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在静仪公主府住了两天,到了正月初四,正是王玉芝去世四周年忌日。一大清早,一身素服,粉黛未施,佳人便由阿奴、漱霞二人跟随着,来至房子陵所住的小院。上房正厅内已设下祭台,玉芝的半身像重又挂了起来。静仪公主、房驸马早到了,正在暖阁里坐着。简宁先去行礼。房子陵坐在父母亲下首,一身白衣孝冠。他已向国子监请了假,等早饭过后,还要亲至郊外法华寺祭奠。绿珠忙前忙后,招呼丫鬟们将一应祭品、冥纸、供奉的饭菜预备妥当。俄而,教养嬷嬷抱着房君虞、房君馨来了,便开始家祭。
先是静仪公主、房驸马在媳妇遗像前依次上了香。因是长辈,不必行礼。反是房君虞穿一件白绫缎子的棉袄,白裤白靴,跪在祭台边地上的一张褥垫上向爷爷、奶奶磕了头。君虞年纪小,还不完全懂事,但晓得是自己生母的忌日。一双眼睛红红的,紧紧抿着小嘴,眉宇间尽是哀戚之色。接着,房子陵亲手将供奉的饭菜一一摆将在祭台上,上了香,向玉芝的遗像恭身行了礼。然后绿珠上了香,恭身行了礼,又命君馨给故去的大奶奶磕头。再来方是简宁上香行礼。
玉芝陪嫁来的两个丫鬟如今仍留在房子陵屋里伺候。此时便也上前来磕头。磕完头,便由她二人跪在祭台前烧冥纸。两人边烧边哭,不住唤着“小姐”。府里有些脸面的管事、嬷嬷、大丫鬟等一一上前磕头行礼。小君虞由嬷嬷搀着立在一旁看着,不时拿小手揉搓着眼睛,情状甚是可怜。简宁便走过去一把抱了他在怀里安慰着。君虞搂着佳人脖颈,一抽一泣。简宁原先倒还好,被他这么一感染,不禁鼻子一酸,跟着落下泪来。
家祭完毕,一家人赴花厅共进早膳。简宁知房子陵饭后要出城去法华寺,有心要一同去。一来,亲至玉芝灵前问候,二来,可以往郊外透透气。房子陵当然是愿意带她去。但这样一来,绿珠势必要跟去。房君虞一旁听着,也拉着人儿衣袖,说要一起去。静仪公主哪里肯依,竭力拦阻道:“你们都不许去。只子陵一人去就够了。”乃向佳人道:“天气冷得紧,出去做什么?你一出城,少说得几十个御林军沿途保护。如今这样形势,还是乖乖地呆在家里,少抛头露面的好。”
简宁“哦——”地应下了,噘着嘴,面上终有几分失望。静仪公主抬手捏了捏她粉颊,低啐道:“小丫头,都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这么不安分!”简宁揉着小脸,撒娇道:“姑姑,您别在君虞、君馨面前这样说我,怪不好意思的。”说得席上房驸马、房子陵并绿珠都忍俊不禁。静仪公主正色道:“好了,就说正经的。知道你出宫一趟不容易,今日便罢了,明日我拟请甄夫人并缑儿过来玩上一日。她们娘俩在府里也怪冷清的。你说好不好?”
简宁忙道:“再好不过了。人多些热闹,不如请红蕖妹妹也来吧。”便向绿珠道:“行不行?就怕她程府上走不开。”绿珠道:“有什么不行的?一会儿我写贴子去请就是了。”又道:“不如请倩宁公主也来吧。她来了,准热闹。”简宁道:“这会子她多半已经在宫里了。前儿太后说要接她回宫住一阵。”绿珠道:“是嘛?待会儿让人去公主府打听打听。”静仪公主听她二人有商有量的,便道:“既这样,再要请些什么人,你们自己斟酌着办吧。不一定非得在明日。只要不出门,在府里随你们折腾寻些乐子吧。今年这年过得,也实在是不像个样子。”
次日,甄夫人、甄缑、红蕖便应约来到长公主府消遣了一日。皇甫倩与简宁,一个进宫一个出宫,恰好都在正月初二那天,因此并未请到。红蕖此时成亲将将半年。简宁许久不曾见到她。今日一见,神采飞扬,想来必定夫妻恩爱,在婆家日子过得十分顺意。一番询问,果不其然。
简宁又向甄缑问起,霍英从前线是否有音信传来。甄缑回道,特使回京后,特意来府中报了平安。因军中不得随意向外传递书信,所以只有几句口信。说是父子三人一切安好,并未受伤。嘱咐家中万勿挂念,冬衣已经收到,甚为合用云云。相较于皇甫擎这厢的疑云重重,得知霍青那里安然无恙,对于佳人而言,多多少少是个安慰。
过了几日,大家又相约在静仪公主府聚会。这一回,除了甄夫人、甄缑、红蕖之外,还有皇甫倩以及甄缑的母亲——京兆府长史甄逸的夫人林氏。
原来皇甫倩初二那日一进宫,先去长乐宫向独孤太后并独孤柳请了安,随即便往芳菲殿探望。到了那儿,才知道佳人已出宫去了静仪公主府,气得小妮子直跌脚,不禁责怪简宁出宫也不事先通知她一声。早知道,就不答应母后回宫来住几天了。往静仪公主府去,大家凑在一块儿笑笑闹闹的,比住在宫里拘拘束束得强多了。一连在宫里呆了几天,便怎么也不肯再留了。回到自己府里歇了一日,听说长公主府里又请客。这不,不请自来了。
至于林夫人,则是静仪公主请来的。前文述及,霍府、甄府、房家老宅都位于大都城东南隅的乌衣巷内。尤其霍府、甄府仅一墙之隔。霍英与甄缑这一段姻缘,看官据此想来,便可知当年他二人必定是月上柳梢头,人越黄昏后,在后花园里私定的终身。娘家住得这么近,甄缑回去将在静仪公主府的情形一说。林夫人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便也想来。甄夫人透了口风过来,静仪公主知道了,便邀她一同过府来走走。
一数人头,八位,正好凑成两桌马吊。用过中饭,静仪公主在正屋,甄夫人、林夫人在客房,绿珠、红蕖在后宅小院,简宁、甄缑并皇甫倩在绛云轩,四处分别歇了中觉,养足精神,未时末便又齐聚正屋。暖阁里,摆开两张紫檀木的牌桌,桌面铺上红毡。丫鬟们拿上牌来,一副象牙的,一副青玉的,“哗啦”一声倒在桌面上。筹码也是象牙做的,每人五十枚,乘在牌桌四面的小抽屉内。
静仪公主、甄夫人、林夫人外加简宁凑成一桌。皇甫倩、甄缑、绿珠、红蕖一桌。各自坐定后,丫鬟们献上茶来。每人所座的圈椅边都摆一张矮几,点心、茶水、鲜果,拣个人爱吃的一一预备下。数了筹码,讲定了输赢大小,静仪公主笑道:“开牌吧。”于是,十六只手一同洗起牌来,“哗啦、哗啦”的,预备将今日下半天的辰光就这样打发掉。
佳人是自魂魄托生以后,才学会的打马吊、玩骨牌。玩得少,也没有瘾头,今日无非陪静仪公主、林夫人、甄夫人她们玩一玩。绿珠、红蕖也是刚学会不久,鲜有上场的机会。牌技平平,运气也一般,几圈下来,都输在了她们三个人身上。幸而输赢不大,一副大四喜,顶多十两银子。别说简宁、绿珠了,就是红蕖如今也阔绰了,连着出冲了三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八人一边打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皇甫倩刚糊了一把十三幺,心情大好,手上归置着赢来的筹码,却朝坐在另一张牌桌上的简宁道:“云姬,你近来见着皇兄了吗?怎么我这趟回宫,他都不去瞧瞧我?我要上显仁宫找他,母后竟不许。听侍女们说,除夕、正旦他都没露面。是也不是?母后还教我要是见着你,别提起这一档子事呢。真是奇怪!”小妮子到底忍不住,又是个没心机的,大咧咧地就把这个话头给挑了起来。
甄夫人、林夫人并绿珠等人听见了,只当作没听见。简宁正低头看牌,听了这话,打了一张废牌出去,转过头来应道:“可不是吗?”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我也看开了。不知道更好。知道的事情越多,自己给自己添愁烦。我现在呀,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要糊大牌。”说时,见对面静仪公主打出一张东风来,忙叫一声“碰”,身子略微前倾,一手撩着袖子,拿起那张东风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展颜道:“糊了!混一色。总算糊了一把。”简宁将自己的牌整个儿推倒。
“小丫头”静仪公主笑着睨了人儿一眼,从抽屉内取出筹码,放在她伸来的一只小手里。从矮几上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向着邻桌的皇甫倩道:“你母后既叫你别提这事,你还提它做什么?皇上自有道理的。我倒要问问你呢,预备几时给你母后添个外孙抱抱啊?”皇甫倩微红了脸,冲静仪公主吐了吐舌头。“好嘛好嘛,不提就不提。”便不敢再问这件事了。
申时许,房驸马下值回府。到了正屋内,问了大丫鬟,说是都在暖阁里打马吊。如往常一般,换下官服,梳洗了一番,房驸马步入暖阁内,命丫鬟搬来坐墩,坐在静仪公主身后替她看着牌。房驸马一来,似乎把好运气也一同带了来,静仪公主立马自摸了两把。小抽屉里,筹码乘得满满的,快装不下了。简宁又羡慕又嫉妒。
皇甫倩闻听这边动静,亦嬉笑着打趣道:“姑父,怎么你一来姑姑就赢?你也来我身后坐一会儿吧。我可连着好几把没听牌了。”房驸马微笑不答。静仪公主不无得意道:“你莫急,想赢还不容易。崔驸马也该下值了,叫人去请他来。让他坐在你身后便是。”见皇甫倩又是一窘,众人皆含笑摇头。
笑语间,一名丫鬟进来禀报说,少爷与安逸侯的马车一同到了府门前。静仪公主示意大家接着打,回头向房驸马低声道:“我这里正听牌呢,你去迎一迎吧。”房驸马二话不出,出了暖阁,更衣迎客去了。
将近四年没有见着独孤枫,他比他二十岁那年行冠礼的时候又长大了好些。废话!谁不长大呢?简宁站起身来。大概皇甫擎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长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吧。佳人心中暗想。
静仪公主、甄夫人、林夫人等都离了座。独孤枫走上前来,逐一行礼问安。甄夫人、林夫人还了半礼。独孤枫行至佳人跟前,嗓子似乎一下子发了哑,作了个揖,勉强唤了一声“公主”。简宁想起从前每回见面,他总是“喂、喂”地叫她,微微一笑,应道:“安逸侯”便略微含胸也还了半礼。
静仪公主道:“安逸侯来京多日,总算想起到你阿姨这里来走走。怎么事先不说一声?你瞧,我们这里正打牌。夫人们难得来一回,不好就这样放回去。说不得,可要怠慢你了。”独孤枫道:“不妨事。小侄来得晚了,还请阿姨赎罪。前几日事忙,到今日才得了空,便急着来了。不及通禀,实在唐突。”丫鬟呈了礼单上来。静仪公主接过看了,笑道:“来就来吧,每回都破费。如今这样形势,难为你一番心意。多谢了。”
独孤枫又与另一桌的皇甫倩、甄缑、绿珠、红蕖一一厮见。皇甫倩前几日在长乐宫已与独孤枫见过面了。往事已矣,小妮子也自嫁得青年才俊。如今彼此真正是兄妹之情,坦荡荡的了。当下拉着独孤枫的衣袖,娇嚷道:“枫表哥,你来得正巧。给我看着牌,让我再糊一把十三幺。”说着,命丫鬟搬了坐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