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到了城门口，天已大亮，李勇、钱虎等人均已等候在那里。见男人精神萎顿，满脸的倦色，李勇打趣道：“敢是将军昨晚上太过操劳了。不知那巫山游了几趟，弄得这样憔悴。”钱虎笑道：“将军大人当了那么久的和尚，不用说，一定是大战三百回合，弄得人仰马翻，天昏地暗。是也不是？”霍青哪里笑得出来，正色道：“昨晚大总管有要事召我相告，并非你们想得那般。”李勇问是什么事。霍青道：“此刻不方便说。到了大都，自然就见分晓。”
不一时，霍无忌乘坐马车由家将们簇拥着跸道而来。众将校纷纷下马上前执军礼相见。辰时整，城门开启。只见霍英率领其余进京的将校、兵士，连同野利王妃母女所乘的囚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官道上。说起那囚车，倒也顾及了野利王妃身为一国贵妃的体面，乃是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另有两名鲜卑女仆同车前往，一路随行服侍。霍无忌一声令下，数百人的队伍当即开拔，向着大都方向趱行而去。
马蹄声特特，一路扬尘遮道。四日后，霍氏父子并一众将校抵达了大都。离城五十里，早有钦命特使迎候，更有圣上口谕，霍青并手下两百勇士不必入城，即刻赴骊山蓬莱宫见驾。霍青领了旨，便率领李勇、钱虎等人沿官道岔路向大都东郊驰去。李勇、钱虎等人只道皇上正在骊山避暑。霍青心下却甚感诧异。此行是福是祸，一时难以预料。
午后下了一场雷阵雨，山里的天气骤然冷了下来。简宁推开窗户，一股凉爽之气扑面而来，忍不住倚住窗台，向外探出半截身子，伸手去接那从房檐上滴下来的雨水。“你又淘气！”闻得天子笑语，佳人转过脸来道：“你醒啦。”说时，将湿漉漉的小手缩了回来。掏出帕子，正待将手擦干，皇甫擎道：“过来，朕给你擦。”简宁道声“好”便走过去坐在床沿上。
皇甫擎抓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近来无论什么时候他的手总是发抖。简宁不知道是因为他身子过于虚弱的缘故，还是神经交感方面出了什么问题。就连胡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真凉！”皇甫擎将擦干了的一双小手掌心向下贴在自己面颊上。简宁“咯咯”地笑着，凑过嘴去小鸡啄米似得在天子唇上亲了一口。皇甫擎犹嫌不足，噘起嘴来索吻。简宁白了他一眼嗔他“贪心”，然后伸了舌头到他嘴里，两人立时就来了个法式舌吻。在尚未失去彼此之前，用尽全力去相爱，两人心照不宣，早已达成了共识。
“明日去吧。去散散心。”皇甫擎揽佳人入怀，吻着她额角道：“替朕上一炷香。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一抱佛脚也好。朕犯下的杀孽实在太重了。”简宁拿手臂悄悄地支着身子，生怕压伤他，口中应道：“姑姑会替我们烧的。”皇甫擎道：“小傻瓜，朕一时半会儿断不了气”话说一半，见佳人仰起脸来冲自己瞪眼睛，天子自知失言，忙拍着人儿背脊道：“别生气，别生气。是朕说错话了。难道你不想见宝宝吗？”
原来明日是六月十九，正是观音菩萨生日。静仪公主几天前命人送了帖子来，预备接佳人往法华寺去烧香。一来为皇上祈福，祷祝早日康复。二来佳人在骊山呆了近五个月，半步不曾离开。皇甫倩、绿珠、甄缑等人心上关切，意欲找个机会，大家碰一碰面。三来皇甫静与天子在信中商议好了，届时先去宫里接了皇甫珏、皇甫琰姐弟俩出来，大家一同去烧香。好歹能让她们母子三人一处呆上半天。有了为皇上祈福的由头，太后那厢是不便推拒的。
呢喃了两声，如同一只小猫，简宁伏在天子怀里蹭了半天，方才抬起头来不情不愿道：“好吧。我听你的话，我去。你要乖乖地等我回来。”皇甫擎莞尔一笑，伸手刮她鼻子，应道：“遵命。”这时，李延福走了进来，在帘幕外禀报道：“霍青霍将军在外等候觐见。”佳人日日在天子跟前侍奉汤药，对于前线的情形无一不知，却不曾料到霍青竟跟着霍无忌回来了，而且此刻人就在骊山，不禁呆了一呆。
皇甫擎道：“让他稍等片刻。”李延福应喏去了。简宁因道：“你有公事，我过一会儿再来吧。”说着，便欲起身告退。不想皇甫擎道：“你留下来，替朕把头梳一梳。好久不见外臣了，朕不能太邋遢。”简宁不好违拗，唤了两名侍女进来，一道服侍天子梳头洗脸，换了一身明黄色的寝衣，外罩一件白银玉色绡的纱衫。天子形销骨立，早就不愿意照镜子了，便向佳人相询道：“如何？朕还见得人吗？”
简宁左右打量，连连点头道：“嗯——竟有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你无论穿什么都好看。”皇甫擎明知那是安慰人的话，仍十分高兴道：“那就好。”便命李延福唤霍青入琼楼觐见。简宁再欲退避，已是不及，知道天子这样做必有其用意，噘着小嘴质问：“你什么意思？”皇甫擎毫无介意，反而微笑道：“朕信得过你。你又何必多疑？去屏风后坐一坐吧。”简宁没奈何，只得往龙床一侧的落地绉纱屏风后暂避。
霍青进得殿来，但见羽纱帘幕后佳人依稀横卧在玉榻上，不觉停住了脚步。皇甫擎道：“爱卿近前说话。”令内侍揭起帘幕。霍青摄住心神，走至龙床左近，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向着天子行了个军礼，山呼“万岁”。一面余光一扫，看见了那架屏风，正暗暗地松一口气，却见绉纱屏风后映出一名女子的半身坐像来，那身影窈窕纤丽，玲珑有致，头上步摇微微颤动，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与那屏风上所画的全身像相互重叠，一实一虚，一真一假，分明就是云姬无疑。一颗心登时七上八下。
皇甫擎道了“平身”便命赐坐。内侍搬来坐凳，霍青再三推辞，方告了坐。君臣二人相互一打量。霍青震惊不已，万万料想不到，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瘦得脱了形的人就是皇上。想当年在发兵讨伐大燕的出征仪式上，皇甫擎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光华耀目。而皇甫擎见霍青久经战阵，磨练得愈发坚毅、俊朗，反观自己却在这里等待大限来临。若放在过去，必定深为嫉恨。但如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是没有精力去嫉恨别人的。再者，云姬的心已经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在这场爱情角力中，他才是胜利者。因此脸上微含笑意，心境居然出奇地平和。
简宁坐在屏风后，听他二人谈论前线的战事，别的都不在意，只是听说慕容熹的贵妃并女儿做了俘虏，已经给押解进京了。同样身为帝王的妃子以及两个孩子的母亲，那是很难不生出同情的，佳人心中忖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请求皇甫擎下旨善待她母女。别的不说，就念在慕容熹曾经放过她与霍青一马的份上，也该如此。
正想着这件事呢，却听外面话锋一转，皇甫擎道：“爱卿可知朕为何特意召你前来？”霍青答说“不知”。皇甫擎道：“朕尝言要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方不辜负天下百姓。如今看来，正要死而后已了。”说着，笑了起来，竟像是自我解嘲。霍青连呼“惶恐”跪倒在地。皇甫擎命他起身，道：“爱卿不必如此。人谁无死，不过早晚的事。”霍青待要说话，天子摆了一摆手示意他坐下，续道：“朝廷一应大事自有令尊并一班文武可供托付。吴王年幼，好在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有太后、皇后并各家长辈教诲，将来的成就一定在寡人之上。”
屏风后传来了呜咽之声，那半身像儿正拿帕子拭着眼泪。原来佳人已忍不住哭了。皇甫擎便道：“云姬，你出来吧。坐到朕身边来。”霍青待要回避，皇甫擎道：“爱卿坐着便是。你与初云公主的往昔，朕尽已知晓。今日有话要当面对你二人说。”早前虽有过怀疑，终究不曾证实，忽听得天子言明早已洞悉自己与云姬之事，霍青心头剧震，瞠目不知所答。
佳人自屏风后款款而出，一双泪眼，望了一眼皇甫擎，又偷望了一眼霍青。男人的发梢、衣角尤沾着水渍，想是方才冒雨而来，不及更衣，只换了双军靴便来觐见。坐到床沿上，握住皇甫擎伸过来的一只手，纵然简宁是个现代人，遇见这样三个人直瞪瞪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也禁不住阵阵发烫，尴尬得只管低着头抹泪。
皇甫擎道：“不瞒爱卿，你与初云公主的事原先只有朕一人知晓。朕念在公主年幼，你又是国之栋梁，你们一同出生入死，又年貌相当，诸般机缘巧合之下，生出一段患难之情来，那也并非骇人听闻。亏得你们谨守礼法，发乎情而止乎礼，知道各自的本份。朕贵为天子，更是个男人，心中虽然忿恨至极，却明白以和为贵的道理，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盼望你们能自己醒悟过来。果然，朕没有看错人。那些事都过去了，不必再提。朕知道你二人如今是坦坦荡荡的了，这才放心说这一番话。”
天子娓娓道来，说到“发乎情，止乎礼”时，霍简二人不约而同地羞愧起来。尤其是霍青，他自小受着忠君爱国思想的教导，更有那一套礼仪法度的浸淫，朋友之妻尚不可欺，更何况皇上的妃子。君父，君父，君者，人臣百姓之父也。君父的妻妾自然应当视作主母。与主母私通，那是天下第一等的无耻之事。皇上竟然容忍至此，直教人羞愧无地。沉默了半晌，男人“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口中说道：“臣罪该万死！臣万死不能赎罪！求皇上赐臣一死。”
霍青的反应如此激烈，实实出于佳人意料之外。她心里原本对他还留存些许感情的，此刻见他竟将往昔种种全盘否定，说不出是怨恨，是失望，还是释然，一双小手紧紧抓着皇甫擎的手，别开脸去，鼻管里冷哼一声。皇甫擎道：“爱卿既如此说，朕就更加放心了。朕要你性命何用？朕要你活着，为吴王，为初云公主。”遂将刺客行刺一事，韩先生如何向太后、皇后告密，以及太后、皇后现下对于佳人暗昧不明的态度大致说了一遍。话说得多了，难免伤神，说到后来，天子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
“你歇一歇，有话明天再说。”简宁端起茶盏，喂他喝了两口茶。皇甫擎摇了摇头，接着向跪在地上的霍青道：“所以朕要你留在大都留在公主身边朕信得过你从今以后将云姬当成你的亲妹妹有你和长公主在朕放心”
天子这一招以退为进，正是看准了霍青内心的矛盾与挣扎，恩威并举，情理交融，既要用他，又要防他，更要令人儿对他彻底死心。他相信霍青的为人，得到了他亲口的保证，远的不敢说，至少三五年内他们两人断然不会越过雷池半步。而三五年后呢，儿女们长大了，自然有他们在一旁监督着。有朕相伴的这些日子，足以令小东西回味一生了。皇甫擎英睿过人，身后之事桩桩件件都已经谋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