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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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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来了,来了。快扔!快扔啊!”

    囚车打茶楼下面经过时,临窗的茶客纷纷抓起桌上的果皮向窗外扔去。“卖国贼”“汉奸”“走狗”众人口中骂得义正严词,可面上却又分明带着一丝嬉笑的表情。本来嘛,一年中只有区区数回。不乘机闹它一闹,也对不住在这儿花了一上午的茶钱。有人嫌不足,直接将茶盏中的热茶往楼下泼。也有阔气的,自带了鸡蛋来砸。街道两旁的百姓更多的用的是白菜叶,也有孩子专捡路边的石子来扔。更有的事先带了弹弓来,专瞄死囚的脑袋瓜子打。

    “呸!活该你有今日!”董嬷嬷不识字,看不懂死囚脖子后头插着的那块白漆木板上写的姓名,但她顺着漱霞的目光,看见第四辆囚车上押着一个朱唇白面的年轻人,虽然鬓发零乱,一头的鸡蛋黄,额头上粘着两个瓜子壳,脸上还有几处被石子砸出来的血痕,但依然看得出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不用说,那一定就是该死的李忞了。董嬷嬷闭紧嘴巴,酝酿了半刻,然后“咳”一声往楼下吐了口唾沫。漱霞着实吃了一惊,责怪自己的乳母道:“嬷嬷,你这是做什么!”这一声高呼,鬼使神差般的,偏就让囚车上的李学文听见了。

    他抬起头来,与漱霞四目相接,原本如同死灰槁木,绝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掀起了些许波澜。囚车驶过去了,少年转过脸来望着漱霞,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漱霞手里攥着一方帕子,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地流。董嬷嬷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叹息一声“冤孽啊”,劝说道:“姑娘快别哭了。为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他自己找死,连累那么些人,又害了姑娘你。死了也活该!”漱霞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在那儿淌眼抹泪。

    邻桌的那两名男子因着漱霞颇有几分姿色,不时向她那里打量。见到娘儿俩这般情形,实在与旁人有异,留心听了她们所说的话。其中一人便向另一人努嘴道:“你瞧,弄不好,那个就是李忞的老婆哩。”二人喁喁低语,指指点点,目光既含鄙夷又带几分猥亵。董嬷嬷察觉了,忙拉漱霞的袖子,使眼色道:“别哭了,别哭了。成个什么样子!要是让人给认出来,那还了得。羞也羞死了。咱们还是走吧。”漱霞转过脸来,左右一打量,果然慢慢止住了哭泣,只是不肯走,彷佛只有亲眼瞧见李忞断气,她才能彻底死了这条心。

    今日被处以凌迟极刑的死囚,一共有四名。一名是恶贯满盈,连伤数十条人命的江洋大盗;一名是危害乡里,致使一县十几户人家家破人亡的地方一霸;还有两人便是李学文和韩先生。他二人犯的是弑君叛国的头等大罪,韩先生本来应当同李学文一样,被判株连九族,但因为他曾向当时的独孤太后、皇后即如今的太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揭发了圣母皇太后与宁远将军霍青、大燕皇帝慕容熹之间曾有过的暧昧关系,尽管这桩公案最后草草收场,不了了之,但是太皇太后却恩准了他的请求,下令不再追查他的亲族。

    午时整,三声炮响,行刑开始。每一名犯人在行刑前,都会由监斩官当众宣布罪状。依据其所犯罪行大小,案情轻重,以及身为主犯、从犯还是连坐等情形,判定各人该受绞刑、斩刑还是凌迟。就韩先生、李学文所涉的这一桩弑君大案而言。除了韩先生、李学文被判处以凌迟极刑以外。李学文的亲族一干人等都被判斩刑。浣衣局总管高公公的亲眷亦被判斩刑。而高公公本人则因为身属内廷,又为宫内效力多年,刑部在量刑之时特地网开一面,判了个绞刑,算是留人一条全尸。

    行刑的场面,血腥至极。绞刑倒也罢了,毕竟不见血。到了实施斩刑和凌迟时,看热闹的百姓脸上便再也找不到一丝嬉笑的表情。那样血肉模糊的景象,那种声嘶力竭的惨叫,无一不挑战人的感官极限。即便是平日里最最大胆的人,也看得心惊肉跳,一身的冷汗。因为看了这样血腥的场面而惊唬出毛病来的人,每年都有。做父母的纷纷将自己的孩子搂在怀里,捂住眼睛,塞住耳孔。可是人就那样贱,怕归怕,看却还是要看,此时刑场内外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就是想立刻退出去也不能够了。

    “姑娘!姑娘!你醒醒!你醒醒!”

    当李学文被剥了个精光,赤裸着给绑在那根一丈来高的木桩子上,刽子手将一副渔网从头到脚紧紧地裹住他全身,好让他的皮肉一格一格凸显出来,手里拿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小刀往他那英俊的脸上割下第一刀时,漱霞两眼一翻,晕过去了。她没能看到刽子手是如何一刀一刀将她所爱的男人的皮肉切削下来,听到刽子手每割完一刀,如何地大喊一声,李学文在忍受了最初的几刀后,如何扯着喉咙惨叫求饶。百姓们又是如何争着用铜钱去购买那一片一片的碎肉,好拿回去用做疗治疥疮的药引。直到最后,李学文的人头被割下来,高高地悬挂在木桩顶端,犹自滴着鲜血时,漱霞已经趟在客栈的房间里了。

    “亏得茶楼的伙计帮着把你给弄回来。来,起来喝口茶,定一定神。”董嬷嬷坐在床沿上,扶着漱霞坐起身来,端过茶盏送到她手里。漱霞醒来后一言不发,呆怔着脸,也不接茶,竟是死了一半的样子。董嬷嬷急了,掇起漱霞的左手,拿拇指往她手背上的虎边穴用力按了几下。看见漱霞微微蹙眉,还知道酸疼,董嬷嬷长叹一声,便又喋喋劝道:“这事总算是过去了。明日往骊山辞了公主,咱们就回老家去。家里头有房有田,饿不死人。等往后你慢慢把那个畜生给忘了,再寻个好女婿。日子还长着哩,啊?”

    漱霞的眼皮子动了动,算是听见了。董嬷嬷拍了拍她手背,道:“要不,姑娘再躺一会儿。我找伙计预备晚饭去。”说着,扶漱霞重新躺下,放下床帐,转身出了屋子。董嬷嬷一踏出房门,就听帐子里传来低泣之声,而后哭声越来越响,变作嚎啕大哭。董嬷嬷站在房门外听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离了谁不成?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次日一早,娘儿俩个收拾包袱,会了账,离开了客栈。因骊山距大都城也有好几十里路,便在启夏大街上雇了两匹骡子。骡子的主人一听是去骊山,当日就能来回,便也十分乐意。讲定了价钱。辰时许,娘俩个坐着头口,由两名骡夫牵着,出了东门。走了一上午,半路上候那两名骡夫歇脚歇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到未时,才进入骊山山麓。骡夫望见前头地上铺的云石,又有好大一座汉白玉的牌楼,便吆喝一声,将骡子停了下来,不敢往前去了。

    漱霞举目望去,知道这就到了离宫的入口,忙唤董嬷嬷与人会了账。娘儿俩个下了头口,相携着沿着甬道往离宫步行而去。才过了第二座牌楼,两名御林军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闪身出来,一色的银质铠甲,手中各执一柄短戟,大约也因为见到漱霞长相标致,所以神色倒还和悦。其中一人抬了抬下巴,盘问道:“什么人?打哪儿来的?到这儿做什么来了?”漱霞便答,自己是宫里的侍女,从前伺候过圣母皇太后,因为蒙恩典给放出宫了,今日特地来拜别主子。又指着董嬷嬷说:“这是我的乳母。”

    两名小校见漱霞言语从容,举止大方,已有几分信了。漱霞又说了阿奴等几个圣母皇太后身边的侍女的名字。他们虽没听过,但听她说得有板有眼,便道:“你们在这儿等一等。”其中一人回去禀报。另一个则留下来看着娘儿俩个,不时地搭讪几句。漱霞因为有求于人,不敢得罪,只得耐着性子回话。

    那名回去通禀的小校来到蓬莱宫门前,正迎头碰见霍青从宫中各处巡视了一遭出来。小校上前行了个军礼,便将事由说了。霍青听得来人是漱霞,便道:“把人带到营所去好生款待。别唬着人家。”小校应命去了。霍青又唤来一名内侍,命他往琅環福地去请阿奴姑娘来一趟。霍青早已获悉韩先生入宫行刺一案的来龙去脉,他知道漱霞曾是佳人的贴身侍女,两人的感情必定不差,虽出了这样大的事,漱霞既念着主子,特意前来辞行,他自然不便阻挠,只是不敢鲁莽,所以先寻阿奴来商量一番。

    足足三四盏茶的功夫,阿奴才姗姗来迟,纳了个福道:“敢问将军唤奴婢来有什么事?”霍青见她辞色庄重,也知如今这般情势,一举一动比起往日来须加倍谨慎,便拱了拱手,应道:“是有一桩事。非得有劳姑娘不可。”遂将漱霞一事说与阿奴知道。阿奴微微蹙眉,面露难色。霍青道:“末将因她曾为圣母皇太后的贴身侍女。又是特意来辞行的。不敢擅专。还是请姑娘裁夺吧。”阿奴想了想,应道:“好歹姐妹一场,我还是替她通禀一声吧。请将军稍待片刻。”说着,福了一福,转身走了进去。

    阿奴往琅嬛福地来,正度在半山腰那座汉白玉的拱桥上,只见侍女晚香一路分花拂柳地闲踱而来。自从漱霞去后,佳人身边只阿奴一名贴身侍女,如今身为圣母皇太后,便不能再将就了。这晚香今年只有十六岁,本是这蓬莱宫中的侍女,因生得眉清目秀,口齿伶俐,又有一双巧手,俨然是个漱霞第二,于是给提拔做了圣母皇太后的另一名贴身侍女。阿奴见了她,远远地便招手唤她过来。晚香提着裙子一阵风似得跑上前来,嘻嘻笑道:“阿奴姐姐唤我做什么?”阿奴却不同她说笑,板着脸道:“如今还在国丧中呢,谁同你嘻嘻哈哈的?你这样子,真不能叫人放心。”

    晚香资历尚浅,有些怕阿奴,听见她教训,连忙收起笑容,双手绞着裙带,低下头,好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阿奴见她这般,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便拉着她的手一同往琅嬛福地走去。阿奴道:“我才叫你在公主跟前伺候着,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晚香道:“公主和小公主玩了一会儿。嬷嬷就抱小公主吃点心去了。你也知道,公主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这会子困了,歪在榻上盹着了。”不等她说完,阿奴道:“所以你就躲懒跑出来玩来了。是不是?”晚香红了脸。阿奴往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啐道:“好大的胆子!就这样贪玩。在这儿懒散惯了,等回了宫,看你怎么办?”

    晚香“哎哟”地低叫一声,吐了吐舌,然后故意岔开话题道:“方才王公公请姐姐出去,为的什么事呀?”阿奴瞥了晚香一眼,道:“你可小心着点,别真成了第二个漱霞。”便将漱霞给放出宫了,现来了骊山,正等着要见一见公主的话说了。晚香之前一直在离宫当差,从未与漱霞谋面,但这几个月伺候佳人下来,多少知道有这么个人。后来又听说了李忞的案子。听得她来了,也是蹙着眉,过了半天方接话道:“我觉着公主还是不见她的好。公主是菩萨心肠,万一心一软,将她留了下来。将来给太皇太后知道了,不大好吧。就算不留她下来,她是戴罪之身,怎么好再踏入宫门一步呢。姐姐说我说的是不是?”

    阿奴点了点头,应道:“我也正担心这个呢。”顿了一顿,却抬头望着晚香,含笑道:“咦?怎么你这会子倒考虑得这样周全了呢?噢——一定是怕万一漱霞教公主给留了下来,可不就把你的位子给占了嘛?对不对?鬼灵精!”晚香给她说破了心思,一跺脚,正要撒赖。正巧两人已走进琅環福地,来到了寝殿门前,阿奴忙道:“嘘——别吵着公主。”说着,当先揭起帘子走了进去。晚香哪里还敢出声,忙也蹑足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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