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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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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虎斗

    ◎裴某言尽于此,小陆大人好自为之◎

    残月如霜。

    陆辰远尚未换去官服, 沿着长街缓缓行走。

    月下之人衣袍翩然,若非街上一片冷寂,两旁尚有被马蹄掀翻的摊子, 眼下场景倒有几分怡然自得的雅致在。

    月色照孤影,他茕茕孑立,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不远处的青园。

    往日里灯火明亮的青园如今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只余蝉鸣声声。

    陆辰远停住脚步,仰头看向青园门口那两个狂放不羁的大字。

    棠梨离开了上京, 甚至并未与自己辞别一声。

    棠墨晚另搬了一处住处, 偌大的青园,转瞬变成了一座空宅。

    良久,他默默垂首, 拖着沉重的步伐折身离去。

    陆辰远苦笑一声, 眼眸中浮现出淡淡茫然。

    人生数十载,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挫败的感觉。

    陆家家风清正, 爹爹一生没有纳妾,他是陆家独子。

    因是独子, 自小爹娘便在他身上寄予厚望。

    而他,亦不负爹娘所愿, 自小苦读诗书, 悬梁刺股,只为早日博得功名, 光耀门楣。

    他这一生, 在遇到棠梨之前, 皆是顺遂。

    自幼被赞为神童, 祖父、外祖父家人人争相宠爱, 皆指望着他某一日蟾宫折桂,仕途通达,再提携兄弟,中兴家道。

    他也的确做到了。

    不及弱冠之年,便高中探花,美名传唱上京。

    只可惜……他头顶还有一个三元及第、师出名门的裴时清。

    说来陆辰远并不是心存攀比之人,但独独在这位裴大人面前,他却一挫再挫。

    年少时的心高气傲,从未被这么彻底地击垮过。

    那人仿佛一座难以翻越的山峦,一道波涛汹涌的长河,立在他身前,叫他避不得、躲不掉。

    科举上如此,感情上……亦如此。

    分明他们才是良缘早定,本该共赴一生之人,如今却前缘尽断,不知归途。

    他原以为自己能依靠一片真心,至少让她念起旧情。

    却不知……有的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这一次她的不辞而别,让他无比清晰认识到,他原来……已经是那等无干之人。

    心中凄惶,身形也略有些踉跄。

    就在这时,一道略略有些阴柔的声音响起:“小陆大人就甘为丧家之犬吗?”

    陆辰远浑身绷紧,回头看去。

    男子肌肤雪白,生着一双丹凤眼,此时正含笑看着他。

    陆辰远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生出几分不舒服的感觉。

    对方打量他的同时,他亦在打量对方。

    片刻之后,他冷声说:“我已经回绝过你的主人了。”

    男子笑了下,颇有些赞赏:“你知道我是谁的人?”

    陆辰远垂着眼睫:“请公子回去转告你家娘娘,娘娘的好意,微臣受不起。”

    男子忽地笑了一声:“小陆大人,你若甘为人手下败将,我家娘娘自然也不会找上你。”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隐没在黑暗中的青园:“小陆大人不会不知道那处宅院属于谁吧?”

    陆辰远被正中心事,掀起薄薄眼皮,冷冷看他一眼:“与你们何干。”

    男子拍了拍他的肩:“你若处处不如人,又怎谈与人相争?”

    陆辰远眼角的弧度徒然变得锐利,像是一把足以割伤人的刀。

    男子又说:“太子已死,储君之位空悬,各方势力必然要争个鱼死网破。”

    “周家如今已被斩断左膀右臂,虽如困兽,却也未尝不是契机。”

    “娘娘予你青云阶,你若踏上,功成之后,便是新朝功臣,帝王臂膀,如此坦途大道……小陆大人就不心动?”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飘忽:“不,不止是你一人的青云之路……”

    他凑近陆辰远,蛊惑道:“还是整个陆家,甚至……整个蒋家。”

    陆辰远眼睫微微一颤。

    说完这话,男子也不着急,而是等待他给一个答复。

    天气似乎慢慢转阴,迷雾渐起,乌云避月。

    在最后一点月光也被吞没之际,陆辰远忽然问:“为何是我。”

    男子看着笼罩在阴暗中的青年,露出一个阴柔的笑:“因为你足够干净,也足够聪明。”

    庆隆二十七年夏,太子薨,周后被禁足小佛堂,前太尉周詹于归乡途中被马贼劫杀,马车翻落悬崖,尸骨无存。

    周氏自此一蹶不振。

    又月余,群臣上书,劝立储君,皇帝按而不发。

    接连下了几场雨,忽然就入了秋。

    街道行人寥落,空气如同弦上之箭,一片悄然滑落的秋叶便足以让人心神震颤。

    皇城跟脚的百姓总是更敏感些。

    皇帝龙体欠安,储君未立,前朝后宫皆是一片紧绷。

    百姓们整日龟缩在家不愿出门,心里期盼着一切快些尘埃落定。

    毕竟谁当皇帝不是当,但他们还想过个好年呢。

    风声鹤唳中,一人便如雨后春笋,猛地冒出头来。

    前有裴时清连跃几阶,不过短短三年位极人臣,后有陆辰远势头如虎,博得功名不过短短半年,已位列三品。

    众人戏言,若是陆辰远早生三年,与裴大人一较高下,恐怕还有得是精彩。

    宫中气氛紧张,上京最大的酒楼汇贤楼却依旧灯火通明,笙歌曼舞。

    陆辰远便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如美玉一般的俊颜已染上几分薄红,弧度锋利的眼尾也在一片莺声中晕开些许妖冶。

    长桌对面,一人白衣如雪,眉眼间笼着淡淡清寒,正举杯独酌。

    分明是莺歌燕舞,脂粉环绕,他却似一片出尘的雪花,似要乘风直上九天。

    陆辰远的眼被微微一刺。

    他斟满酒,走到他面前:“下官还未来得及恭喜太尉大人。”

    裴时清缓缓饮尽杯中酒,将手中白瓷酒盏一放:“小陆大人客气了,该是裴某恭喜小陆大人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陆辰远笑了下,替他斟酒:“敬裴大人。”

    裴时清慢悠悠将酒盏接了,一饮而尽。

    有人见他们二人对酌,拎着酒壶凑过来:“妙哉妙哉,两位大人也算是有缘分啊!”

    那人已经喝得满身酒气,脸更是涨成猪肝色,分明是喝多了。

    有人心思灵活,已经意识到不对,正要开口阻拦,却听到那人醉醺醺说:“若我没记错,小陆大人的未婚妻……是裴大人的学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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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陆大人此前议亲的那位姑娘,他们亦有所耳闻。

    对方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千金难求,其兄如今也在翰林院为官,听说新科状元徐江松还是她义兄。

    只是这姑娘……不是已经跟陆家退亲了吗?

    此话一出,场上不少人的酒都醒了一半。

    有关系好的同僚忙给那人使眼色,然而他却继续飘飘然道:“这乃何等缘分!来来来,诸位大人,我们共饮一杯!”

    话音落,在场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陆辰远捏着酒盏,指节微微泛青。

    裴时清却忽地一笑,他拎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笑道:“同饮。”

    有人连忙凑上来:“同饮同饮!”

    气氛再度热络起来。

    众人尽兴而归时,已是半夜。

    陆辰远从杯盘狼藉中脱身而出,猛地被秋夜干净爽利的风拂面,只觉浑身都舒展开来。

    他笑着和同僚道别,乘着晚风缓缓走了一段路。

    他不想带着浑身酒气归家,这是一如既往的习惯。

    没走多远,忽然听得身后马蹄哒哒。

    陆辰远往旁边避了下,却听到有人唤他:“小陆大人。”

    陆辰远回头,看到裴时清一只手虚虚揽着车帘,端坐在马车中。

    陆辰远的背脊慢慢绷紧,他朝着裴时清行了一礼:“太尉大人,不知有何事?”

    “小陆大人还是唤我裴大人吧。”他眼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却笑不及眼底。

    陆辰远并未出声,只是站在长街角,淡淡凝望着他。

    风中穿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今夜有云,月亮被朦胧雾气掩映,月华晦暗地流动在两人身上。

    “与虎谋皮,可不是什么好事,小陆大人。”裴时清的语调隐隐多了几分冷。

    陆辰远眼眸微动,不见慌乱,反倒问他:“难道裴大人就不是在与虎谋皮么。”

    梆子敲过三声,浓稠的夜色似乎也被余音搅动,泛出些微波澜。

    裴时清脸上彻底敛了笑意,一双清寒的眸如同被荒寒之巅的山雪覆盖,透出彻骨的冷:“是么?”

    陆辰远不躲不让,与他对视着。

    裴时清倏然一笑:“与虎谋皮,也要看对方到底是不是虎。”

    陆辰远垂在身侧的手猛然绷紧。

    裴时清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裴某言尽于此,小陆大人好自为之。”

    话毕,他并不等他反应,合上车帘,驱使车夫扬长而去。

    直至马车彻底拐入另一条巷子,陆辰远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整理了下被揉皱的衣袍,身形挺直,一步步,踏入月色凄迷里。

    庆隆二十七年,皇帝胸闷气堵,昼夜难安月余,太医院束手无策,一时人人自危。

    不久之后,新科探花陆辰远引荐了一名天竺方士到宫中。

    皇帝服下方士炼制的仙丹之后,通体舒畅,一夜酣睡,龙心大悦。

    当即封方士为玄闻天师,又赐陆辰远良田数倾,美宅一座。

    那玄闻天师的确也有几分手段在,皇帝随他打坐数日之后,胸闷之症竟缓解了个七七八八,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皇帝龙体安康,群臣便开始坐不住了。

    一群人上书皇帝催着立储。

    另一群人则弹劾起陆辰远和玄闻天师来,说自古帝王因服丹而致龙体亏空者不在少数,陆辰远将此人引入宫中,其心可诛。

    面对质疑,皇帝却对陆辰远表现出极大的袒护。

    甚至还当场斥责言官:“难道你们是将朕比做那等昏庸无道之人?”

    这话说得也没错。

    皇帝虽然服用丹药,但并不痴迷,加之太医院众人精心调养,皇帝的身体至少表面上是渐渐康健起来。

    应天殿外,裴时清陪在刚刚打完坐的皇帝身后。

    因着才打完坐,皇帝穿的乃是道袍,松松垮垮,少了几分帝王威仪,多了几分亲和。

    已是初秋,皇帝一身单衣,却不觉热,相反,他脸上透出红润的光泽,目光炯炯,气息浑厚。

    皇帝指着一棵花叶灼灼的木槿花,笑道:“怀渊,这花开得甚好,朕倒是觉得,朕之身体,便也如此花,焕发出新生机来。”

    裴时清落后皇帝半步,闻言笑道:“陛下说笑了,此花怎能跟陛下相比,陛下如龙在渊,自然是福寿比天。”

    皇帝开怀大笑:“怀渊啊怀渊,人人皆道你性子冷清,却不知你哄人的本事,那是一套一套的啊。”

    裴时清微微一笑。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正所谓乘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朕这身子大好,前朝倒也一派欣欣向荣。虽然死了一个周詹,却又多了一个能臣。”

    裴时清眸光一动,面上却看不出分毫。

    皇帝笑道:“近来望云风头正盛,朝臣皆道朕对他颇为偏袒,你如何看?”

    裴时清道:“为人臣子,得君主赏识,乃是大幸。”

    皇帝又笑了,他再度拍了拍裴时清的肩:“细数史上能臣,如你们年轻者,不过廖廖。”

    皇帝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路还长,大庆,需要如你们一般的能臣。”

    裴时清朝他抱拳:“臣必不负陛下重望。”

    皇帝似是漫不经心道:“望云入朝为官时日不久,我听闻他最近和六皇子走得有些近,你得多提点他。”

    裴时清颔首称是。

    帝王伸手,折下一朵开得灼灼的花,又随手抛到地上,冷笑道:“六皇子年纪虽长,本事却不见长,要我看,不如他那几个年幼的弟弟。”

    立储之事,尤为敏感。

    裴时清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雪塑冰雕一般。

    皇帝看他一眼,心中满意。

    望云是极好的,但就是太年轻!沉不住气,看看怀渊,这个时候就知道三缄其口了。

    皇帝眼角染上了些笑意,主动拍了拍裴时清的肩:“不说这些!走,朕近日新得了一幅好字,带你去瞧瞧。”

    裴时清笑道:“是。”

    与此同时,扶梨县。

    一个黑衣男人坐在摊子前,慢悠悠吃了一碗面。

    满面风霜的大娘招呼他:“客人,咱们店里免费加面的,不够跟我说咧!”

    男人道了谢,又问:“店家,跟你打听个事。”

    大娘是热心肠的人,两手往围裙一模,笑问:“什么事?”

    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的见青书院:“那书院怎么近日不开了?”

    大娘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了然道:“见青书院啊,听说是棠山长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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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身体不适,关了书院修养好一段时日了。”

    男人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

    大娘看着男人站起身,很快消失拐角处。

    见青书院,往日朗朗读书声消失不见,整座书院都被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如此一来,灶房刀案相击的声音便尤为明显。

    男人悄无声息潜入灶房房顶,看到一个中年妇人正在忙碌。

    身形和年龄都对得上,男人握紧手中匕首,轻轻跃下房顶。

    刀案相击的声音忽然停了。

    匕首闪着锋芒,压在女人的脖颈之上。

    男人冰冷的声音响起:“不要喊叫,可饶你一命。”

    话音落,匕首之下的女人却忽然兔起鹘落,往后重重一击!

    男人的匕首险些被击飞,他心中大惊,反手祭出一把细剑,如同灵蛇吐信,直直朝着女人的咽喉此去!

    “当——”

    女人不知何时抽出一把软剑,横剑格挡!

    金石相击,火花四溅!

    男人往后踉跄了几步,面上显出狰狞之色:“你不是青骊。”

    女人笑了下,提着软剑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急如闪电刺过来!

    男人心中大骇,与她交手几招,飞快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号筒,正欲放出——

    剑芒闪过,软剑割喉,男人瞪着眼睛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走个剧情!速速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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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纵马

    ◎我不希望……你也不开心◎

    烟波江上, 一条孤舟独泛。

    小几上摆放着几只黄澄澄的螃蟹,菊花酿酒,香气扑鼻。

    徐怀忠细细品尝着口中微甜的蟹肉, 良久之后,他放下木箸:“死了?”

    来人半跪在地上:“一剑封喉。”

    徐怀忠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倒是舍得安插高手,只可惜了墨隐……好歹也是杀手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却折戟于无名之辈手下。”

    他旋即又问:“周后那边可有后续动作?”

    “墨隐命陨, 周后那边并没有任何反应。”

    徐怀忠慢条斯理剥开一只螃蟹,用木箸挑起蟹黄, 放在口中一抿:“周后心机深重, 此次打草惊蛇,恐怕不会再轻易动作。”

    “不过她倒也是个有本事的,周家已被剪除羽翼, 现在无疑是笼中困兽, 竟还能顺藤摸瓜找到渊儿身上。”

    “但她还是小看了渊儿的手腕, 既然能将那姑娘藏起来, 又怎会考虑不到她的家人呢?”

    下属道:“阁主,那我们的人……”

    徐怀忠饮了一口菊花酒, 眯眼道:“薛放刚去找过他,若他还没忘了自己姓什么, 就不会做出不分轻重的事来。”

    “只是欲成大事……”他重重将酒盏放下:“又怎能被旁人干扰心智。”

    “他是将人藏得足够好, 但歃血阁也不是吃素的。”

    “一个月内,我要见到此人。”

    下属叩首:“是!”

    徐怀忠捏碎蟹壳, 又交代道:“渊儿极为护短, 切莫伤到人。”

    似乎是从第一片枫叶变红开始, 湖边矮山忽然便层林尽染。

    推开小窗看过去, 山林如火, 碧水如玉,美不胜收。

    棠梨坐在小窗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册,却迟迟不见翻页。

    阿苍走进屋子里,唤了她一声,棠梨这才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对阿苍笑了笑:“怎么啦?”

    阿苍的目光落到她手中书册上,忽然开口说:“你不开心。”

    棠梨合上书册,若无其事说:“没有呀,我看外面枫叶红了,今日不若去赏景。”

    阿苍看她几眼,否决了她的提议:“我们,去街上逛逛。”

    十一对棠梨的看管已经不如此前严格,她偶尔也能到府外去逛一逛,只是需要带上幂篱。

    几次下来,棠梨也摸清楚了自己现下身处何地。

    她在一个叫做暄城的地方,约莫是在上京以北,靠近边境。

    她在街上看到过不少胡人。

    裴时清依然隔一段时间便给她写一封信来,棠梨也收到过姑姑和爹爹的信。

    姑姑和告诉她,他们如今也不在扶梨,却没有在信上说明现下身处何地。

    爹爹交代她,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裴大人照顾她这个学生,早早为他们铺好退路,一定要多加珍惜。

    亲人暂时不能相见也并无大碍,好好照料自己才最为重要。

    棠梨收到信的那天,坐着发了很久的呆。

    她不知道裴时清同爹爹说了什么,竟叫爹爹愿意暂时将见青书院的学子们安插到其他书院,自己则隐身而退。

    若说要怨裴时清……她实在是怨不起来。

    上京局势一天一变,她却躲在此处,锦衣玉食,好不潇洒。

    他替她绸缪周全,甚至连家人都考虑到了,又叫她如何生怨?

    只是如今一家人分隔两地,又正值动荡之际,棠梨实在是难以心安。

    阿苍还在等她回答。

    棠梨站起身子,洒脱道:“许久没出去逛了!就今天出去吧!”

    反正她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倒不如放宽心。

    暄城冷得比上京早,还没正式入冬,棠梨已经穿上了薄袄,还披了一件镶着毛边的披风。

    雪白的狐狸毛簇拥着棠梨,越发衬得下巴尖尖。

    阿苍脸上的鎏金面具有些惹人注目,所以两人都带上了幂篱。

    暄城街上还算热闹,似乎完全没受上京的影响,往来车马络绎不绝,行人吵吵嚷嚷。

    两人沿着街闲逛。

    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棠梨看糕点做得可爱,会顺手买上两块;看到一家首饰铺子门口放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棠梨也会带着阿苍进去随手挑一支发簪。

    闲逛了一会,棠梨显出几分倦意。

    在一家文玩店,棠梨看到一枚紫色小花制成的书签,手指久久停留。

    久到阿苍都忍不住开口问:“你喜欢?”

    棠梨收回手指,笑了笑:“只是见它好看,走吧,饿了,找吃的去。”

    阿苍看了书签一眼,不明白她既然喜欢,又为何不买下。

    然而少女已经离开了店铺,他只好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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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住那书签的样子,跟着她离开。

    两人找了一家卖羊肉的小店。

    店家正在灶台上切着羊肉,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笑着招呼道:“客官来得正好!新煮好的羊肉咧!”

    棠梨笑:“那便给我们切一斤来,再上两碗羊肉汤,几张饼。”

    这店虽小,但手艺却实打实的不粗。

    羊肉肥而不腻,炖得软烂弹牙,香味入里。

    阿苍胃口大开,就着羊肉汤稀里哗啦吃了不少。

    当他再度抓起一块肉的时候,棠梨已经放下了木箸。

    阿苍将羊肉放下,问棠梨:“你吃饱了吗。”

    棠梨点点头。

    阿苍盯着她看,直到把棠梨看得后背都有些发毛,才忽然抓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棠梨被吓了一跳:“阿苍?”

    少年却抓着她大步走了出去。

    棠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跟着他又快又急一路小跑:“阿苍,你要带我去哪?”

    阿苍却不说话,而是带着她七拐八绕,最后把她带回庭院的马厩前。

    他将马儿放出来,马儿打着响鼻,兴奋地撅起前蹄。

    棠梨有几分奇怪:“阿苍,你要我去骑马?”

    阿苍却已经揽住她的腰,将人轻轻扶上马,自己随之而上,高呵一声:“驾!”

    马儿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棠梨尖叫一声,少年从背后护住她,道:“别怕!”

    棠梨从没坐过那么快的马!

    “阿苍!我们要去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在耳边呼号风声。

    四周景物飞快后退,天地都在旋转!

    马儿驮着他们一路出城,朝着郊外的方向而行。

    她初时只敢伏低在马背上,后来却慢慢直起身子,学着阿苍目视前方。

    街道房屋渐渐被他们抛之于脑后,前方天宽地阔,草木欣荣,郁郁葱葱。

    大朵大朵的白云浮在天际,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植物枝叶的清新。

    棠梨一只手慢慢松开马鞍,五指张开,感受着风从指缝间溜过。

    天为盖,地为舆,乘云凌霄,好不畅快!

    棠梨忍不住大笑起来。

    直到骑出去十余里,可见不远处草野茫茫,阿苍才驱使着马慢慢停下来。

    棠梨伏在马背上,只觉得魂都还飘荡在空中,胸膛处却在剧烈跳动。

    阿苍扶着她下了马,鼻尖上坠着几颗细汗,气息亦是不匀。

    棠梨笑着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好小子!疯起来真的不要命!”

    阿苍随意抹了一把汗,问她:“现在还不开心吗?”

    棠梨眼眸微动,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谢谢我们阿苍!我现在很开心!”

    阿苍下意识想避开她的手,却又生生忍住,任由她揉了自己的头发一把。

    棠梨放开手之后,他才说:“我不是小孩了。”

    棠梨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是我忘了,你都十四了,已经是个大人啦。”

    鎏金面具下,那双琥珀色眼睛有些委屈地看她一眼。

    她分明……还是把他当小孩。

    阿苍再度抓着她的胳膊,将她送上马。

    棠梨连连惊呼:“不骑了!腿软!”

    这一次阿苍却慢悠悠带着她,踏着茸茸青草,沿着清澈小溪走动。

    棠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张弛之间,棠梨积郁已久的情绪一扫而空。

    她看着远处漂浮的白云,将身子舒展开,懒洋洋趴在马背上:“阿苍,谢谢你。”

    阿苍没有回答。

    棠梨也没有扭头回去看他,而是半闭上眼,听耳边清风拂过树梢,脚下流水淙淙。

    直到棠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阿苍终于小声开口:“以前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去骑马。”

    “刚开始没权力私自用马,第一次被抓到的时候,被人打了个半死。”

    “后来我被正式选入铁骑军预备役,有了私自用马的权力……”

    “每次我不开心,都会在训练结束后去骑马。”

    “我常骑的那匹马,通体黑色,独独额头有一道白色的毛,所以我叫它额间一点白。”

    棠梨忽然笑了一声:“额间一点白?”

    阿苍低头看她:“对,额间一点白。”

    棠梨直起身子,笑道:“好奇怪的名字,但又……莫名的契合。”

    阿苍点点头:“是,军中叫它小黑,但我觉得它更喜欢我取的名字。”

    棠梨问:“额间一点白还在服役吗?”

    少年的眼神微微一黯:“它战死了。”

    棠梨沉默片刻,只能开口安慰道:“……节哀。”

    “那一战我也沦为战俘,大庆军队对铁骑军的人毫不客气,因为他们知道,铁骑军的人宁死不降,所以他们抓到铁骑军后,会以折磨对方为乐趣。”

    “消磨他的意志,让他生出死志,却求死不能。”

    棠梨眉心一跳。

    她扭头看向阿苍,却不敢开口问他。

    阿苍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于是说:“我逃出来了,免于虐待,然后遇见了你。”

    少年的鎏金面具在一片苍翠的绿意中愈发显得闪闪发光。

    “我不开心的日子太多,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也不开心。”

    棠梨的心口像是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麻。

    鼻头发酸,她忍住泪意,笑着拍了下他的肩:“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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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危险

    ◎一腔痴情错付◎

    后山上的枫叶很快便落了个光。

    某天棠梨睁眼的时候, 感觉到空气冷冽,她拥着披风推开窗,却见外面已经覆上了淡淡一层白。

    “下雪了!”棠梨开心喊道。

    往日里阿苍和十一定会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 出声附和。

    然而今天却只有风雪拂过窗棂的声音。

    棠梨霎时后背发寒,她猛然握住桌上一根簪子,急急后退了几步。

    风雪清寒,忽地响起一道笑声。

    棠梨一颤, 仰头看向窗外!

    一席精致的紫色缎面长袍从屋檐下飘了下来,随之出现一张笑意晏晏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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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梨愕然道:“是你?”

    来人高鼻深眼, 瞳孔泛着琥珀色, 正是当年与棠梨有过一面之缘的伊尔!

    伊尔微微一笑:“没想到姑娘还记得我。”

    棠梨警惕地靠着桌案,问:“伊尔大人登门拜访,不知有何要事?”

    伊尔负手而立, 笑着对她说:“姑娘莫要如此紧张, 说来我们还是老熟人。”

    棠梨握紧袖子中的簪子, 脸上却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也对, 我和伊尔大人,也算是熟人。”

    “老朋友登门拜访, 也得好好招待一番,茯苓!玉兰!”

    无人回应。

    伊尔眸子里含了几分戏谑:“姑娘狡猾, 伊尔已经上过一次当, 这一次不得不谨慎些了。”

    棠梨面色微变:“你把他们都杀了?”

    伊尔摆摆手:“我可不是那等嗜好杀戮之人,雪天适合浅眠, 等姑娘到了地方, 他们自然会醒来。”

    到目前为止, 棠梨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杀意。

    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她盯住他:“我那两个弟弟呢?”

    伊尔眼中划过一丝惊讶:“我以为……他们是你的护卫?”

    棠梨的背脊又绷了起来,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们若是无碍,我便跟你走。”

    伊尔定定看着她,片刻之后,他一笑:“我说了,我不是嗜血之人,既然是裴大人派来保护你的人,我也不好动他们,不是么?”

    棠梨已经明白,裴时清当初把她藏在这里,恐怕要防的人中……就有歃血阁。

    想到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棠梨眸光微动,试探道:“我知道裴大人与你们关系匪浅,但既然你们明白我和他……我和他是朋友,又为什么要动我?”

    “朋友?”伊尔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见过谁会把朋友藏得那么周密?”

    他似乎很是头疼地说:“阁主给我们的上限时间都已经到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你,阁主可是大发了一回脾气呢。”

    伊尔眸色微深:“幸好还是找到了。”

    他忽然逼近棠梨,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走吧!阁主再不见到你,恐怕要发脾气了!”

    棠梨一声尖叫闷在喉头,她死死抓着伊尔的肩膀,急急说:“裴大人若是知道你们将我掳走,必会生气,你们的关系本来就岌岌可危,非得添一把火?”

    伊尔大笑道:“比起他生不生气,眼下更重要的是将你控制在手里!”

    他足尖一点踏上屋檐,在雪地留下淡淡很痕迹,扬长而去。

    伊尔速度极快,纵身几跃便出了城。

    棠梨一路被他捂着嘴,喊叫不成,眼见前方停着一辆马车,她大感不妙,努力挣扎起来。

    伊尔说:“对不住了,先委屈一下姑娘。”

    他用帕子蒙住棠梨的口鼻,甜腻的气息袭来,棠梨眼前发黑,费劲最后力气将手链扯断,晕了过去。

    上京正值深秋,满地落叶枯黄。

    下人正在打扫满园落叶,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裴时清,忙躬身行礼:“公子。”

    裴时清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淡淡倦意往水榭走。

    屋子里早已掌上灯,熟悉的熏香包裹住他,让裴时清紧绷了一整日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

    “公子,已为您备好水,请公子沐浴。”

    裴时清沐浴之时向来不喜人伺候,淡淡嗯了一声。

    丫鬟行了一礼,悄声退下。

    裴时清正欲往屏风之后走,忽然瞥向桌案。

    他目光随即一冷,凝视着最上面的那本书。

    昨日他分明将此书放回了书架。

    下人向来不敢随意挪动他的私物,此书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裴时清随意拿起一旁的玉笔,挑开书册。

    一封火漆信出现在面前。

    裴时清眸光微黯。

    是歃血阁的信。

    裴时清知道自己最近的动作不如徐怀忠的意,此前他们派出薛放,如今又不知会搞什么花样。

    他展开信,快速读了一遍,脸色霎时间变得无比阴沉。

    “砰——”

    桌上笔洗被挥袖扫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息邪闻声连忙入内查看,却见裴时清周身气质凛冽,面若寒霜。

    “公子?”

    “息邪,备马!”不等息邪回答,裴时清已身形如风,踏入夜色茫茫夜色之中。

    棠梨醒来的时候,只觉后脑一阵一阵地抽痛。

    视线渐渐清晰,意识回笼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去摸簪子。

    袖中却已是一片空荡荡。

    烛火跳动,摇椅上的人听闻声音,缓缓回过头来。

    正是徐怀忠。

    他穿一身玄色长袍,肩披织金大氅,半白的头发在头顶用玉冠利落束起,端的是一副清贵的气派。

    不像是一个民间组织的首领,倒像是朝中重臣。

    见棠梨戒备地望着他,徐怀忠一笑:“姑娘不用如此如临大敌,怕你身上带着尖锐之物,不小心伤到自己,我已经替你全部收起来了。”

    他端起桌上白雾袅袅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喟叹道:“听说你唤渊儿一声先生。”

    棠梨一言不发。

    徐怀忠将茶盏放下,捋了捋胡须,笑道:“渊儿唤我一声老师,如此一来,我倒也可以算作你的师祖。”

    棠梨一动不动坐在软榻上,片刻之后,忽然笑着问:“既然能唤您一声师祖,不知您能否告诉我……为何要将我绑来此处?”

    徐怀忠发出喑哑的笑声:“我不过是请姑娘过来坐一坐,又怎么能叫绑人呢?”

    棠梨心知从这人口中是问不出什么话来了。

    她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既然您邀我来坐一坐,我便好生在这呆着,只是还得麻烦师祖给我的家人递一封信,以免他们担心。”

    徐怀忠眸中划过一丝浅浅的讶异。

    他旋即叹了一口气:“这是自然,我原本也并非无理之人,只是渊儿那孩子……实在让我伤怀,他将你如此周密地保护起来,竟教我不知是不是也在提防于我。”

    棠梨轻笑一声:“您这话说的不对,裴大人既然是您的学生,又怎么会提防自己的老师呢?”

    “至于他将我藏在那个宅子里……”

    棠梨眼睫微颤,却是不肯再说。

    徐怀忠仔细观察着棠梨的表情,对方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恹恹地说:“我累了,想歇一歇。”

    徐怀忠见状起身,漫不经心说:“那你便好好歇息,等渊儿来了,我自会让你们见一面。”

    哪知棠梨发出一声轻嗤:“不必了,他囚我数月,棠梨知他身份尊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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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讨要说法,如今换个地方呆着也不错。”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只盼事情尘埃落定之后,裴大人能放我归家。”

    徐怀忠眸光一凛:“你知道他的身份?”

    棠梨很是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又怎会把我囚禁起来?”

    棠梨定定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师祖不会当真以为他是对我情根深重,将我视为软肋,才把我藏匿起来的吧?”

    徐怀忠微微眯着眼,似在斟酌她的话。

    少女忽然伏案大笑,笑着笑着竟流出泪来:“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么?”

    “是在青楼里,我扮作他身边的风月女子。”

    棠梨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一片凄哀:“我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但却在成婚之前失了清白,原以为走到这步路,只要我退了亲,安安心心跟着他,日后也可在他身边谋得一二名分。”

    “但在我不小心窥到了他的秘密之后……”

    棠梨冷笑一声:“您既然是他的老师,岂会不知他的秉性?”

    “他这个人,疑心病重,偏偏又背负深仇大恨……怎会愿意枕边之人知道他最深的秘密?”

    “他如今不杀我,不过是还残存几分情愫罢了。”

    “他将我囚于那处庭院,让我与家人不得相见,视我为禁脔……倒是先将我对他的几分情意消磨殆尽。”

    “师祖,你应当也知道我虽出身微寒,比不得他满门勋贵,却也是书香世家。我爹爹自幼教导我们兄妹人不能堕了风骨,可如今我却自甘委身于人下……实在已经无颜面对家人。”

    她的语调忽然变得一片森寒:“如今呆在那庭院之中,不过是想看一看昔日谢家世子……到底能不能得偿所愿?”

    棠梨自嘲一笑:“若是他败了……说不定我还有重新为人的机会。”

    沉默良久,徐怀忠终于开了口:“倒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份隐忍。”

    他似笑非笑瞧着她:“但你同我说了这么多……就不怕我替渊儿先将你杀了?”

    棠梨啼笑皆非:“我虽比不得你们运筹帷幄,搅弄风云,却也不是个傻子。”

    “师祖……其实对他也心生提防吧,否则又怎会把我捉过来当筹码,好让他乖乖听话?”

    徐怀忠认真打量她,旋即笑起来:“我如今算是知道那孩子为何会独独对你倾心。”

    “你放心,他所谋之事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棠梨反问:“这对我而言是个好消息么?”

    徐怀忠大笑道:“可怜渊儿,一腔痴情错付,竟弄巧成拙……”

    “我答应你,事成之后,留你一命,放你自由。”

    棠梨朝他行了一礼:“那棠梨……便提前谢过师祖。”

    他看她一眼,笑着扬长而去。

    棠梨这才脱力般靠到软榻上。

    她闭眼长长吐了一口气,才惊觉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第84章 缰绳

    ◎若无缰绳,野马必死◎

    往日苍劲的青松被皑皑白雪覆盖, 雪园一片茫茫雪色,倒当真地如其名。

    伊尔立在屋檐之下,双肩落满了雪, 正看着一只苍鹰展翅滑过苍穹。

    “大人,抓到一个刺客。”

    雪园乃歃血阁其中一个分营地的事并非秘密,时常有骚扰之人,伊尔并不奇怪, 只是慢慢回头。

    那刺客戴着一张鎏金面具,被按在地上, 一席玄衣被长剑挑得破破烂烂, 血污了满地白雪。

    伊尔皱了下眉:“把他面具取下来。”

    那人忽然发出剧烈挣扎,下属狠狠踹他一脚:“老实些!”

    他伸手揭下他的面具。

    少年挣扎着去抢那张鎏金面具,下属却转手便将面具扔到雪里。

    他发出野狼一般的嘶吼, 挣开下属, 扑向雪地, 小心翼翼将面具捡了起来, 掸落上面的雪沫。

    几息之间,凌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张略略有些苍白的脸。

    伊尔先是注意到他脸上的刺字, 铁骑军的人?

    随即才看清那少年的全貌。

    他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忽地消失,随即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

    少年扭过头, 在看见他的时候, 亦是一愣。

    伊尔低声对下属说:“你先下去。”

    下属抬头:“那这刺客……”

    “交给我。”

    下属抱拳:“是。”

    待人退了下去,伊尔才快步走到他面前, 一把抓着少年的肩膀将人带起来, 仔细凝望着他的脸。

    伊尔放在他肩上的手开始颤抖, 片刻之后, 他伸手扒开他凌乱的发——

    少年后颈的位置, 豁然生着一颗小小的红痣。

    伊尔一把将人揽入他怀中!

    少年也没推开他,只是忽然伏在他肩头剧烈咳嗽起来。

    伊尔慌忙之中放开他,才意识到对方满身是伤。

    他咬牙道:“谁伤的你!”

    少年一言不发,伊尔先慌了神,他拉着少年:“跟我来!”

    然而他却猛然挣扎起来:“棠梨在哪里!”

    伊尔动作一顿,脸上慢慢浮现出不敢置信:“……你是来找她的?”

    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她在哪里?”

    伊尔神情莫测看他:“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少年沉默片刻,开口道:“亲人。”

    伊尔脸上倾泻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很快收敛表情,道:“她在这里,你放心,很安全。”

    少年一动不动立着。

    伊尔咬牙道:“你先跟我去处理伤口!我带你去见她!”

    少年终于动了。

    半个时辰之后,大夫道:“小公子受伤严重,大大小小伤口无数,虽说如今天气寒冷不易溃烂,但还是需要多加注意。”

    伊尔身侧的手一绷,颔首应道:“好,劳烦您开最好的药。”

    大夫退下之后,伊尔走到少年面前,久久凝视着他。

    伊尔沉默片刻,终于艰难开口:“阿苍……我是哥哥。”

    阿苍不为所动,重复道:“带我见棠梨。”

    伊尔面部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下:“阿苍!你认出我来了!我是哥哥!”

    阿苍仍然重复:“你说了等我包扎好伤口,带我去见她。”

    伊尔咬牙切齿道:“她究竟是你什么人!你竟为了她落得如此狼狈!”

    “亲人。”

    “我才是你的亲人!”伊尔暴呵道。

    阿苍覆面的鎏金面具发出森冷的光,他一动不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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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那个落雪的夜,年幼的阿苍和苦苦哀求的额吉倚在门扉边,看着他一步一步,踏入风雪凄迷中。

    “我会出人头地,得到大汗的赏识!”踌躇满志的少年毅然决然将年迈的母亲和弟弟抛在身后。

    然而待他功成归来,家中已遭兵祸,额吉逝世,弟弟失散……

    他疯了似的找了足足一整年,弟弟却杳无音信。

    他心灰意冷离开草原,打算到大庆碰碰运气,然后……遇见了阁主。

    曾傲骨不可折的伊尔跪在榻前,红了眼:“阿苍……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阿苍面无表情:“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

    伊尔浑身一颤,犹如困兽发出痛苦的嘶吼:“……我不知道蒙特的人会打到家里去,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离开!”

    阿苍冷漠地下了榻:“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

    他再度重复:“我要见棠梨。”

    伊尔很想问他为何会入了铁骑军,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但对上少年犹如看陌生人的眼神,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

    良久之后,他轻声说:“好,我带你去见她。”

    风雪愈来愈急,伊尔脚步匆匆穿过回廊,身后跟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衣人。

    正在巡视四周的守卫见到他,纷纷停下来行礼:“伊尔大人。”

    伊尔略一颔首,行色匆匆离开。

    守卫们目送他走远,继续开始巡视。

    洁白无垠的雪地上印下一行黑色的脚印。

    伊尔出示了几次令牌之后,终于停在一间地下石室门前。

    石室门前的守卫见到他,十分惊讶:“伊尔大人,阁主不是已经吩咐寒阙大人过来了吗?”

    伊尔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立刻道:“阁主吩咐我再过来看一看。”

    下属不敢多言,忙侧开身子让他进去。

    见阿苍要跟进去,下属伸手一拦:“伊尔大人,阁主交代了,此地关押的人身份特殊,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伊尔冷笑一声:“闲杂人等?我带来的人,又怎会是闲杂人等?”

    下属对上他冷冷的视线,一个激灵垂下头:“是,请大人恕罪。”

    歃血阁线网遍布天下,许多人在外谋事,身份都是保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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