被贬到了这支队伍里。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不讲理。歪博绝非善类,当兵时抢过老百姓家的钱粮,却不妨碍步步升迁;难得干回好事,倒没得好报。
大伙一阵沉默,最后不知是谁抱怨道:“啥世道啊。”
李虎巍头一次感觉到,就算赶跑了小鬼子,这个国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这么半天,嗓子冒烟儿,好想尝一口那山上的雪水啊。”虽然遭遇种种不幸,歪博仍是惦记着能上一口雪。只是他的感慨并未引发共鸣,队伍目前并不缺水,人人都饿着肚子。
原本,被于帅炸焦的那处炮兵阵地上有几箱食品给养,日军伙食很合中国人的胃口,米饭、肉干、咸鱼和咸菜是标配。但爆炸一起,连一块锅巴也没剩下。
八莫倒是有一些人家,不过鬼子已在镇上驻军,再往西就是原始丛林深处,只能和野兽争食了。
“芭蕉根煮烂了也可以下肚,味道比煮牛皮带要好得多”,嵋猴子已在提前给众人上野外生存课。
鬼佬也附和道:“老猴子说的没错,当年土八路……噢,那时他们还叫‘红军’,被赶进云贵大山,吃的还不如这个,人家不也挺过来了?”
在皱着眉头吃下第一顿“芭蕉饭”之后,他们的坏运气似乎到头了。先是有人听到了挂在骡马身上的铃铛响,而后一队平民打扮的当地人推着大车小车出现在林间小道上。无论是骡是马,有牲畜就意味着有肉吃,饿极的官兵们做好了抢骡杀马的准备。
平民队伍打头的是一个约摸五十上下的男人,胡须和头发出奇的花白,一副圆黑框眼镜后面是担惊受怕的卑微目光。
“不许打劫老百姓!有谁会讲缅甸话的?叫他们站住!”三爷知道兵痞们的德性,此时残害老百姓,只会将他们推到日军一方。
几句谁也听不明白的嚼豆子似的鸟语传了过来,李虎巍自小在中缅边境附近游猎,走过几处缅甸小山村,懂一些缅甸话。
“各位……咳咳……是中国军人吗?”花白头发的男人嗓音沙哑,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沧桑。他的口音带些云南味道,但不是很纯正,尤其是间歇的咳嗽让话语不太连贯。
“你们是什么人,华侨吗?”见对方能说中国话,三爷主动迎上前去,同时保持足够的警惕。
没等男人回话,平民队伍里一位年轻女子倒先说话了:“长官莫怪,家父体弱多病,说话不方便。我家是祖上迁到八莫经商的华侨,战火一起,缅甸当地人将我们视为英国人的帮凶。家业已毁,为避战乱不得不举家逃命。”
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称不上娇艳动人,却也算是乖巧可人,五官清秀,就是皮肤略黑了些。
“各位长官饿坏了吧,小女自家中带出一些米粮”,她穿着月白的衫子,一副标准的华人少女打扮,用缅语使唤下人。
“这些人是?”于帅刚刚揭去脸上纱布,伤疤有些吓人。
少女胆怯地退了两步说:“这些都是追随多年的家仆,忠心可靠。”
害怕归害怕,少女那对满是灵气的眼珠始终瞧着于帅。假洋鬼子虽然破了相,但有俊朗的面孔底子,比之嵋猴子和老鬼等人仍算是一枚帅哥。
少女招了招手,一名仆役打扮的缅甸家仆拎来一只粮袋。她放开胆子走近于帅,袋子里透出一阵米香,果然是产自南亚的稻米味道。
“弟兄们,没错,是白花花的大米”,于帅撑开口袋,而后朝米光呶了呶嘴,示意伙头军可以开动了。
面对这支凭空出现的平民队伍,三爷问林玄打算如何处理。
“你们一路逃来,有日军或者缅奸尾随吗?”林玄瞥了白发男人一眼,又朝那少女发问。
“姐,你可真漂亮,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少女像是怀了春的兔儿,欢快地蹦到林玄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
“小妹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林玄任由她同自己亲近,但思路一点没乱。
“噢”,少女红了脸,挠头垂目,嚅嚅说道,“没有吧……我们趁夜逃出来的,当时八莫街上很乱,好多房子着了火,没人在意我们的。”
白发男子突然对着林玄跪下,边咳边哭:“女长官,老朽家道崩殂,走投无路,如今只想叶落归根,还请女长官收留哇。”
“开啥子玩笑,带着一群老百姓在敌占区转悠……”嵋猴子抱怨着,但声音极轻,像是怕伤害到那位逃难少女。
三爷拉过林玄,商量道:“我等从军,不就是救民水火吗?这对父女任他们亡命丛林,怕是活不过太久。”
“小虎,你觉得呢?”林玄把目光转向李虎巍,从击毁坦克那次起,她就越来越重视李虎巍的意见。
“我只晓得打枪,分不清好坏的,要不……先搜一搜他们?”李虎巍有些尴尬,这实在并非他的强项。
林玄点了点头,一声令下,军人们开始对这支凭空出现的平民队伍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仆人们的贴身衣裤都摸过了,大概是刚刚听完歪博女性的下场,没人敢去碰那位少女的身子。
“姐姐,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搜我的身”,少女张开细嫩的臂膀,向林玄敞开怀抱。她稚气的前胸微微隆起,像一朵刚刚冒出细蕊的花骨朵。
林玄笑着摆了摆手,成年人总是不忍对孩子提起戒心,何况对方萍水相逢却已姐妹相称了。
米光是个称职的伙夫,行军灶挖得标准,寻了些可以入口的野菜,将最后一把肉干丢进锅里,又向仆人们借了些豆油,结结实实煮出一锅菜肉粥饭。这称得上是迫降丛林之后全队吃到最舒心的一餐,饭饱之后果然士气高昂,众人纷纷拍打着米光,说穷光蛋变了土财主确实不一般,阔起来了,手艺也精进了。
一起用饭的时候,父女俩做了自我介绍。他们自称姓沐,不知是不是当年朱元璋帐下西平侯沐英的后代。白发男子叫沐承杰,战前在八莫经营木材生意;少女名字好听的紧,叫沐雨昕。
平民们终于被获准同行,但必须走在军人队伍前面。
“于哥哥,你腿伤喽?我来扶你走吧”,沐雨昕是唯一被获准行军时自由行动的非军人,她看起来如此乖巧,如此无害,比起林玄更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于帅有些尴尬,眼前想要好心搀他的女孩年纪至少比他小一轮,若是无端亲近,难免有兵痞会嘲笑他“老牛吃嫩草”。
沐雨昕似乎眼圈有些发红,满脸委屈让男人无不暗自心疼。
“你演的倒是挺真的”,待沐雨昕走远,林玄不知何时出现在于帅身边。
他傻笑着不知该如何做答,最后说了一句自己都不信的话:“我不一向是……不近女色嘛。”
这话谁听都得乐,但林玄却赞许式的点点头:“做的很好,于少尉,敌情意识很强。不过现在本长官命令你,尽可能的接近这个女孩,了解她,熟悉她,必要时……”她居然做了个“搞定她”的动作,让于帅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的表现,决定我下一步对你的态度”,林玄冷冷甩出一句,便不再理会他。
让老子出卖色相,真尼玛……于帅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心道女人真是天底下最复杂难摸透的生物,真不知她们美丽的小脑袋里面想的都是啥。
天又近黄昏,车载的米粮让军人们奢侈的吃上了当天第三餐。丁三爷同沐承杰并肩而坐,对方递上了云南土烟,一口入肺虽然辛辣之极,但确实提神醒脑。
几句攀谈下来,三爷觉出此人见识不凡,不仅对中缅边境的政事、商事了如指掌,甚至对当前的国际风云也稍懂一二。
“我沐家还是有些家学底子的,小车上有些古籍,可惜此行匆忙,其他珍藏都毁于战火,唉……”,沐承杰边述说边老泪纵横,一发不可收。
三爷起身转至小车处翻出几本旧书,确实是古旧泛黄的真品,比如清嘉庆年间的《积古图》、明代后期印制的《楚辞集注》,且主人必定经常翻阅,还留有批注。
丁三爷自幼在京华学堂念过诗书,在国学素养方面绝对是队伍里学问最高的,他就程朱理学同沐承杰随口聊了几句,对方也答得中规中矩,对于一名商人而言是颇为不易了。
电台时间一到,于帅准时开始接收信号。沐雨昕怯生生的走近,红着脸悄声问道:“于哥哥,可以和你聊聊吗?”
有了林玄的批准怂恿甚至是命令,他也就不再忌讳男女之防,一改白日里的冷淡,热情的招呼沐雨昕坐到身边。
“这是什么机器呀?”她伸手想去摸那部电台,却被于帅挡了下来。“有电的,小心扎手!”这当然是骗小孩子的鬼话,沐雨昕居然也相信了,老老实实将手缩了回去。
好天真的孩子呀!于帅很自然想念起了邻家小妹,年纪同雨昕相仿,也该是人生中最灿烂的花季。
“这是电台,用来接收和发送信息电文的,可以同几十公里外的同伴说上话”。
听了于帅的介绍,雨昕马上嚷嚷道:“那不就是电话嘛,八莫镇上就有,可惜只有一台。”
“这个可比电话厉害多了,电话要拖老长的线,能随身带着走吗?”他伸手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心砰砰乱跳,还不放心的瞟了林玄一眼。果然,林长官像是故意背对着他俩装聋作哑。
“那你接收到什么了吗?”都说女人和机器没缘分,可她对电台的兴趣却不一般。
于帅两手一摊,表示一无所获,在电台接收功率范围内没有有意义的通讯信号。
“那你可以主动说几句呀,也许你的朋友们也正在等你的信号呢”,雨昕的话让于帅十分意外,这姑娘的见识相对于她的年纪真是不简单。
对于那些常用密码电文对照词汇,于帅倒背如流。但少女再天真再可爱,如此重要的东西他不可能向刚认识不满一天的外人展示,便尝试着发送了几条前后意思不连贯的电文。
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假如附近有日军通信部队,他们能够根据信号强弱判断出信号源的大致方位。
“我对着世界喊话了,可没人在听”,他无奈的笑笑,想把耳机递给她。沐姑娘摇头谢绝了,又同他聊了一会儿家常,便说自己困了。
沐雨昕的床其实是一辆稍长的手推平板车,简单铺了些稻草。
“没嘛可疑的,就一小屁孩儿”,天黑之前,于帅向林玄简要汇报。
“你很有魅力,于少尉,特别是对毫无感情经验的小女生,我很怀疑你在英国留学期间是否真的只是全程读书或是做志愿兵?”林玄的话让他有些惊恐,感觉上了大当,明明是你下的命令嘛。
天色一暗下来,沐承杰也说自己年事渐高,体力不支得去躺下了。三爷见他颤颤巍巍走向沐雨昕躺着的那辆平板车,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喊住他道:“沐老爷子,和我凑合挤一晚呗。你闺女大了,又有下人照顾,不妨事的。”
沐承杰迟疑片刻,转过佝偻的老躯,抖着白胡子点了点头,重新与三爷并肩斜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