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城破

    （一）

    一行热泪顺着韦思远的脸颊流下。他这一生，经历的太多太多。

    可是，即便如此，即使见过太多的生死离别，他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心变得麻木。他依然会痛，依然会伤心。这样的感情，甚至，比年轻时更加浓烈。

    尽管大家全都倾力阻拦，但是韦思远仍旧坚持，每一天准时出现在城楼的高处观战。

    尽管他年事已高，上阵杀敌或许力不从心，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要与将士们同在。就算不能亲身杀敌，能鼓舞他们的士气也好。

    这些天来，战争无比惨烈，他亲眼目睹那些或熟悉或陌生，或眼熟或从未见过的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去，从此再无声息。

    就在刚刚，韦思远亲眼目睹那个年轻的小将拼尽全力，慷慨赴死的一幕。

    他看着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以长刀撑起身体，昂着头，宁死不屈的倔强。

    记忆里，韦思远曾和他有过几面之缘。那是一个阳光帅气、朝气蓬勃的大男孩，时常跟在魏思危的身边，有些腼腆，说话时嘴角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因此看上去总像是带着温暖的笑容。

    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无数个，像那年轻小将一般鲜活的生命。而此刻，他们也同年轻小将一样，归于沉寂，消亡于这场战争。

    韦思远已经记不清，或者说他不愿记得，自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天起，到底有多少如花一般年纪的少年，在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候，生命就此戛然而止。

    这样的厮杀，他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但他知道，战争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加惨烈。牺牲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加巨大。

    尽管韦思远用尽浑身解数努力振奋城中将士和百姓们的信心，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够坚持多久。

    军心已经慢慢开始动摇，韦思远不是察觉不到。在他的内心最深处，那片最柔软的地方，他不想责怪他们，他甚至可以理解他们。

    可是在战场上，作为他们的带头人，他不能有一丝心软，更不能有半分的宽容。

    面对软弱和背叛，韦思远能做的，只有拿出雷霆手段，斩杀当场，绝不容情。所谓“慈不掌兵”，大抵如此吧。

    就这样，每一天的悲伤与日俱增，每一天的心痛与日俱增。

    在这样的交相折磨之下，韦思远日渐消瘦。然而，就算再痛苦、再折磨，他却从未有过片刻后悔。

    他一直以来信奉着：“食君之禄，替君分忧”的观点，从未改变。

    在他的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认为：“忠君即是爱国，爱国就是爱民。”

    哪怕，这个君，已经昏聩至极；这个民，已经水深火热。

    （二）

    十五日，或许已经到了极限。这些天来，在这场残酷的战斗中，因战斗减员、饥饿疾病或其他各种原因的消磨，原本艰难聚集起来的兵士已经百不存一。

    更可怕的是，人心早已涣散，那些经历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兵士，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个事实。那就是：城破就在眼前。

    本提着一口气拼力厮杀的兵士，仅存的希望，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下，终于崩溃无踪。

    他们或趁着夜色，或趁着厮杀正酣的混乱场面，悄悄地遁迹于四散奔逃的百姓之中，慢慢的湮没于市井残垣之间。

    韦思远慢慢地阖上双眼。

    “大势已去！”

    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

    “是时候了。”

    他的手中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分外刺眼。苍老而有些皲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剑身。

    这把剑，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剑，却是他此生纵横沙场的第一柄剑。一向重情的他，自然分外看重、分外珍视。

    今天，他特意把它佩戴在身。也许，潜意识里也有想要个有始有终结局的想法吧。

    韦思远站在城楼的最高处，连日里疲累交加的身子竟有些微微摇晃。他勉强定了定心神，紧咬牙关颤颤巍巍的跪了下去。脸，朝着皇城那座巍峨宝座所朝向的方向。

    “微臣已经尽力，对得起巍巍皇权，对得起列祖列宗，更对得起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

    韦思远在心中默念。

    “万岁啊，既为人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管他人如何，韦思远，这位一生经历颇丰的传奇人物，早已在心中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也许，在旁人看来，以他的才识家世，即使换了朝、改了代，那煌煌朝堂也必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更何况，他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在武帝的治下，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用。所以，即使在这最后关头他萌生了反意，在别人看来，或许也无可厚非。

    然而，在他韦思远的字典里，“忠君”二字重逾千斤，这便是他心中的气节，也是他坚守的底线。

    即使前途再光辉、再灿烂，若要触碰他的底线，也是万万不能的。

    “仓啷啷——”

    宝剑出鞘，血光飞溅。一代名臣、一代传奇，就此陨落。

    “轰隆”一声巨响，失去了守卫眼看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在此时轰然倒塌。一哄而入的敌军仿佛打了鸡血般，吼着叫着朝着宫城的方向一路杀将而去。

    可怜城中无辜的百姓，在杀红了眼的敌军面前，一下子失去了“人”的身份。一把把雪亮的钢刀挥舞之下，一批又一批可怜的人群，被敌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死。

    全城一片死寂，只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似乎还在轻轻低泣着诉说，这里也曾经是一座生龙活虎的城。

    （三）

    “报——”

    极速喘息着的探报一路大声喊着“报”字，自宫门长驱直入，竟没有受到丝毫阻拦。

    不错，高高在上的皇位容易使人迷失。然而，性命攸关的危机，却也可能换来片刻短暂的清明。

    此刻皇位上那个看起来病病歪歪的男子，正是当今天子——武皇帝。这个刚愎自用、偏听偏信、志大才疏的一国之君，竟也在紧急关头下达了“探报为大，可擎报长驱直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阻拦”这样难得清醒的命令。

    “报、报、报——”

    不知是跑的太急还是所报之事太过重大，这个年纪轻轻的探报竟一时之间变得口齿不灵起来。

    “莫要慌，慢慢报来。”

    一向跋扈的武帝竟一反常态的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安慰起这年轻的探报。尽管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握成了拳头。

    “报——我，我军寡不敌众，韦思远老将军——自刎于城头，敌人，敌人已经攻破城门，向宫城杀过来了！”

    “噗通”一声，在探报的连串禀报中虚弱无力的武帝不由自主的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却又在听闻噩耗的刹那一屁股跌坐于龙椅之上，圆瞪二目，脸色灰白。

    紧接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双眼一翻，再也无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