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佳人转念一想,便欲询问天子的病情。谁知胡太医不等她问起,先就发话道:“公主待会儿见了皇上,切忌啼哭伤心,更不可有丝毫抱怨。病人最要紧心境平和,大悲大喜都于病情无益。若是反累他来解劝安慰,倒不如不见了。”简宁捣蒜一般点头。胡太医道:“病人身上气味重,公主须忍一忍。”简宁道:“这个不打紧。”胡太医又道:“老夫知道皇上与公主伉俪情深,又是多日不见。只是在圣体未痊愈之前,切忌过于动情,以免损耗病人精力。”简宁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应道:“我明白。”
胡太医叮嘱完,便站起身来向佳人作揖告退。简宁听了这半日还不知道皇甫擎究竟得的什么病,忙唤胡太医“留步”,追问道:“您还没告诉我皇上得的是什么症候呢?”胡太医拍了拍脑门,仿佛是受到了提醒,向着人儿连连作揖道:“老夫当真糊涂了,竟忘了这最要紧的。皇上日夜操持国事,肝火原就有些虚旺。虽经调理,到底治标而已。最好是安心静养,抛下那些烦心琐事才得在根上慢慢地调治。可惜这两年起了战事,没得静养不说,反弄得晨昏颠倒,时常彻夜不眠不休,饮食自然也跟着不得不当。这不,腹内生了症瘕了。”说到这里,胡太医道:“老夫得去配药去了。公主须记着老夫刚才的话。”便转身离去,也不回琼楼,而是沿着回廊往下面偏殿去了。
再明显不过的了,胡太医是故意说得那样含糊不清、不痛不痒的。症瘕?简宁虽然没有读过几本中医方面的书,但还知道这“症瘕”一词的意思。肚子里生了肿块,那不就是cancer?佳人的心情一下子荡到了谷底。难怪呢,要不是生了绝症,皇甫擎何至于会将朝政国事统统弃之不理?连我都不见。
阿奴不明就里,听见胡太医说什么肝火旺盛,只当是寻常的脏腑毛病,见主子脸色大变,眼看落下泪来,忙劝道:“胡太医才说了不好哭的,您怎么就忘了呢?才化好的妆,别哭花了。皇上见了您眼睛红红的,心里岂不担心?胡太医都说了,皇上只需静心调养就会痊愈的了。快别哭了。”
简宁见阿奴还不明白其中厉害,一时也不去点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拭着眼角,坐在石凳子上调息半刻,稳住了情绪,方站起身来向李延福道:“李公公,烦劳你引我进去吧。”说时,脸上涌出浅浅的笑意来。日光照耀在人儿脸上,只这一笑,真真明艳不可方物,直教百花失色,游鱼沉底。李延福冷眼旁观多时,却已猜到了佳人的心思,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更有几分敬意油然而生,当下引着人儿步入琼楼,清了清嗓子,向内高呼一声“初云公主驾到!”
上至三楼,方为天子寝室。华阁缘云,玉陛凌虚,正是个可以俯眺流云、仰观八隅的去处。羽纱帘幕后,但见天子半躺在龙床之上,抬起手来慢慢挥动了两下,李延福便领着值守的内侍们尽数退了下去。简宁走上前去,却见羽纱帘内天子龙床之侧安放着一架绘有自己全身像的绉纱落地屏风,与芳菲殿内的那一架一模一样,“呵呵”笑道:“原来你留了一手,我还以为我殿里的那架是独一无二的呢。”龙床上亦传来了天子的笑声,只听他道:“好不懂规矩。见了朕,怎的不行礼吗?”
简宁撒娇道:“人家忘记了嘛。你别恼,我这就行。”说着,恭身屈膝,口呼“万岁”,端端正正地向着帘幕内的天子行了个大礼。皇甫擎那厢长长地“嗯”了一声,说道:“这才像话。”宝鼎内燃着龙涎香,香烟儿一圈一圈地盘旋着升至半空。沉默了半晌,天子道:“进来吧。到朕身边来。”简宁道:“是,皇上。”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掠了一掠鬓发,脸上犹带着那浅浅的笑意,伸出手去将帘幕揭了开来。
数月不见,龙床上的天子面色蜡黄,已然瘦得脱了形。两颊上一丁点肉不见,平白挖进去两块,好像添了两个又深又大的酒窝。同样的五官轮廓,此时看来英挺全无,只觉得线条过于强硬,刀削斧凿一般。眼窝全凹陷了下去,眼睛大得吓人。喉结却整个儿凸了出来。脖颈上只贴着一层皮,显得比女人的脖颈还要细。简宁三两步走到龙床边,一手抓着天子从锦被里伸出来的干枯的大手,坐到了床沿上。
“你一定没有好好吃饭。瞧,身上都可以弹琵琶了。”人儿倾身上去,小心地倚在天子胸前,一只手伸进被窝里,隔着寝衣,摸着他一道一道突出的肋骨。她低着头,将小脸埋进他肩窝里,银牙儿死死咬着下唇,逼着自己不许哭出来。可是忍不住啊!皇甫擎的手一抚上她后脑,说了一句“小东西,你真美”,简宁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发抖,眼泪、鼻涕一齐涌了出来。皇甫擎吻着她额角,喃喃说道:“别哭啊,不许哭。胡太医没有嘱咐过你吗?”
简宁抬起头来,掏出帕子擤干净鼻涕,含泪笑道:“我才不想哭呢。都怪你,一身排骨硌得我手疼,你知道的,我最怕疼了。”一面说着,冲天子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皇甫擎何尝不能体味佳人的用心,捏着她下巴,凑过嘴去轻轻咬了一口那小巧细致的鼻尖,宠溺道:“又哭又笑的。”简宁伸手勾住他脖颈,微微抬起脸来,噘着红滟滟的小嘴道:“为什么这么久不让我来看你?现下要罚你好好地亲亲我,要用心,不可以马马虎虎,不可以敷衍。”
皇甫擎张开嘴冲佳人呵了一口气。“我嘴里都是药味,苦得很。”简宁道:“正好。你不是常说我嘴甜嘛。那我就用唾沫给你漱漱嘴,何如?”皇甫擎抬手拿指尖刮了刮人儿脸皮。“不害臊”简宁回嘴:“都是你教的。”说着,两人相视而笑。万千情意,尽付于这一笑之中。
“我就知道。”简宁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揩去沾在天子唇上的桃红色胭脂。皇甫擎靠在床头,双手搦住她纤腰,应道:“知道什么?我生病的事?”简宁道:“嗯——不是”便噘起小嘴做了个“霍”字的口形。皇甫擎看得明白,说道:“朕不是早就原谅你了。你是朕的人,别人想抢也抢不去。”说时,抓住人儿正在替他揩嘴的小手,往她眉心处又是一吻。
简宁心里又甜又涩,嗔道:“讨厌!胭脂揩在我脸上了。”说完,却将双臂紧紧地拥住天子,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是的,我是你的。你说过今生定不负我,要跟我长相厮守。你不可以食言!你答应过的。她这样想着,拥住天子的胳膊便越收越紧。皇甫擎起初还用甜言蜜语哄慰着佳人,到了后来却蹙起眉头,牙根紧咬,似在隐忍。简宁仍在撒娇:“怎么不说话了?接着说嘛。”
忽然,耳边传来了一声闷哼,那是抑制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简宁觉着不对劲,抬起头来看时,皇甫擎的额角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你怎么啦?是不是我抱得你太紧了?都怪我!给勒疼了是不是?”她慌了神,忙拿帕子替皇甫擎抹汗。皇甫擎却一把拂开她的手,咬着牙道:“快出去出去”然后用颤抖着的手攥住悬垂在床头的一根丝绳,似乎是用着全身的力气,用力向下扯动了两下。
胡太医、李延福并内侍们一齐拥了进来。皇甫擎凭着最后一丝定力,冲呆立在床边的简宁吼道:“听话!快出去!”等到简宁抿着小嘴,含泪转身的时候,他的脸立时变得狰狞起来,五官扭曲做一团。堂堂天子,竟然如同丧家之犬,在床上疼得打起滚来,汗水将床褥浸湿,口中胡乱地请求胡太医。“快给朕用麻药!””快给朕扎一针!““快!”
胡太医跪在龙床边,不停地磕着头,老泪纵横道:“不能再用了,皇上。您忍一忍吧。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皇太后,为了吴王,您也得忍一忍。”说完,老头向着李延福点了点头。于是,像往常一样,李延福与众内侍用丝帛编成的绳子将天子固定在龙床上,以免他来回挣动,过度耗损体力。更为了防止症瘕破裂,脏腑出血,那便当场就有性命之虞。
简宁坐在琼楼外她来时坐过的那张石凳子上。太阳向着骊山西面缓缓落了下去。入夜了,山顶上的风刮得猛烈起来,吹得人衣袂翻卷着,风直往袖筒里灌。阿奴不由打了个寒噤。琅環福地的侍女们得了口信,终于包了衣服送来。她迎上去道:“这么久才来?”忙打开衣匣子,翻出一件大红的四季团花锦缎夹披风来。走到石桌边,正披在主子身上,胡太医从琼楼里走了出来。简宁方才还一动不动的,这时却如梦惊醒,几乎是跳了起来,向着胡太医迎了上去。阿奴给这举动吓了一跳,不及伸手,那披风从人儿肩头一下子滑落到地上。
“胡太医,皇上这是怎么啦?他现在怎么样了?”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两只眼睛早已肿得核桃一般。胡太医神色凝重,再也做不出那般轻松的姿态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回道:“这一阵疼算是熬过去了。此刻吃了药,睡下了。”简宁道:“他为什么疼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我刚才抱得他太紧了?勒着了?”胡太医摇了摇头。“这疼痛已有一阵子了,时断时续。有时轻些,有时重些。今日算是疼得厉害的。肝里生了个瘤子,是这样的。”
简宁听得皇甫擎时常这样受到疼痛的折磨,刹时间心痛如绞,五内俱焚,哽咽道:“您是大夫,总有法子止痛的呀。”胡太医道:“这脏腑比不得外伤。先时疼得厉害的时候,也用麻药,也用针灸。可不能多用。用得多了,效力便一次不如一次。如今针灸已经没有什么效力了。麻药用得剂量大,病人全身麻痹,又得昏睡上许久,对于心智也不好。皇上是万乘之尊,还有国事要决断。哎——老夫实在无能。活了一大把年纪,枉受君父天恩,忝食俸禄,却不能为君父分忧。真是罪该万死!”说着,只是垂头叹息,拿袍袖拭着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