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封信
吃过晚饭，周莺主动洗碗。等她洗完，擦手时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将黑未黑，只有天际线残留着最后一缕光辉。
周美怡在客厅里看电视，周莺走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盯着电视机。
除了电视机的声响，客厅里很安静，周莺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转过头去盯着周美怡，问她：“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看电视看得正入神的周美怡，猝不及防地听到这句话，愣了愣，随后看着周莺，笑了笑：“莺莺，你这是听谁说的？”
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周莺固执地望着她：“妈，到底是不是？”
周美怡看她一眼，慢慢地收敛了脸上的笑，眉心微蹙，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过来坐，妈妈跟你聊一聊。”周莺在她身边坐下后，她斟酌着开口：“莺莺，你告诉妈妈，你想要一个爸爸吗？”
周莺垂头，盯着自己的裙摆边沿。
于她而言，爸爸是个遥远又陌生的词语。她从小就在没有父亲一职的家庭里长大，小时候看见别人一只手牵着爸爸一只手牵着妈妈还会有些难过，长大后就没什么感觉了，甚至听多了家暴的传闻后，还有些庆幸她没有爸爸。
她对父亲这个身份本身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我无所谓。如果你想结婚，我不会阻挠你的。”周莺说，“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你有权利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周美怡松一口气，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那妈妈跟你说实话吧，我确实跟一个叔叔有接触。”
“他是你男朋友？”
“可以这么说。”
“可那个人不是有妻子和女儿吗？”
周美怡倏然瞪大眼睛，客厅里刹那间安静下来。周莺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片刻后，周美怡调整好表情，语气依旧温和，只是眉头皱了起来：“莺莺，你听谁说的？”
她表情和语气的转变让周莺再一次意识到，周美怡确确实实在明知道杜老板有妻有女的情况下，插足了他的家庭。
她忽然觉得无比悲哀：“妈，到底是不是？”
“莺莺，你听我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周美怡压着情绪解释道，“那个叔叔跟他妻子的关系早就破裂了，他们虽然没离婚，但已经分居很久了。”
母亲拼尽全力掩饰的模样让周莺越发失望：“妈妈，你在骗我。那个叔叔根本不是分居后和你在一起的，而是因为你的介入，他们的家庭才破裂了。”
周美怡眉头紧皱，瞳孔放大：“莺莺，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重要吗？”周莺反问，“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近乎质问的语气让周美怡别过头，眼睛看向别处：“莺莺，你不懂。”
“对，你们大人我是不懂！”周莺倏地站起来，俯视着嘴唇颤抖的周美怡，“一边教育我说要做善良的人，一边却插足别人的家庭，这就是你说的要知廉耻懂荣辱吗？”
“周莺！”
“妈，你不觉得自己做了破坏道德底线的事吗？”
“周莺！”周美怡也站了起来，呵斥她，“你以为我是为了谁？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周莺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反问：“难不成你给别人当二奶都是为了我？！”
“那不然呢？！我也只是想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已！你没有当家做主你根本不懂，到处都需要钱，光凭我挣钱根本就不能给你提供更好的生活！”
“不要用拿我当你傍大款的借口！你不觉得恶心，我恶心！”
“恶心？”周美怡冷笑一声，“你每个月的零花钱，你读书的学费，有一大半都是那个男人给的，你觉得恶心，那你要不要现在就吐出来？”
周莺愣了一下，视线里周美怡的脸变得模糊渐渐扭曲，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相依为命的母亲仿佛变成了她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张张嘴，狠毒的话无法控制地从嘴里飘了出来：“如果我早点知道是你□□换来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花。”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周莺脸上，打得她别过脸，脸颊迅速充血泛红。
周美怡气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滚，你给我滚出去！”
周莺捂着脸，看了一眼周美怡，随后咬着嘴唇，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
房子里安静下来，电视机发出的声音成了背景音，周美怡喘着气，好一会儿才从愤怒的情绪里回过神。她转头，看见窗外一片漆黑，心里突然生出悔意。
已经八点半了，外面天全黑了，周莺一个小姑娘，身无分文，难保不会遇见什么事。
周美怡一阵懊悔，擦了擦眼睛，拿上钥匙出门找周莺，刚一推开防盗门，就看见对面李临溪穿好了鞋哐当一声关上大门。
“周阿姨，我去把她带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跑下了楼。
李临溪刚才本来正在看电视，直到听见隔壁传来的动静。他听不清周莺和周美怡具体说的话，但从她们越来越激烈的吵架声里，猜出了她们争论的内容。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周莺会把那层窗户纸戳破。
震惊，不解，乃至佩服之余，他心里还生出了些许愧疚。
不管周美怡在其他地方做过什么错事，但她绝对是个负责任的妈妈，对周莺一直很好，小时候他曾经一度希望自己妈妈也能和周美怡一样温柔。如果不是他把周美怡的事情告诉周莺，她们两人之间绝对不会吵起来。
听到响亮的耳光声时，他再也按捺不住情绪站了起来，刚走到门边，就听见对面门开了，周莺的脚步声迅速地远去。他猛地打开门，就只看见周莺跑下楼的背影。
李临溪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再三叮嘱他不要告诉周莺了。
她有着自己的道德基准，任何人逾矩，在她眼里都不可原谅。
他追下楼，朝着周莺消失的方向走去，开始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夏日的夜晚，街上还算有不少人在散步，李临溪却始终没有看见周莺。等走出两条街，路过一个狭窄的巷道时，他听见压抑的哭泣声从里面传来。
周莺就蹲在距离巷道出口两米的地方，背靠着墙，抱着双腿抽泣。
李临溪站在巷口，沉默地看着她。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上一次看见她哭是什么时候。
几分钟后，周莺抬起头，慢慢地看向了他。
她眼眶和鼻尖红红的，泪水挂在下巴上，不住地吸着鼻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李临溪胸口钝痛，低着头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轻声问：“还好吗？”
周莺没有说话，只是把脑袋靠在了放置在膝盖的手臂上。
“刚刚，我听见你和周阿姨吵架了。周阿姨的事，我不应该因为赌气就告诉你的。”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周阿姨，对不起。”
周莺开口说话，嗓音里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你瞒着我，难道事情就不存在了吗？”
“……至少，大家都会快乐一些。”
“才不会，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周莺吸着鼻子，抬起头看他，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声音里含着哭腔，“难道你也要变成虚伪的大人？”
李临溪愣怔，定定地看着周莺，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脸上无法移开。
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迅速定格、成型。
他们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命运的线将他们联系起来，老天让他们遇见，就是要他们相互扶持着长大。
李临溪喉结滚动，长长地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也许吧，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你眼里的虚伪的大人。但是周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周莺怔怔，忽的一瘪嘴，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你知道吗，”她一边哭一边用手臂去擦眼泪，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我妈说，她去当小三是为了给我提供更好的生活，如果没有我，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做了？”
“不是的！”李临溪心情复杂，伸手用大拇指给她擦去眼泪，“你别胡思乱想。”
周莺埋下了头，沉闷的声音传来：“我不明白……想要好的生活为什么不能自己去争取？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会因为美色就出轨的男人真得靠得住吗？她就不担心有朝一日她也被抛弃吗？”
李临溪沉默片刻，道：“也许，大人有他们自己的考量。”
闻言，周莺冷哼了一声。
谁也没再说话，寂静的夜色里，只有周莺时而响起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她才再度开口，嗓音沙哑：“……我知道我以后的梦想是什么了。”
“什么？”
周莺抬起头，看着李临溪，充斥着水雾的眼睛里重新汇聚起坚定的神采：“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让我和我妈妈，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过上想要的生活。”
说这句话时，她整个人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绚烂璀璨，红扑扑的脸蛋下，柔软的嘴唇像酸甜的草莓果冻。
一瞬之间，李临溪忽然觉得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难以描述的感觉自他心脏发出，逐渐控制了他的四肢百骸，连带着围绕着他和周莺的空气都变得凝滞。他不敢动，心脏砰砰地跳起来，耳根无法控制地发烫，甚至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他有点想问她，那我呢，在你计划的未来里会有我吗？
可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道：“嗯，你一定会实现你的梦想的。”
“我觉得，只有用自己双手赚来的钱，花起来最安心。”
李临溪脑子有点乱，随口附和：“没错。”
“你呢？”周莺问道，“李临溪，你有梦想吗？”
“我——？”李临溪瞄她一眼，她水亮的眼睛打消了他的犹疑，决定把深埋于心的秘密告诉她，“我想当飞行员。”
这是他从十二岁开始的梦想，起因是一次看电视，他突然发现那些飞在蓝天上的飞机像优雅的白天鹅，漂亮又精致，于是他想变成能够驾驭飞机的人。可是他从来没近距离接触过飞机，而千峰县这种小地方连坐过飞机的人都屈指可数，所以他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想成为飞行员的梦，怕被嘲笑，说他是白日做梦。
然而，周莺的表情里没有任何讥嘲的意味，眼底只有憧憬，轻轻地“哇”了一声：“飞行员是开飞机的吗？”
她的样子让李临溪弯了弯眼睛：“嗯。”
“那等你成了飞行员，我就可以到处跟人炫耀，我有个这么厉害的发小了。”周莺托住脸颊，畅想道，“那以后，我们是不是只能在空中见面了？”
她的心情似乎由阴转晴，李临溪笑了起来：“飞行员又不是天天都在飞机上啊，他们也是要吃饭睡觉的。”
“对哦。”周莺叹息一声，“我都没有坐过飞机。”
“我也没有啊，不过，以后我们总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