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蜀雪
“阿珂起床了。一会儿就要出发了,你早一点起来。”
“嗯好,我马上起来。”
魏珂就被咚咚的敲门声吵醒,睁眼的时候外边天还蒙蒙亮,外面传来队长催促的声音。
她赶忙换好了衣服,潦草洗漱了一下,从楼上的房间走到下面的大堂里。
作为队伍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她总是习惯受到身边人有意无意的照顾,所以当其他队员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她能够拥有一个独自的房间休息。
魏珂在队长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那里有一碗已经放凉了的白粥,是队长早早就给她盛好的。
“魏统领都已经跟我交代过了,让你回家一趟。
等吃完了早饭,你就赶紧出发吧。
中午的时候和我们在双县的驿站会合。
走的时候记得仔细检查一下,不要有什么东西遗漏了。”
“知道了队长,我昨天晚上都已经收拾好了,您放心好了。
怎么啰嗦得跟奶奶一样。”她吐着舌头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她潦草收拾了整碗的白粥,抹了抹嘴,回去房间里面拿上了自己的行李。
“吃饱了,我先走了。”
“魏珂,你这么这么早就出门,是要去哪里呀?”周围几人问她。
“哦,因为刚好要经过肖黄城,离的很近,父亲让我回桐县看看奶奶。”
驿站里运粮队的其他战士们也开始纷纷起了,来到大堂里吃早餐。
魏珂走出门,外边仍是蟹青色的天空,太阳还没有升起,呼呼地刮着呛鼻的风,冷得她直打哆嗦。
她去马厩里牵来了一匹马,队长一直护送她到驿馆门外,目送着她骑上马渐渐走远。
虽然他不是魏源的下属,也同样作为一位父亲,队长也深知魏源的心意——他无比希望能够把女儿带在自己身边。
魏源知道自己没有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不仅没有办法照顾女儿健康、正确的成长,甚至在未来某天战争来临之时,都无暇顾及她的安全。
这是他的失职。
而且大丽的北境还没有落魄到必须让一个女孩子上阵杀敌的时候。
所以魏源开始努力做一些尝试,能不能让女儿做一些不那么凶险的事情,能够继续让她继续留在军营,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
队长环视四周,
在北境远离边境的南方地带,他都太多没有警惕和在意。
他不曾定眼打量那些驿馆附近小贩模样的人。而这些看上去和大丽寻常百姓一样衣着的人,其实是从北狄潜入大丽的流寇,是整个北境的敌人!
他转身回去里面,顺手关上了大堂的门。
未曾察觉,这冷风中已经危机四伏!
魏珂骑着马往桐县,到达魏宅门前的时候,已经就快要中午了。
“珂小姐,你怎么突然回来啦?”管家福伯看见她,从门里迎了出来。
“爹让回来办点事情。”
魏珂把缰绳递给了门口的小厮,然后一路小跑着,跃进了这座魏宅的大门。
福伯不是魏家花钱雇佣的管家,是他们一家沾亲带故的远方亲戚。他年轻的时候一直都在承都大户当管家,年老回乡以后,就和他们住在了一起。
魏珂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带着他们几个小辈去街上,买一些喜欢的小玩意儿。
用福伯自己的话说,在这里让他觉得亲切。
魏珂走过玄关,望了一眼老夫人居住的北院,没有就急着去奶奶,而是往右手边走过去。她稍稍揣紧了口袋里的信封,她最先要见的人是大伯。父亲的叮嘱仿佛仍在耳畔,是要把这封信交给大伯。
他是魏家的家主,现在整个魏家的主事人。
大概五六年前,她真正开始记事的时候,魏家正经历着一段默默无闻的艰难时刻。
那时候家里经营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全靠着大伯一个人东奔西跑,头发都劳累得白去大半,才终于迎来了转机,拥有了现在这么大的家业。
刚到东院门外,她就透过了半开的门看见,大伯面色铁青地坐在庭院的石椅上,右手紧握着一根戒尺。
她十岁的表弟魏浒泪光闪闪地跪在大伯的跟前,双手举过了胸前,掌心里通红的一片。
他贴身的侍女温言被罚站在门外,时不时的悄悄往里面偷看一下。
“小浒那小子又是干什么了?惹得大伯这么生气?”魏珂轻声问她,这已经不是魏珂第一次看见大伯在训斥他了。
“小少爷今天早上从私塾逃学,被老先生告到家里来了。听说是又跟着别人到外边偷狗摸鱼去了,老爷都气坏了。”
“这样吗?”
“唉,三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温言这次终于注意到她了。
“刚刚才到家里,父亲让我回来办点事情。”
温言低下头,着看上去有一些失落:“我肯定也要跟着挨罚了,不知道这个月的银子还能剩多少?”
“要不您先去看看老夫人吧,小少爷跪在这边,也不知道老爷的气消了没有。”
“没关系的。”魏珂扣响了院门,朝里面轻声喊道,“大伯,大伯。”
听见声音,大伯魏文祥转头看到门外笑脸相迎的姑娘,怒火竟然顿时也消了大半。
“哟,珂丫头你回来啦。”
大伯起身走向她,没走两步,又一脸严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小浒!你知道错了没有?”
小浒被吓得一激灵,跪得更直了些,“爹,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再有下次,我不得打断你的腿。去把这几天欠的书都背了,背不好中午不准吃饭。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大伯冲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
魏浒抬起一双跪麻了的腿,灰溜溜地跑回去自己的屋子里。
“珂儿怎么突然提前回来了?”大伯问。
“我这次刚好有任务要经过肖黄城,父亲就让我借道过来带一封信给您。”
魏珂拿出信封递到了大伯手里,大伯打开信封,里面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飘落掉到了地上。
五十多两,估摸着快是父亲小半年的俸禄了吧。
听惯了别人在酒楼里面一掷千金的故事,越发对银子的价值没有了概念,
就按她现在一个月三两的俸禄来算,不吃不喝两三年才能存下来这么些银子。
难怪父亲出发之前反复叮嘱她,让她路上千万不要出了岔子。
大伯一手读着信,一手拾起银票问她,“你爹他有说什么时候要回来吗?”
但还没等她回话,大伯却又是自己先皱起了眉头,“又不回来了?我看别人家都有事没事起码过年还能够回来几次。怎么就他能忙成这个样子?”
大伯长长叹息一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算了算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你爹他做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情。奶奶现在应该在你二姑院里。你去看看她吧。
“好。那大伯我先过去了。”
“去吧,去吧,我家小浒要能什么时候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用每天都操碎了个心了。”
【】断开
“奶奶,我回来了!”
魏珂蹦蹦跳跳地走近二姑居在的西院,嘴里忍不住兴奋地嚎了一嗓子。
这时候,魏老夫人还正跟二婶坐在房间里闲聊着,突然听见魏珂呼喊她的声音,她先是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向四处各处都张望了一遍,又摇着头慢慢坐下去,以为是自己听差了。
“人老了就是糊涂,我说我怎么听见珂儿的声音了。”
“娘,你好像没听错,好像真的是珂丫头的声音,”二婶魏娇说。
她们的视线望向院门外,二姑贴身的丫鬟周棋气喘吁吁地跑进院里,“夫人,老夫人,三小姐回来了。”
“娘,真的是珂丫头回来了。”
“走走走,我们去外边看看去。”
老夫人被二婶一路搀扶着快步走到外边,才跨过门槛,外边就是她的珂儿笑脸相迎。
“奶奶。二姑。”
“珂丫头,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寄信回来跟奶奶说一声。奶奶还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给你准备呢。
老夫人转向自己的丫鬟说,“长风,去让厨房中午做多些一些饭菜,都要是我们珂儿爱吃的。”
老夫人一双手牢牢抓住她的手,就牵着她往里边走。她们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了,魏珂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在军营里,上一次回来还是在中秋。
“不了不了,奶奶,我只是抽空出来的。我还有任务,马上就要出发了。”
魏珂急忙摆手,示意长风不要去。
但是奶奶听见魏珂说这样的话,满脸的笑容都僵住了,
“珂儿,你是不是跟你那个混蛋的爹一样,学会应付奶奶了,是吗?”
她急忙辩解,“怎么会?当然不是啦。”
“那怎么连陪奶奶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吗?屁股还没坐热呢吧,就着急着走?奶奶老了,以后也不见得能和你再见几次。”
“奶奶,快别说这样的话。”
“哼,那你不多陪陪你奶奶。总之,在吃完饭以前,你哪里不许去。明风你去,不要理她。珂儿着急,就让他们动作快一些。”
“知道了老夫人,明风这就去。”
魏珂无助得看着自己那二姑,她则是满眼笑意地看着耍混的老太太。
“你爹他,有说什么时候跟你一起回来吗?”二姑问她,
“爹在那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今年过年应该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吗。”
“哼,他爱回来不回来,只要我们珂儿回来就好了。”老夫人说。
虽然奶奶嘴上这么说,但魏珂很明显感受到了奶奶眼神里的失望,她的这个三儿子已经快有两个年头没有回过家了。
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魏珂隐约听见后院传来零星散碎的琴声。
是二姑的两个女儿在房间里练习琴技。
“我去看看姐姐们。”她说。
她的大表姐叫高雁翎,二表姐叫高蕴洁,都是桐县这小地方名声在外的美人,
弹琴的是二姐,坐在一旁的是大姐。大姐一边刺绣顺带着一边教导她,“刚刚的第二个音应该更低一些,你弹得高了。”
看到她来,大姐把手上的功夫放到了一边,腾出手来捏住她的脸,“臭丫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刚回来,刚回来。”
魏珂听不出来大姐说的这些,无论二姐弹得怎样,她都觉得一样好听。
比起她们,自己就像是一个粗糙的野丫头。
“累了不弹了。等再过一会儿,就又要去跟先生学棋了。奶奶永远只有对你好,她给我们安排的功课永远是最多的,娘都没有她那么多要求。”
二姐靠到椅子上,哀嚎着拿起桌上的书盖在脸上。
“啊——烦死了。”
在双县城外的驿馆里,运粮队的战士们正把灌满了的水壶挂上马鞍。
这已经是出发前最后的准备了。
“这么久了,魏珂怎么还没有回来?”
“应该快到了吧,或许是在家里有什么事情耽搁了。”队长看着头顶慢慢倚斜向下的太阳。
确实有一些迟了。
“队长,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不然我们先出发吧。”
“如果今天晚上进入不了肖黄城的话,就要耽误行程了。”战士们有些快等不下去了。
“我知道,再等等吧。我们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暖阳温热、清风徐来,但运粮队战士们只觉得有一些口干舌燥。
他们一直等到午后时分,终于看到魏珂出现。她火急火燎地推开双和县驿馆的大门,许多人趴在桌子上轻轻睡熟,听到她声音又猛地站了起来。
“不是说中午能回来的吗?怎么这么迟?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有人问她,但看见她满头大汗的样子,也都没有太多的责备她。
“对不起,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算了,不许再有下一次了。我们也赶紧出发吧,已经等了太久了。”队长说。
(因为没办法用一两点这种时间词,子时、午时用着又觉得陌生,所以就有一些尬住了)
他们没到中午就进入了双县的驿馆休整,一直待了两三个时辰,等到下午才出发,一直走到黄昏的时候,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路程。
现在他们脚下的“盛春小道”,从蜿蜒山脉的脚下穿过,只要走出去,翻过了这座山,肖黄城就不远了。
“大家加快脚步,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肖黄城。”
“队长!先等一下!”行进的过程中,一个战士突然警觉地停下,喊住了他们。
“好像有些不对,大家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前面是不是有东西!”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所有人不禁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在他们目光所见的山坡上,那些错杂繁密的树干后,午后阳光的阴影下,有人和马匹在窜动!
这些人一身褐色的皮甲、手里弯刀微微扬起弧度。
他们是北狄的流寇!
“小心!”
有箭矢擦着他的头顶飞过!
突然其来的袭击,很多战士躲闪不及,纷纷中箭倒地。
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面前逝去,队长痛心疾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孩子”,都是他拼了命都要保护的人。
“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
队长拔出刀,环视了一圈队伍,箭雨一波又一波,但所幸,北狄人只占住了一侧的山坡,他们狼狈躲到车子后,背靠着车轮,勉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队伍里不乏一些年轻的战士,不少人已经被刚才的阵仗吓傻了,他们不和自己一样是从一线退下,他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阵仗,
更何况,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到的这里?
自十几年前北境实行坚壁清野的战术以后,大丽就始终对铁线河上对他们严防死守,根本不给任何他们入境的机会。
如果这些人是绕过了他们疏于防范的梁国防线到的,那他们身下的马匹又是从哪里来的!
箭雨暂时停了下来了。
队长知道,流寇们不是走了,而是向他们来了。
这样进攻的方式,训练有素得不亚于他所见过的精锐部队。
匍匐的狼群朝他们过来了,远远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
按照正常的战术,这时候他们应该慢慢收紧,然后一点一点扼死他们的生机。
但显然,他们现在只想要速战速决,所有人倾巢而出,一起朝他们过来了。
于是在千万的死局中,队长他看到了一丝生的曙光。
魏珂骑乘回家的马匹是从驿馆租借的,理所当然也被他们留在双县。
拉车的马匹几乎已经全部尽数倒下,眼下仍站立着的,离他最近的一匹,是一匹鬃毛稀疏,踏步无力的老马。
如果换做平时,绝对不会有这么重要的任务交代给它,但现在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队长一刀砍断了马背上的套绳,用力在马儿头上揉搓一下,然后走到魏珂面前一只手把她拎起来,丢上了马背。
刚才的箭雨已经把她吓得面无血色。
他巡视了一遍队伍,又选中了一个孩子。
方强,队伍里一个很有天赋,很有志气的孩子。
“我不走,队长,我要跟你们一起。”他沙哑着声音说。
马蹄声一点点逼近,如果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里离肖黄城不远,你们去那里搬救兵回来,一切都还有机会。”
哪里还有机会啊,队长是替战士们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们。
他同时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狠狠刺在马儿的后腿,这匹体弱的老马吃痛,载着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弓箭手!帮他们掩护!其余人,把所有粮食全部烧掉!”
她一双手死死地抱着马的脖子,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止不住地流,但竟然奇迹般地冲出了流寇们的包围。
每每回想起那时的情节,魏珂都能够想起那时急促的风声,和周围漫天的杀喊声。
他们惊魂未定地跑出去好几里地,回头望去,丛山之间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和他们一起的,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叫做傅孝让。
方强从马背上跳下去,他握紧了拳头,自顾自朝着他们来的方向跑了回去。他说,“去肖黄城叫援兵,你们两个人去就可以了。我要回去帮队长他们。”
往前面走了一段,傅孝让也勒马停了下来,他说:“你赶紧去肖黄城搬救兵,我去拦住他不要做傻事。”
他不能再出事了,不能让大家的努力付之东流。
傅孝让调转马头,回去追赶方强了,魏珂独自一个
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好几次,只要经过前面的一片竹林,肖黄城就不远了
但明明只有那么一小段的路程,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长呀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地睁大眼睛,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强迫眼泪不要流下来。
她用力地抓住马儿脖子上的鬃毛,只想它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越过熟悉的竹林,魏珂远远地望见了肖黄城高大的城墙,激动地心情涌上心头,双腿用力地夹紧马背,却突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可恶,就差这么一点点,为什么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摔倒。
马儿倒在地上,呼出阵阵微弱的气息。
看起来是真的累了。
魏珂爬到它的身边,抓住它脖子上稀疏的鬃毛摇晃,“起来,你起来呀!”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怎么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倒下。
马儿动了动脚掌,又无力地放下。
它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没有了年轻时候那样令人满意的耐力。
它已经做不到再挣扎着重新站起来。
魏珂生气地在它的身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但看见它肚子下面的半支折断的箭矢,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它开始就被射中了一箭,一直坚持着,血都快流光了,还载着她和方强跑了一路。
现在是已经再也支持不住了。
魏珂含着泪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往前面跑,用力的跑,拼命的跑。
她看见守城的士兵推动着城门缓缓关闭,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过去,脚下一不留神绊到了一块石头,
下巴磕在地上,疼得她几乎就要晕厥。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快起来啊!队长他们都在你去
心口一阵抽动,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魏珂看了一眼手掌上擦破的血痕,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她又一次爬起来,终于一瘸一拐地来到城墙下。
夜空中回响着她破碎的声音,
“敌袭,敌袭!快来人呐!”
魏珂带着援军赶回来的时候,流寇们已经离开很久了。
除了烧毁的几车以外,其他的已经被流寇们洗劫一空。战士们的遗体被清理出来,和被他们杀死的流寇尸首一起,整齐地摆放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
方强跪倒在队长身边泣不成声,傅孝让站在他的旁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
许多人已经被火焰烧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来他们原先的样子。
援军的将领从队长身上找到了他们的名册,一个一个报出运粮队战士们的名字。
每报一个名字,她心里都要咯噔一下,许多人她认识,但更多人她不认识,很多名字她甚至都没有听过。
她多么希望那些名字的主人能够之前无数次一样,能够清晰有力地报告一声:——到!但这又是多么不切实际的愿望和幻想啊!
他们都丧生在这么一场浩劫中。除了他们三个人,再没有多一个人活了下来。
“先去把将士们的遗体安置好,拔掉箭矢,把血迹擦拭干净,再换一身干净的军服厚葬。能联系到的就通知他们的家人过来一趟。这些北狄人也挖个坑埋了吧。”援军的将领说。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通红着眼睛,几百人高举着火把,唯独听到有人落泪、抽泣的声音。
余火未尽,此刻头顶清冷的月光就好像一道压在他们头顶的沉重悲伤。
方强突然起身,朝着她走过来,一把揪住她的领口质问,“中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去哪里了!如果不是为了等你,我们早就到肖黄城了,又怎么会撞上这些北狄人!”
面对他大声的质问,她整个人双脚离地,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里的争吵,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方强,别这样,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的。”傅孝让制止他,他抓住方强的肩膀,“别怪她了,都是他们北狄人的错。”
“在哪里,你都是一个累赘,你来干什么?我们运粮队本来就不需要你!”
连珠炮一样吐出这些话,每一句都像钢刀一样狠狠地扎进她的心里
方强松开了手,用力把她丢到一边。她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涕泪横流,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没有犯错,即便有错也不需要有人去死,这里也没有一个人该死。
错不在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他们只是某个计划中隐秘的一环,被时代洪流冲击的小人物而已。
同年冬天一个大风的夜晚,在遥远梁国的某座小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一间不起眼的宅院外缓缓停下。来人裹着一身厚重的黑袍,低着头,看不清相貌。
作为这些北狄流寇的“军师”,他却是一个梁国人,一个刻意安插在流寇们中间的“大脑”。那些流寇们听命于他,他也一样要受制于人。
他轻轻扣响了门环,一共扣击十五下,长短有序。
许久,青黑落漆的木门终于张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他进入到地道的密室中,
密室顶端悬挂着四盏明灯,惶惶如白昼,
一套老旧泛白的桌椅,
桌上杂乱地摆放着许多的卷宗。
他停在这里,等候着地道另一头某人的到来。
“大人,您之前交代的任务,我们已经完成了。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们这次做得很好,接下来就务必要让大丽的探子追踪到你们从铁线河回到北狄的证据。你回去以后,继续韬光养晦。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会有特别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
“属下明白。”
前方传回消息,被他们袭击运粮队几乎无人生还,更何况,这次的袭击事件还发生在肖黄城这种地方。
作为连接北境和大丽腹地的咽喉要道,这种地方出事,北境怎么可能不愤怒!
这样的效果,让他很满意,同时也远远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只是属下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所以斗胆向大人请教。”
“讲。”
“为什么让我们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势力去送死,”他不仅是不解,平日里他吃睡都是和那些流寇们一起,心里其实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半个兄弟。
执行这次的任务给他们带来的伤亡,让他觉得心痛,尤其是他们这次行动微薄的收益,队伍里的其他人(流寇)已经不止一次地向他表示了愤怒。
“不要有多余的好奇心,这不是你的等级可以知道的事情。”
男人的目光移向墙上画着一张布防地图,粗制的地图有一些模糊和拙劣,但是各国重要的城池和要塞都无比清楚地一一标记出来。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你只需要知道,这是关乎梁国气运的大事情就可以了。”
本来这些事情不应该告诉他的,但此刻林蒲塘实在有些耐不住心底的喜悦。
粮食根本不是关键,袭击运粮队伍才是关键,就是要挑起大丽和北狄的争端,要让平缓了十几年的大丽重新将北狄视若死敌!
要让北境觉得,这些草原上的狼族,就是一心妄图南下掠夺的土匪和强盗,根本不可能与之和平相处!
为了让谭英宗(北境元帅)那个老家伙苦心筹划的通商互市,再无可能!
——他的心底一遍一遍地回响着这样的声音,情不自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桌上。
和大丽一样,梁国曾经就饱受北狄荼毒,在边境长期的战争中,梁国死伤无数,甚至一度耗空了国力,但渐渐的梁国发现,虽然北狄各部明面上都以青阳大君为尊,对南方抱以掠夺和征服的姿态,但实际上他们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几个大部族都是相互通婚的亲族,严重挤压了其他小部族的生存空间。小部族数量众多,却在青阳统万城的政坛中位卑言轻,根本说不上话。
他们只能占据大部族不愿意打理的零星草场,或者只能在万里无际的戈壁中求生。
赤颜部,就是梁国早年间悄悄扶持的小部族,现在已经占据北狄东南方一块不小的土地。即便这种制造动荡、挑拨离间的卑劣手段是为君子不齿,但林蒲塘一直都觉得,对付强盗就是要用强盗的办法,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制造动乱,是他这次设计袭击大丽运粮队的根本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袭击阻止最近北狄和大丽关于通商互市的谈判。
只有大丽和北狄之间争斗不断,才是对梁国最有利的局面。
虽然一直都说是中土三国,但林蒲塘对大丽没有丝毫的仁慈可言。他从来不认为大丽和楚国是同属中土的一份子,甚至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总是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骄傲。
要弄清楚这种奇怪的现象,就不得不提到一些更久远年代的历史了。
古梁国,曾经是东方土地上一个统一的大国,也是唯一的大国。
但随着帝国逐渐年老,分封制国家最大的弊端开始慢慢显现出来,皇室力量衰弱而各地诸侯做大,最终陷入了战争不断的内耗局面,分裂成为了几十个零碎的国家。
北狄也就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趁虚而入,在边境上连年做乱。
当年西戎同样侵吞了梁国西部大块的土地,但古梁国王城的司寇为了联合他们出兵北狄,是以王的封号和进入九嶷山祭祀的权利作为许诺。
这便是现在大丽刘姓王族的来历。
虽然那时候国内对司寇骂声一片,但事实证明,他的方法确实有效,不仅保住了西方边境的和平安定直到今天。
这位司寇姓陈。
如今当世的梁帝正是他的后人,是一位结束了中土分裂局面,完成了国家统一的猛人。
时间进入到草原回暖、边疆安定的这一百年,楚国在北方战乱之际兼并了南方大片的土地,成长为一个倚靠着苍江天险的庞然大物,甚至开始虎视眈眈北方的土地。
但那时的梁国正处在完成统一的最后时刻,没办法腾出一只手来平定南方。
先祖的做法,给了梁帝启发。
权衡利弊之后,他给予了楚王封号,并允许他们进入九嶷山祭祀。造成最终的结局,正是当前中土持续数十年的格局——除去楚国周边那些阴魂不散一直死灰复燃的小部落,所谓蛮夷仅是剩下北狄一方而已!
已经许多年没有过大的战争了,但几十年的发展和繁荣,盛世已经快走到末端了。
梁帝渐渐老了,北狄开始动乱,大丽也已经两百年是一个即将走向暮年的王朝了,父亲从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提前布局了。
而接替父亲继续这些事情,林蒲塘心中坚信,这将是他究其一生都要完成的事业!
(这个部分写于最初版本的契子部分,因为要继续推进正文内容的进展,而且这个片段还勉强能用,我就不再多做修改了。可能有一些地方的描写用力过猛,应该平淡描写的地方,加入了太多情绪,这是问题之一。再之就是,林蒲塘是作为大后期的boss的设计,除去与重大事件的关联以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在剧情中出现,这是我情节设计上一个很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