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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公社也就闹腾了那一阵,入冬闲一些,等社员们看够了,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淡了。modaoge但学生们从外头串联回来,兴奋得不得了,尽说些新鲜事,头一次坐火车啦把人都挤扁了;坐车住招待所都不要钱,吃饭也不要钱。听得社员们个个张大嘴,还有这样的事情?
学生们说,那是那是,我们是去交流经验的!
社员们听个新鲜,咂摸着嘴,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来说,好似世界的中心,就是月槐树,他们晓得有个北京,是首都,但太遥远了,远的就像不存在似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活了一辈子,往东是骡子沟,有条大河流过;往西是李坡,住着好些李姓人家,会打铁,会磨豆腐;往北是一大片平原,要好远才到另一个村庄;往南是花洼子,地势低,那儿有很多湖地,凤芝的娘家就在那。
这方圆几十里内,数月槐树什么都齐全,有大街,有供销社,有学校,往哪儿都能去,所以公社才选在这里,月槐树的大多数人都把这里当这一辈子里最要紧的地方,因此,听学生们说起外头的事儿,觉得稀奇,又不大信。
渐渐的,人对学生们串联的事也不感兴趣了,冬天来了,洼处又飘满了杨树叶子,四处萧索,小孩子出来搂柴火,社员们垦荒,闲暇又去打猎。一年四季,就这么一模一样过下来了。
小学校的课算正常,公社中学人很少了,还是乱,章望生在家里温习课本,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都会,烂熟于心。他想看看高中的课本,高中在县城,县城那是真正的乱套着,还有谁有心思念书呢?
同学马兰来找他时,章望生在给南北出算术题,一问一答,南北全都算对了。马兰在院子外头喊人,是凤芝应的话,把她领进来,外头飘着小雪,马兰挎着个军绿色的包,袄上头有颗亮亮的五角红星,整个人,显得特别英气。
“章望生,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章望生跟女同学们都不怎么熟,女同学爱招他,可他没那种心思。马兰是书记的闺女,跟他同岁,个子高,眉毛乌黑,做什么事都很麻溜,带着同学们搞运动,风风火火的。她秋收那阵崴着了脚,脚脖子肿老高,错过许多事,刚一好,就跑县里串联。
她从包里掏出些纸笔,还有《红旗》杂志,《人民日报》,说:“我知道你爱读书看报,拿着看吧,等看完了再还给我。你不是爱写东西吗?这个也给你。”
凤芝在一旁招呼她喝茶,倒是章望生,不怎么热情,他对同学都谈不上热情或者冷淡,有人请教问题他就讲,有人邀请他打篮球他也去,但他一点都不主动。
两人非亲非故,只是同学,何况学校那个样子,估计同学也做不成了。章望生没平白无故受人东西的习惯,他说:“我不看书了,谢谢你的好意。”
马兰被拒绝了,并不气馁,坚持要把这些东西留下,章望生被她过分的热情闹的没法,只能说:“你多少钱买的纸笔?”
马兰自然不肯要:“都是同学,章望生,你别跟我客气了,过几天我们还去县里,你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吧,没钱也成。”
章望生问:“县里高中还上课吗?”
马兰挺认真说:“我知道,你想念高中,可都没高考了,你念高中能作什么数?县里高中都没人上课了。”
这是马兰头一回来,没多久,她又到章家,给章望生搞了套高中教材,章望生很意外,他把报纸杂志还给了马兰,那些东西他本来也不感兴趣。
马兰觉得章望生好像心情很好,他这个人,看不出心情好坏的,可她瞧见他摸教材的样子就晓得他是高兴的。
她甚至给南北带了两根红稠布,扎小辫很艳,凤芝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
“马兰,你看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装把南瓜籽走吧。”凤芝把自留地里种的南瓜挖了籽,晒干后存起来,冬天拿出来炒,又香又脆。
马兰走后,南北让章望生给她梳头辫小辫,她蹲着,章望生坐小板凳上,她靠他张开的腿间,手指在他膝盖上来回划拉:
“为什么马兰要给你送东西呀?”
章望生给她头发分股,莞尔说:“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南北说:“她是不是想给你当媳妇呀?”
章望生耳朵热了:“胡说。”
南北使劲摁了他的膝盖:“就是嘛,你看她老给你东西,怎么不给别人,三哥,你不要娶她,她是丑八怪。”
章望生说:“不要讲别人坏话,马兰不丑,就算她不好看也不应该说,看人不是看长什么样子的。”
南北想扭头,被章望生按住了:“哎,你别乱动啊。”
南北撅着嘴:“那她要是好看,你就娶她当媳妇吗?”
章望生分股分的特别好,发线特别直:“老胡扯,你小孩子儿懂什么?”
“那你答应我,不能娶她。”
“好,答应你,你能不能不要乱动了?”章望生笑出声,“你看你,跟豆虫似的。”
南北头使劲一扭,章望生本来攥头发的手松开,头发散了,他无奈看着她:“说你还来劲了。”
“三哥,你谁也不能娶。”
章望生继续笑:“啊?要我当和尚?”
南北爬他腿上,眼神很有劲:“不当和尚,你只能娶我,等我长大了,我给三哥当媳妇。”
外头凤芝端着簸箕进来,正好听到这句,笑道:“嗳哟,那南北是给我们家当童养媳了?”
说得南北在章望生腿上一拱一拱的,很兴奋:“我就是童养媳,我就是的!”说完,两手捶章望生,“起来,猪八戒背媳妇!”
“谁是猪八戒?”
“三哥是猪八戒!”
凤芝过来腾出只手,点点她眉心:“不害臊,羞羞!”
章望生看她疯起来,揽住她后腰,真怕她一仰头摔下去了,他听嫂子说这样的玩笑,心里有点怪,南北像小住儿一样的,是亲人,但也没怎么多想,家里很少这么大声笑过了。
冬天照例要下雪,雪夜最宁静,好像天跟地都在雪里头睡着了。南北不再跟章望生睡,他自己睡,十五六的男孩子阳气重,热烘烘的,他有时会醒,醒了看窗子叫雪映得透亮,章望生觉得很热,手心,脚心,都很烫,他迷糊中把手伸进了秋裤,秋裤上有块补丁,这毛病没人教,好像天生就会,他不是第一次了,最后,把通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心想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外头院子里有动静,好像谁碰到什么,哗啦一阵,进贼了?章望生身体僵硬几秒,他又从被窝里探出头,悄悄坐起来。
冬夜雪亮,倘若趴窗户那安静瞧一会儿,就会看见各样东西的轮廓,大杨树光秃秃的,篱笆桩子一根根的分明,矗立不动。章望生屏息了会儿,他盯着外面,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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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的人影窜过去了。
是贼么?大冬天的能偷什么?要紧的东西谁家不是搁堂屋的?章望生脑子里一下飞过去许多念头,他是惊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二哥不在了,他得护着嫂子跟南北。
那黑影显然是个人,一个男人,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便往堂屋窗子底下来了,是嫂子那屋,章望生手上的筋开始砰砰跳,他无声下了床,摸黑捞起门旁的扁担,紧握在手里。
北方堂屋的正门,睡觉要闩上的,章望生听见有人从外头悄悄晃门栓,他突然呵了声:“哪个狗日的!”
这一点都不像他,他平时从没说过这种话,可这样的时刻,好像是本能,他晓得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果然,似乎轮到外头的男人受了一惊,章望生听到慌慌的脚步声,一下子远去了。
即便这样,凤芝跟南北也没醒,凤芝太累,白天去生产队挖河,晚上赶着给两人接衣裳,做鞋子,她累得腰酸脖子也酸,睡得很沉。南北更不要说了,凤芝搂着她,她跟小狗似的蜷人怀里,好像地裂山崩,她都不会醒。
章望生摸出二哥留下的怀表,是凌晨两点来钟,他后头就没合眼。第二天,凤芝见他眼皮有点浮肿,章望生没隐瞒,把夜里的事情一说,南北倒不怕,说要是有六爷爷家那样的猎|枪就好了,打断小偷的狗腿!
猎|枪是没有的,马老六跟章家也变得疏远了。
一连几天,章望生都是绷着的,可一直到年也过去,春天来到,那贼再也没上门过。
“八成是节前想顺点东西。”凤芝觉得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都穷,可有的人家非常的穷,挣不够工分,全是嘴,小偷小摸便少不了。
章望生帮凤芝刨那点自留地,加上南北,三个人在认认真真打理着这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这个人心细,又谨慎,觉得嫂子说的有道理,但夜里睡觉还是很警醒。
“是不是觉得咱们家没男人?”他有些忧心,这种忧心从哒哒开始似乎就烙进了章家男人的血液里,总是留意一切风吹草动,特别警惕。
他这两年一直在长,可薄薄的肩背,细瘦的腰,怎么看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凤芝宽慰他:“你这都十六了,马上就是大人了呢!”
南北开春猛得窜了一截,她打打手上的土,高兴地说:“我也快是大人了!”
说着说着,变成了她跟章望生比个头,凤芝看着两人笑,说今年要多洒些荆芥,用来做捞面。章望生最喜欢吃嫂子擀的面条,家里一直能吃上面条,他有些疑惑,但每次开口问家里开销,都被嫂子含糊过去了。
照理说,大队分的面,压根吃不了多久,这中间还得搭着杂粮,吃红薯面饼饼,玉米面饼饼,有饼饼吃都算好年景,人常年吃不饱,那是常事。
章望生心里的疑惑一直没散,一个冬天,他在家除了干活就是研究那些教材,算啊写的,马兰来找几次想约他到县里,他也没动。春天了,整个人间都非常明媚,人们脱掉了厚衣裳,轻快了,草木都长起来,好像脑子也跟着充满了生机,章望生想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一定得跟嫂子好好谈一次。
自留地里的豆角架子搭好了,等豆角成熟,能吃整整一个夏天,好像方圆百里之处,都在吃豆角子。不过现在豆角秧子还青着,嫩着,没爬上架子呢,凤芝跟看孩子似的看着豆角秧子,跟弯腰浇水的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
南北也学嫂子的模样,对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章望生手指点了水,往南北额头上弹,她嘻嘻直笑,两只手往桶里鞠起一捧水,飞快地朝章望生身上洒去。
章望生装作去追她,南北尖叫着乱跑,一抬头,瞧铱驊见李大成往她家菜园子来,她立刻跑回章望生身边。
“你嫂子呢?”李大成笑眯眯问两人。
凤芝从菜地里抬头,李大成跟她对上目光,说:“凤芝,你过来,我有事得问问你。”
凤芝不爱跟李大成说话,她是寡妇,有这层缘故,她平时更不跟男人轻易说话,在月槐树公社,做寡妇有做寡妇的规矩,你得表现出不稀罕任何一个男人。
可李大成青天大白日的就找上门,凤芝有些紧张,章望潮在时,两口子就怕人突然找上门,提心吊胆的。
“嫂子……”章望潮看凤芝走过去,喊了一句,凤芝说,“你跟南北先把菜择择。”
章望生扛起锄头,牵着南北,往家走时不忘回看两眼。
风暖呼呼的,人把大棉袄脱了,换成薄衣裳,李大成用一种男人的眼光打量着凤芝,脸是鹅蛋脸,鼓绷绷的,那褂子可不短,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干活时,怎么虾腰都还遮得住皮肉,李大成眼睛能穿透衣裳,跟子弹似的,好像已经瞧了一遍那白白净净的皮肉。
“凤芝啊,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也够难为你的。”李大成开口开得很正经,凤芝笑了下,不接这个话茬,晓得李大成在公社又管起事了,就问说,“有啥事吗?”
李大成一张嘴,黑的牙,黄的牙,连带着一股臭气顺着风过来了,他抽烟叶抽得凶。他靠近了说话,凤芝真想别开身去,但还是得给个笑脸。
“我这不是瞧你这难为着嘛,说到底,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啊!”
他说着,那粗硬宽大的手就摸上来了,凤芝脸一下没了颜色,她伸手去搡李大成:“你干什么!”
李大成搂住了她,那股臭气,烟的臭,牙的臭,跟三伏天里死了的老鼠一样,像浪头打来,凤芝又涨红了脸,声音急促:“李大成!我喊人了啊!”
“你喊啊,”李大成的手伸进她褂襟子,饿狗似的,他那声音也变了调,“你喊我就说你勾引我,我就不信你夜里不想男人!”
凤芝发了疯一样,挠他的脸,李大成被指甲刮伤脸皮子火隆隆的,他立马扬手扇过去一巴掌,这巴掌刚落,就叫人从背后偷袭,一脚踹趴了地。
“望生!”凤芝哆嗦着叫他,她没想到望生会来。
章望生心噗噗狂跳,他又觉得身上的青筋都在暴烈地动着了,好像血正要往外涨破,喷溅出来。
李大成压根没把章望生放在眼里,爬起来一边跟他打,一边骂:“你他娘跟你嫂子睡过了是不是,看把你急的!”
章望生脑子轰得炸了,只晓得打,后背,腿上,胳膊上,挨了揍,也揍了对方,他到底才十六岁,身板没李大成壮实,搞得鼻青脸肿牙齿都出了血。
这把凤芝吓坏了,她流着眼泪去拽李大成,被他胳膊肘捣中了心窝,一口气不来,脸煞白煞白的。
两人滚在地上打做一团,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引来了人,还有哭声,是马老六带着几个劳力把两人分开的,劳力们拉住李大成,李大成便挣着骂人:
“你章家把柄多着呢,给我等着!狗娘养的!别给脸子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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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六说:“人孤儿寡母哪里惹到你了?”
他刚说完,就见个人影扑上来,扑到李大成腿跟前对着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怎么都不松口,李大成被咬得嗷嗷直叫,想甩都甩不掉,人又都去拉南北,好不容易拉开,李大成的手背叫南北给咬下一块来。
南北嘴里全是血,腥的要命,她脸上还有眼泪,冲着李大成使劲啐了一口:“你才是狗娘养的,你是狗下的狗崽子!”
李大成要气疯了,他媳妇也带着孩子挤来了,来到就骂凤芝,场面乱哄哄的,马老六让她不要骂人,想问清楚缘由,李大成媳妇坐地上嚎得很,说你们都偏袒凤芝这个狐狸精。
马老六也被说得不高兴:“你这么说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凤芝姐不是那样的人。”马兰在人群里挤到前头,去扶凤芝,社员们见书记家闺女来了,都给薄面,跟着附和几句说凤芝平时确实老实这样的话。
后来人慢慢散去,马兰把几个人送回了家,她见章望生被揍成那样,去卫生社拿了消毒水。章望生跟她道了谢,马兰叫他别怕,她回去就跟她哒哒说,替他们主持公道。
章望生头昏脑涨的,他没说话,马兰很有眼色,没怎么在章家逗留。
等天完全黑透了,雪莲跟王大婶一道往章家来了,王大婶赶紧趁这个机会劝凤芝:“我早跟你说过,你这不是长法,日子久了什么碎嘴子都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做人?望生也一天天大了,他又怎么跟你这个当嫂子的处?”
凤芝麻木地听着,忽然,捂着脸很压抑地哭起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女人,就注定得属于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死了,她不找一个确定的新男人,那么所有男人都能觊觎她。
雪莲在东屋里呆了会儿,见王大婶一直不停地说话,她就出来了,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坐在院子里,南北靠他肩头,两人都不说话。
“望生,南北,你俩吃饭了吗?”雪莲问他们。
章望生摇摇头,雪莲借着外头的月光看他的脸,这才发觉章望生不知不觉似乎长大了许多,不是孩子的模样了,他坐在那,骨架乍一看像个大人。
雪莲进厨房热了几个红薯面饼子,往锅里添水,切依譁点青菜,加了盐跟芝麻油,让两人吃饭。
“雪莲姐,你真好。”南北端着碗,嗓子有点哑了。
雪莲揉揉她的脑袋:“你听话,好好吃饭。”她又瞧瞧章望生,“望生,别害怕啊,回头找马六叔看看这事怎么弄,不能老叫李大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雪莲跟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像嫂子,那种来自年长一些女性的温柔,很熟悉,又不大一样,章望生心头滚烫,他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却没有,他望着黑黢黢的夜,非常想念二哥。
等雪莲进屋,南北又挨近他了,章望生便把南北抱在怀里,她紧贴着他的胸脯,小声问:
“三哥,要是李大成老欺负我们怎么办?”
章望生还是凝视着黑夜:“我不会叫人欺负嫂子的。”
南北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臂:“三哥,你疼不疼?
疼吗?好像是疼的,但他又觉得这个疼非常空,感受到了,身体却不是自己的,章望生抬起头:“你看,月姥姥多亮。”他想着,月亮这会一定也照着亲人的坟头,二哥跟哒哒还有娘团圆了吗?
这次的事,让凤芝再面对章望生很难堪,她把他当亲弟弟,她知道他慢慢长大,有些话,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她想他也许听懂点什么。
凤芝一连几天都有些呆滞,她总做噩梦,她上工干活觉得有人老在瞧着她,有时她一靠近,本来正在说着话干活的社员就都安静了,安静地可怕。
等到夜晚降临,她甚至有些恨章望潮了,他走了,她呢?她还活着,会喘气,得吃饭得睡觉,一分一秒真真实实地活着,他倒好,把自己丢下了。他的衣裳,他的书,日记,全都叫火统统带走了,什么都没敢留,只留了给南北画的小老虎,她对着那个老虎哭,眼泪滴上去,把她弄得更伤心,连老虎都不能看了。
没过多久,一个早上,社员们在听到钟声后去上工,才晓得夜里出了个事,说有人来月槐树收袁大头,叫人追上了,这人不知怎么搞的一头扎进池塘子,给淹死了。
这人叫谁追上的呢?正是李大成。
死人是寻常的事,小的,少的,壮年的,老的,哪个阶段死都是寻常的,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们来说是这样,大家也不晓得这收袁大头的人打哪儿来,听李大成的意思,那是被发现了,肯定心虚,着急忙慌就跳了池塘。
可李大成是怎么发现的?用他自己的话,是夜里解手,被他撞上的。人是死了在月槐树,马老六是队长,把周遭都问了个遍,等人认尸,眼看都搁臭了,也没动静,便喊上几个劳力,拿破草席子裹了拉山沟去了。
这袁大头是谁家的?社员们直嘀咕这事,猜来猜去,说的唾沫星子乱飞,马老六让大伙少叨叨几句,抓紧上工。大田耕地别说人累,牛也累,一天走到晚等天黑回去牛腿都是颤的。还有骡子,得靠车把式调教,月槐树的骡子没黄牛温顺,有点脾气,拉车爱胡跑,有时还一根筋直往沟里去,越打它,越跑得有劲,连人带车都翻沟里它才晓得停。马老六是个好车把式,训骡子有一套,他也爱这伙计,操心得很,冬天夜里再冷他在生产队看牲口,那也要起夜,披着袄子给伙计筛草添料,马无夜草不肥,骡子也一样。到了夏天,要勤刷毛。李大成上着工,瞅那骡子,开始跟马老六闲搭话:
“六叔,这骡子最听你的。”
马老六因为儿子的事,跟章家远了,但老二章望潮紧跟着病死,他心里着实难受了一阵,老东家没人了,一转眼的事,跟草甸子叫火烧过似的焦焦的。他看不惯李大成,嘴上随便应和说:“你得懂它心思,得好好待它,自然听话。”
李大成说:“有的女人就跟这骡子呢,缺个车把式,没个车把式到底不像个样儿。”
马老六精着哩,听他话里有话,索性不搭腔了说起隔壁公社粮站的事情。
后来,变了天,先是风把土给刮起来,紧跟着淅沥淅沥下起雨,地变得泥泞,李大成戴了个斗笠,又来敲章家的门,章家亮着灯呢,他透过门缝盯着,呵,哪来的买油钱?大伙哪个不是摸黑吃了,摸黑睡,就他家,常年亮着煤油灯,章望潮可死的有些时候了!
章望生在油灯下做数学题,他要去开门,凤芝拿过马灯把他按住了,等到门口问是谁,李大成说:
“是我。”
凤芝攥紧了马灯。
李大成晓得她在门后头站着,雨哗哗的。
“你家里藏着袁大头,旁人不知,我可是一清二楚,你要是想接着养你小叔子,当这个寡妇,就得跟我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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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芝马灯要拿不住了。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你想想,要是答应了,明个夜里我在屋后头玉蜀黍垛等你。”
“嫂子!”章望生的声音从堂屋那响起,凤芝扭头,门外面扑沓扑沓的脚步声也起来了,她知道,李大成走了。
李大成是一定要当这个车把式。
“谁啊?”章望生问她,凤芝差点被门槛绊倒,被望生掐住了胳膊,她心还在跳,震耳欲聋。
“你要真疼望生,得替他想啊,他这眼看成人外头能不有闲话?”
“就说你自个儿,嗳,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家里没男人,你这样年轻的媳妇,就是没人守着的肥肉,谁都能惦记着!”
王大婶的话跟炮仗似的,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在耳朵边炸起来,凤芝心悸,到屋里坐下,外头的雨帘子似的铺在屋檐下。
“嫂子,谁这么大雨还来呀?”南北喜欢咬铅笔头,铅笔短的握不住了,就套钢笔帽,继续用。
凤芝说:“你王大婶,来借样东西咱家也没有。”
南北哦一声低头,她把本子拿给章望生看,趴他肩头:“三哥,我写的对不对?”章望生瞅了眼嫂子,凤芝已经去接衣裳了。
嫂子刚才那话声量挺大,也是有意说给他听,章望生没再问,等到都上了床,南北睡着,凤芝又点了灯做鞋,雨还下呢。
两只蛾子围着灯打转,扑来扑去,膀子很有劲的样子,凤芝扬手,想赶开,蛾子不走,怎么都不走,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是蛾子,章家就是这灯,图的就是这灯。
可油总会烧尽的,凤芝想,续油的那个人不在了,不在了。
凤芝在灯前坐了一夜,蛾子死在灯脚。
她不晓得,夜里章望生醒了,在暗处看她,却还是一句话没问。
“望生,饭做好了,等南北起来你俩吃饭。”凤芝换了件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
章望生起的早,他清楚嫂子一夜没睡,问道:“嫂子不吃吗?”
凤芝说:“吃过了,这下了一夜生产队也不能上工,我回趟娘家。”
凤芝娘家在花洼,离月槐树三四里地,嫁人后只在逢年过节回去,家里有啥拿啥,给娘家很舍得,章望潮从不说什么。凤芝娘家姓花,花洼一大半人都姓花,凤芝回了娘家,头一回两手空空。
天阴阴的,到处是稀泥,凤芝挽着裤腿坐在白凳子上,她哒问:“你几个兄弟劝你几回,你都不听,现如今想明白了?”
凤芝还有个最小的弟弟,比她小一岁,没娶亲,家里头劳力多已经娶不上媳妇,花洼的人见了凤芝哒哒,说,赶紧叫凤芝回来换亲。
她哒哒不吭气,女婿是个好女婿,亲家也是好亲家,人得讲良心,他跟凤芝说,你给章家老二守够一年,不能人尸骨还凉着咱们这边就找人家。
后来,过了一年的时限,凤芝不说回来,守着小叔子过,这是哪门子道理?
花洼碎嘴的就说,这家子兄弟几个看来只能用一个媳妇了,这半月你,那半月他,这事儿倒不算稀奇,穷啊,只能这么着。
人又说,凤芝在章家是要跟小叔子继续做夫妻了,这下可好,这么个巧儿叫章家得着去了。
外头人说什么,凤芝娘家听什么,兄弟们气了,也急了,老两口却不急,说你妹子自己会家来的。
凤芝坐在哒哒打的凳子上,天阴着,屋里头暗,她听见哒哒的烟嘴在鞋头磕了几下。外头麻雀子在树枝头叫,商量着这天到哪踅摸点粮食呢,叫的人心烦。凤芝娘起来把麻雀子赶跑,它们落生产队猪槽上去,啄上头的残渣,人有人的法儿,鸟有鸟儿的法。
凤芝她娘给她抹眼泪,那么糙的手,从薄薄的脸皮子过去,一阵火辣辣的。
“望潮那孩子胆子大呦,怎么敢的!”
凤芝娘听她说完事儿,一阵叹气,凤芝说:“本来没想着再挖出来,可家里三张嘴,我没法儿了。”
“那女娃娃不是捡的吗?看你这菩萨当的!”娘抱怨她。
她哒说:“女娃娃不女娃娃的,都没啥了,这以后各人走各人的路,看自个儿造化,你对得起章家了。”
凤芝哭得脸上泛光,她哒又说:“我早说过,你留章家一年人说你侠义,再长就得说闲话了,那个姓李的,等你一走,章家反倒清净了,这各人过各人的,棱归棱,角归角,他也没由头找人麻烦!”
这天夜里,凤芝没回去,她临走前叫狼孩去家里看一夜,狼孩爽利答应。玉蜀黍垛里湿着,半夜天空上了星子,李大成摸黑过来,叫人给勒了脖子,吓得他鬼叫。
“咋,是你要尻我妹子?”
李大成这才知道是凤芝的大哥,牛腚一样粗的胳膊,差点勒死他,他一边求饶,一边心里日了花家八辈子。
凤芝大哥没把他怎么着,吓唬罢了,李大成晓得袁大头是经狼孩的手联系人倒卖的,他不敢找狼孩,狼孩脾气暴,力气又大,一拳头下去能去半条命。他没想着凤芝居然回了娘家,他以为,凤芝怎么着都会为了那两个过来的。呸,那还装什么?
嘴没亲上,人没睡着,李大成一身泥回去了。
天放晴,篱笆上开始飞蜻蜓,忽高忽低,停在上头叫小孩蹑手蹑脚靠近捏了膀子,逮去喂鸡,南北没心思跟人捉蜻蜓,问章望生嫂子呢?
“嫂子回娘家都不过夜的,这次是为什么呀?”
章望生问了狼孩哥,狼孩哥说他也不清楚呢许是娘家有事。
“天晴了,要是嫂子还不回来,就得扣工分了。”南北晓得嫂子很在乎工分,其实,章望生也开始跟着上工了,那么高的个子,在家吃闲饭么?
“一天半天的,不要紧,嫂子肯定是家里有事。”
南北托着腮帮子,歪脑袋问:“啥事呀?”
章望生说:“不知道,嫂子会回来的。”
“王大婶说,嫂子是回去说亲了。”
“别听人胡说。”
南北沉默了会儿,拽拽章望生的衣裳:“三哥,要是嫂子真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啊?”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发愁,她从没想过嫂子走章望生会不要她,不养她,她早把自己当章家人,嫂子不姓章,要走谁也拦不住,可她是章家人,死都不会走。
章望生想起二哥的话,抬头看看天,云不知从哪来来的,聚了散,散了聚,跟他在山坡上见到的是一个情形。
他隐约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眼前,南北黑白分明的眼睛,还瞧着他呢,章望生把她搂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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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好像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不用他说,却知晓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当了个大人。
第15章
早早吃过晌午饭,凤芝从花洼往月槐树走,太阳毒起来,辣着人脸,她挑这个时候回来是觉得人少,都在家呢。凤芝敲了门,是章望生开的,他一见她,还算平静:
“嫂子,你回来了?”
他长着长着就比凤芝高了,凤芝眼酸:“南北呢?你俩吃饭了吗?”
南北搁堂屋睡觉呢,蝇子落脸上,胳膊上,腿上,一会儿飞来一只,一会儿飞走一只,还不忘搓搓腿,这也闹不醒她,顶多挠挠腚,抓抓胳膊,嘟囔着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凤芝一看她四仰八叉躺破苇席上,苇席在地上,地上阴凉,那胳膊啊腿啊,竟然不知不觉也那样长了。
“晌午都吃了什么?”凤芝问章望生。
“凉拌黄瓜,擀的面条。”章望生身上还有面印子,没打干净。
自留地里的黄瓜鲜灵地要命,顶着黄花,长满毛刺,嘎嘣一口脆响脆响的,爱结多少,就结多少。豆角长得老长,都垂到地上来了,也是没人管的。给豆角搭架子的事,还是春天,显得非常远了。
凤芝说:“望生,嫂子有些事想跟你说。”
章望生像早有预料似的:“嫂子,你说,我听着呢。”
凤芝先说袁大头的事,她眼睛红了,但没淌眼泪:“李大成要是还来找,闹到书记那,我就说,是我不着意挖着的,存了私心,我一个女人要顾着三张嘴,这是没法子的事。”
章望生听得心里极难受,说:“嫂子,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要是闹大了,我去说。”
凤芝这才淌了眼泪:“不成,哒哒跟望潮都走了,让人戳章家脊梁骨吗?说什么也不能承认是咱们家的东西。”她眼泪太多了,像流不完,“他们都走了,叫走了的人安生吧。”
章望生被这话惹得伤心,他低下头,地上爬过一只大黑蚂蚁,一不留神,就能叫人给踩死了,什么力气都不费,他瞧着那蚂蚁,还在慌忙地赶路,不晓得往哪里去。
晌午的天可真蓝,云也是真白,地里的庄稼,野草,都在悄无声息地疯长着,在这样的热里奋力长着,一秒不停歇。堂屋敞着门,没有风,凤芝低低说着这些,手里的蒲扇在给南北赶蝇子。
“嫂子,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跟你一起担着,真的,我不是小孩了。”
凤芝本来要说自己的事,听了这话,别过脸去:“望生,要是嫂子有一天……”
“我明白,”章望生好像晓得嫂子难能把话说全,他抢先一步,“嫂子,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就,就按你的打算来吧,你不能一辈子困我们家。”
末了这句语气,简直跟章望潮一模一样,凤芝心里一下翻江倒海,她才二十多岁,可她已经跟望潮过一辈子了,自个儿要是真能困这一辈子,没人管,那该多好?怎么就这么难呢?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过自个儿的呢?老天爷的公道到底在哪里啊!
凤芝把蒲扇丢开,她跑到茅房后头,捂着嘴,狠狠的没有声音在那哭,她以后再嫁人,百年之后连跟望潮哥一个坟头都不能了!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当野鬼!凤芝从没这么伤心过,像是要把心一次给哭死。
章望生慢慢跟出来,他没靠近,等凤芝两眼水光光过来,他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凤芝说:“望生,我在这家一天就好好领你们过一天,等哪天实在过不住了,你别怪嫂子,你以后还得娶媳妇成家过日子,嫂子不能耽误你的大事。”
“嫂子……”章望生觉得,嫂子还在眼前,可他又清楚她正在离开,他没法留住她,就像娘,像哒哒,也像二哥。
话也基本是点破了,无需多言。凤芝要做许多事,她听雪莲说,公社文书病了,怪重的,凤芝厚着脸皮去了趟马老六家。
马老六的媳妇没给她什么好脸看,刷锅,切菜,把案板剁得咣咣响。凤芝赔着笑来了堂屋,她有事求马老六。
“六叔,你看望生今年也十六了,能当半个大人用了,咱公社里头,要说能识字写字的真还不多。”
马老六抽着旱烟袋,不吭声。
凤芝脸滚烫,求人办事不能空手,她是趁黑来的,背着半口袋面粉。
马老六瞅着墙角的面粉,咂了两口烟,才说:“凤芝,我问你个事,你跟六叔说实话。”
凤芝答应了声。
“你这面粉,是拿袁大头换钱买的吗?粮票呢?”
凤芝不想把狼孩说出来,只看看马老六,马老六就这么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说:“李大成估计是没实打实的证据,但他肯定晓得了点什么,这事闹大了,少不了把你拉场里去,要是再重点儿,把你投到监狱里,你说你就不晓得害怕吗?”
凤芝说:“六叔,这些我都不怕,我也清楚我不能再留章家了,我没别的心思,只求走前,六叔能搭把手,叫望生有个出路。”她挨着马老六家那张破八仙桌,慢慢跪了下去,“六叔,你心里有疙瘩我明白,求你看在章家只剩望生一个的份儿上……”
她话没说完,马老六赶紧把她扶起来:“这是干嘛呢?”
凤芝不愿意起:“六叔,你不答应我我不能起来。”
这凤芝,也不是以前的凤芝了,马老六嘴里说答应答应,还是把她给拽起来了。
“你娘家那头,给你找好了?”马老六问。
凤芝心里木木的,答非所问:“只要望生好,我没别的想法。”
马老六想这就是魔怔了,不忧心自个儿的事,尽操心章家,凤芝真是痴情的女人,他又把烟斗含到了嘴里,一口烟,一口烟地吐出来,声音带着缭绕的烟味:
“我回头去公社党委一趟,凤芝呐,你还年轻,往后还是好好琢磨琢磨自个儿的日子怎么过吧,望生还有几年不成人?有手有脚,怎么都能养活自己的。”
凤芝心疼章望生,她不忍心看他一天到晚在田里,沟里,山坡上那样累着,耗着,要不然,能写会算又有什么用处?她替望生委屈。
马老六把烟斗朝地上一磕:“回去吧,我有数,还有,东西你拿走。”
凤芝自然不肯,拉拉扯扯,眼看她要急哭了,马老六把面粉留下来了。
天蓝蓝的,云白白的,月槐树一片连着一片,绿绿的,池塘边苇子也绿了,地里的玉米长叶子挨着长叶子,一眼瞧过去,像是要绿到天涯海角。
一大早凤芝就去队里了,要薅草,玉米地里热得不行,心口窝直跳,简直要中暑,她脸闷得通红像搽了胭脂。章望生其实也跟来了,他一来,人就说章家老三可真高,快赶上老二了吧?又说他长得比老二结实,额头更大,鼻梁也更高。
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
“这两人好了呢……”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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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有谁,小叔子可不小了,该懂的早懂了,孤男寡女天天一个屋檐下,要不怎么她不愿意走呢?”
“小叔子没成人,看着也比老二病秧子中用,夜里指不定多快活……”
妇女们的笑声,就在玉米叶子下面,叶子的那一边,是凤芝在沉默地薅着草,汗流到眼睛里,热辣辣的,章望生跟劳力们在田埂边用独轮车推草,一趟又一趟,他没听见那些笑声。
天太热了,散工时,劳力们都要去河里洗澡,章望生不去,他要跟凤芝一道回家。
都在一个生产队,抬头不见低头见,李大成再见凤芝一点不觉得什么,他那夜是被吓了一次,但事后想,这小娘们娘家兄弟也就是吓吓他,不敢来真的,李大成见章望生要走,说:
“老三,急什么?急着回家尻人啊?”
劳力们哄哄地笑开,非常习惯这样的言辞,日子太无聊了,每天就是干活干活,干不完的活,男人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在他们看来,是种消遣,愉悦,就连妇女,纳鞋做衣裳闲拉呱时,也会这么说。没人觉得粗俗,大家都是一样的。
但章家的儿子,跟月槐树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们笑时,有种莫名的快意,要看章望生怎么办。
李大成脱了鞋,坐埂头倒鞋里的土,也在笑:“你争点儿气,你二哥不行,看看你行不行,好赖给你章家续个种啊!”
章望生没应话,他静静看了看李大成,然后一声不吭地摸起把镰刀,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天可真热,地像是烧熟了,太阳光把人个个晒得油光锃亮,劳力们渐渐不笑了,抹抹汗,觉得章望生看起来渗人。他那面相,怎么着都跟凶恶搭不了边,可看过去,大伏天的叫人背上发凉。
狼孩一直盯着他,迎了上去,他脸上挂着笑,手按在章望生那把镰刀上,察觉出他在抗拒,于是更用力了:
“望生,昨晚我钓了条好鱼,还搁盆里呢,走,到我们家吃鱼去!”
狼孩揽过他肩膀,硬是把章望生给弄走了,前头不远,凤芝正跟雪莲在说话。
到了家,南北踩木桩上炒菜呢,辣椒炒青番茄,又酸又辣,可有味儿了。她热得头发一缕一缕的,见嫂子跟三哥回来,立马叫人。
吃完饭,王大婶又来了,南北目送她进了堂屋,问章望生:“三哥,嫂子是不是要变猴子了?”
章望生正在刷碗,水晒了一天,热热的,他催南北快洗澡。
“三哥!”南北蹲他跟前,“你都没听我说话。”
“听着呢。”
“那是不是嫂子要变猴子了?”
“什么猴子?”
“你忘啦?你给我讲的传奇故事,那个人想起她是猴子,就变回去走了,不要她男人也不要孩子了。”
章望生把碗筷放好,说:“你要自己学会洗澡。”
南北撒娇:“可我够不着后背呀,嫂子说只能她给我洗。”
平时都是凤芝给她洗,搓手搓脚,她慢慢长大了,凤芝说姑娘家只能嫂子给洗。
章望生的脸上有月色,非常清,他睫毛很长,鼻梁那是睫毛的黑影子,他站在月光里说:
“如果嫂子要走,我们得让她走。就算她不愿意,我们也得让她走。”
南北似懂非懂:“为什么?”
“你长大会明白的。”
“我不想叫嫂子走。”南北扁扁嘴。
章望生抚弄着她的小肩膀:“你乖,别在嫂子跟前说这样的话,更不能闹不叫她走。”
南北问:“嫂子不要我们了吗?”
章望生摇摇头。
“那她为什么走?”
这样的事,哪里能跟小孩说清楚呢?章望生没法解释,就轻轻说:“你以后跟着三哥,我们不分开,我答应你。”
南北不说话,她坐到台阶上才问:“为什么月亮都不会死?”
章望生和她一起坐着,他说:“因为月亮没有生命,有生才有死。”
“要是以后三哥也要走,那我怎么办?”南北问这个时,才带了哭腔。
章望生听她声音,心里满是怜悯,说:“我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去。”
南北把脸埋在他膝头,她觉得害怕,又没法大哭大闹,她听见头顶三哥又低声说了句:“你也哪儿都别去。”
第16章
忙完秋收,凤芝要回娘家,这次走了,是再也不要回来的意思。她走前,老是忙着做鞋,麻线,老木顶针,膝头的篾箩里散着许多工具,她眼睛都要瞅瞎了,一夜不歇,做完春秋,还要做毛窝窝,它最费时了,凤芝要在走之前,做出两双新的毛窝窝,做大一点儿。
毛窝窝是拿芦苇做的,章望生带着南北到河边去,河水很清,秋天的苇花被风吹斜了,要挑花穗子最大的,绒不能短,也不能长,得正正好,扎得整整齐齐,倒悬在屋檐下头再晒上几个太阳。
凤芝把毛窝窝做好,就走了。
走前一夜,她搂着南北,南北心里都清楚,嫂子流着眼泪说:“你听三哥的话啊。”
“嗳。”
“搁外边别什么都说,别跟人置气吵嘴。”
“嗳。”
“跟三哥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事,去找马六叔,找雪莲姐,实在不行托他们给我带个话。”
“嗳。”
凤芝搂紧了南北,她哼起小曲儿,一边哼,一边流眼泪,外头风刮得大,窗户又呜呜响。
她起得格外早,一夜几乎没合眼,就拿了几件衣裳,用布裹了。南北睡得熟,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只露个绒绒的脑袋,凤芝低头,瞧了那么片刻,挎着包裹出了堂屋。
五点多钟的天,还黑着,启明星在天幕上挂着格外清亮,空气里满是霜味儿,初冬的天,已经冷起来了。章望生起的也早,他听见鸡鸣,谁家的狗也在叫,他起早送嫂子。
“望生,不是说好不要送的吗?”凤芝一开口,两片嘴唇就颤颤的了。
章望生早比她高,前两年还不觉得什么,现如今看,哪怕只是个不清的轮廓,看着也真是高。他跟章望潮乍一看很像,眉眼清,但秀气里又是硬朗的,这点跟他二哥不一样。凤芝想着,不一样好,不一样好。
“我想送送嫂子。”
凤芝跟他到了门口,她把家里能摸的东西都摸了个遍,哪怕是自留地里枯了的,被霜打蔫了的死茄子棵,也摩挲过了。她什么都舍不得,什么也带不走。
“别送了,望生,你慢慢大了,心里头其实比谁都有主意,嫂子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凤芝哽咽起来,“你带着南北,可要好好地过。”
章望生眼睛里也有了泪,闪闪的。
“我会的。”
“要是受人为难了,别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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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该找人找人,这不丢脸。”
章望生点头:“嫂子,我明白。”
凤芝呆了一瞬,好像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冷不丁想起一句,就忍不住交代一句,要这么说下去,没个尾了。她撩起衣襟子,按按眼角,说:“回去吧。”
章望生没听她的,一直跟着,跟到月槐树下,凤芝走在前头,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到了街口,凤芝也没再回头,她挎着包裹,就这么往前走,身影远了,小了,最终变成个黑点,再也瞧不见。
天慢慢亮了,月槐树下马老六在敲钟,社员们该上工了。
南北因为起床没见着嫂子,哭了一场,质问章望生为什么不叫她,章望生由着她哭,哭完了,她又说饿想吃饭。
家里轮到章望生挣工分了,不挣工分,只能喝西北风。凤芝一个秋收拼了命地干,像劳力一样,一天能挣十个工分。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