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早膳毕,独孤太后在正殿与诸嫔聊了片时,便说乏了。只见内侍副总管郭庆德一抖拂尘,呼一声“太后起驾”,诸嫔起身排班而立,目送太后由一众侍女簇拥着回了后殿。皇甫珏姐弟俩也一同随了去。今年从去年例,取消了除夕的国宴,连晚上在麟德殿的戏也不演了。诸嫔百无聊赖,当下三三两两向独孤柳告了退,预备晚夕三五人聚在一处抹抹牌、吃吃小酒,自寻些乐子,这个年便算是草草地过了。
简宁等诸嫔都散去了,上前向独孤柳道:“姐姐要是不忙,到我那里坐坐吧。”独孤柳自然明白人儿请她去,势必要探究一番事情的原委,便拉着简宁的手,微笑道:“妹妹别为难我吧。”佳人性子骄矜,极爱面子,听独孤柳这么一说,哪里还会去追问。当下恭身施了一礼,身后阿奴、漱霞等侍女跟随,出了长乐宫,步行回芳菲殿去了。佳人一走,独孤柳面色一沉,随即也由侍女们簇拥着登上凤辇,回了栖凤宫。
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不告诉我算数!我才不稀罕!简宁回到芳菲殿,犹自气鼓鼓的。反正这个年注定是冷冷清清的了。遂命阿奴道:“你叫人去显仁宫知会一声,我今日就出宫,去长公主府住几天。正好太后领了宝宝他们去。我不在,就让她们在长乐宫里陪太后多玩几天好咯。太后她老人家巴不得呢。”阿奴忙劝道:“公主说甚气话来?就算要去,也等过了正旦呀。哪有说去就去的?太后那儿、皇后娘娘那儿也得说一声。去住个一两日也就罢了。”
“什么一两日?我过完上元节再回来。”人儿噘着小嘴,一边唤漱霞等人来收拾衣服首饰。“反正他们当我是死的,在与不在有什么差别?他们要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嫌我在这里碍眼,我躲得远远的还不成吗?一天到晚就知道哄人?顺便告诉一声,以后别送东西来,谁稀罕!”说着,简宁往铜镜前坐下,狠狠拔下头上金钗掼在梳妆台上。
阿奴到此刻,也顾不得那“妄议君上”的罪名,凑到主子跟前道:“公主,您看,皇上是不是病了?咱们不如唤胡太医来问问吧。”简宁一听,也是,可又一想,即便胡太医知道,多半也会像独孤柳那样保持缄默。问了也是白问,何必去为难人家?然而,就如同阿奴说的,皇甫擎大约真的病了,怕我担心,所以才千方百计地瞒着我。想到这一层,佳人心中的怒气便不觉消解了大半。
可是,他为什么肯告诉独孤柳?难道就她是贴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女人心,海底针。下一刻,醋意盖过了怒气。越想心里头越觉酸溜溜的。不管!我偏要出宫!除非你告诉我真相。简宁的犟脾气上来了。不及换粧,便至书房坐于书案后,铺上雪浪笺,亲手磨了墨,低头书写起来。阿奴一旁看着,看不懂,干着急,生怕主子使性子得罪皇上。
写完了,简宁往笺纸上吹了吹,等上面字迹干了,便折好放在信封里交到阿奴手上。“你让人送去显仁宫。就说我立等着皇上给我回信。他不回的话,就是答应让我出宫去姑姑家住几天。”阿奴一脸担忧,问道:“公主,您这上头写的是什么?您别胡闹呀。”简宁笑了笑,应道:“谁说我胡闹来着?你放心,我只是问他肯不肯放我出宫去住几天。还有,问他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或者有别的什么事。让他偷偷写了告诉我,我一定不说出去。我发誓!”原来简宁的信是用汉语拼音写的,除了她与皇甫擎,旁人根本就看不懂。
阿奴稍稍心安,又道:“您要出宫,无论如何,得过了正旦才行。”简宁想想也有理,便答应道:“知道啦。我听你的还不成吗?”阿奴方出去将信交予殿内值日的小太监,叫送去显仁宫。等了一个白天,直到天色漆黑,过了初更,简宁终于收到了皇甫擎的回信。回信也是用拼音写的,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只说想出宫就出宫去住几天吧。今年过年也实在是潦草了些,等仗打胜了,明年后年再过个像样的年。至于其他的,只字未提。
朝阿奴扬了扬手中的信,人儿好不埋怨。“什么嘛?根本是避重就轻,逃避问题。”阿奴唯有劝解道:“您也别太多虑了。皇上既然答应让您去长公主府住几天,您就去住上几天散散心吧。明日一早先递个信去,好叫那边有个准备。”两人正说着话,漱霞走进来禀报,偏殿内宴席已摆好了,就等着主子过去,好开席。简宁道声“知道了”,便向阿奴道:“就这样吧。太后、皇后那儿我明日自己去说。初二就往姑姑家去,等过完上元节再回来。”阿奴听她话里有气,只得依下了,想着到了长公主府先住上两日,再劝说主子早些回宫就是。
将此事暂且搁下,简宁却问漱霞道:“你那口子来了吗?”漱霞脸上一红,微嗔道:“公主莫取笑人。”简宁故作惊讶道:“怎么啦?不叫那口子叫什么?叫老公?darling?亲爱的?”漱霞知道主子嘴皮子利索,不敢再分辨了,忙道:“来了。下了值,正巧赶上。”简宁点了点头,又道:“后日我去长公主府,要呆上半个月才回来。要不要跟去,随你。你要是舍不得你那口子,就留在这儿吧。”漱霞当即应道:“奴婢自然要跟去服侍的。”简宁笑道:“算你有良心。”言毕,主仆三人一径往偏殿吃年夜饭去了。
话说前几年的除夕夜,简宁总是与诸嫔先至显仁宫与帝后共进晚膳,然后赴麟德殿赏戏。头两年赏完了戏,还与皇甫倩一道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放烟火。这两年小妮子出嫁了,便叫底下小太监去城里买了烟火、炮仗来,在芳菲殿里自己放着玩。今年皇甫擎不露面,太后、独孤柳并皇甫珏、皇甫琰,外加独孤枫在长乐宫里吃年夜饭。人家姑侄团聚,简宁不便在场,便在芳菲殿内摆开宴席,与一众侍女、太监一处热闹热闹。她是个现代人,不讲究什么上下尊卑,向来散漫惯了的。底下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到了偏殿,一共摆了三张高桌。简宁与阿奴两个人坐在正中一席。漱霞与李学文在左边一桌坐了首席。妥娘在右边一桌坐了首席。除了在院门口值夜的两名小太监,在芳菲殿内当差的二十来名侍女全在这儿了。这是李学文第三次见着初云公主的面。烛火辉映下,佳人笑意盈盈,和蔼可亲,与众奴婢共聚一堂,全无半点拘束。虽身居高位,却能体恤弱小;久居深宫,竟有几分侠义心肠。少年恨皇甫擎入骨,但与佳人是无怨无仇的。一想到她一生的幸福即将葬送在自己手上,不禁凉意透骨,胸中悲戚,满是不忍。
“走,咱们给公主行礼去。”漱霞在桌面下轻轻扯了扯李学文的衣袖。李学文回过神来,忙起身跟着漱霞走到正中那桌佳人跟前。不等二人下拜,简宁笑着摆手道:“罢了,罢了。昨儿小除夕才发的红包,又来讨。免了吧。”漱霞知人儿开玩笑,撇着嘴道:“公主太小瞧人了。”便与李学文一同跪在她跟前磕了头,道:“奴婢能有今日,全赖皇上与主子天恩浩荡。”又说了好些吉利话。简宁毫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坐着受了礼。
晚宴后,众人站在殿外月台上,看着小太监在殿前的空地上放烟火。漱霞亦推了李学文去放大炮仗。只听轰然一响,如裂缺霹雳,划破夜空,随即劈劈啪啪,连珠炮响,如熊咆龙吟,万山齐应。各色烟火跟着燃放起来。端的五光十色,璀璨夺目。花鸟鱼虫,仙凡人物,一样接一样放来,照耀得四下里亮如白昼,撒落下满地的彩纸碎屑。
放了约莫半个时辰,烟火燃尽,周遭由喧嚣归于平静。简宁心中没来由地一阵伤感,正欲转身回后殿,却听得殿外喧嚣又起。只见“嗖、嗖”两道火箭冲天而起,至夜空中“嘭”地一声陡然炸开,但见星火点点,竟组成了两个重叠的心形。转瞬之间,那心形便消散不见。紧接着,又是数道火箭冲天而起,这回“嘭”一声,星火四散,却幻化成漫天星雨。
众侍女、太监惊叹连连。早有小太监跑去殿外询问,原来是皇上特意安排的烟火。其实不必询问,简宁见到那心形便知是天子所为。彼时哪里有人会用此种图案来表示爱意。只有她曾经在一次写给皇甫擎的信中,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在笺儿上画了两颗心。事后,皇甫擎问:“这图案是个什么意思?”简宁便信口答道:“这叫作‘心心相映’。”为什么?你肯花那么多心思,却不肯来看我?也不肯告诉我实情?皇甫擎,你去死啦!佳人因此泪湿枕席,一夜未眠。
正月初二,简宁没事人似的带着阿奴、漱霞去了静仪公主府。房子陵向国子监请了假,特地去宫门口接她。见大小行李装了两辆马车,连带玩的、用的都在里头,就如同当初给皇上贬出宫时一样,料定这趟住的时日不会短,心下不由欢喜。到了公主府,皇甫静、绿珠在二门上接着。见了礼,彼此叙了寒温,皇甫静亲自领着人儿往绛云轩安顿。
简宁信上只说来这里住上几天,并未说明缘由。但静仪公主好像什么都知道,对于宫中的情形竟是一概不问,只是微笑着拍着人儿手背道:“想住多久都行啊。难得小公主、小皇子不在跟前,你正好过几天清静日子。”简宁心想:原来你们联合起来,就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静仪公主、房子陵离去后,绿珠帮着阿奴、漱霞一道开箱整理佳人的贴身衣物。府里的丫鬟则负责搬运其他物件。简宁拉着绿珠到无人处,问道:“你说,姑姑是不是嘱咐过你,不许向我打听来这儿的原因?”
绿珠一脸难色,回道:“公主别为难我了。”简宁愤懑道:“怎么和皇后一样,你也这么说。可见是有事了。”绿珠忙摆手道:“公主想到哪里去了?近来宫里的情形,长公主多少知道一点。她怕问了,惹得你不高兴,所以才这样吩咐。至于别的事情,我们如何得知?我们也正纳闷呢。”简宁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绿珠又劝她在这里好好玩几天。简宁生性开朗,遂将心中愁烦抛在脑后,想着好不容易出了宫今后十几天总得玩得尽兴,方为正理。
晚上,静仪公主设宴为佳人接风洗尘。简宁笑说:“从朱雀门出来不过几条街。”静仪公主却道:“不拘多远,总是回家了。就该接风。”说时,一家人入了席。静仪公主正中而坐,左肩下是房子陵,右肩下是简宁,房驸马坐在上首。绿珠抱着未满周岁的房君馨坐于房子陵下首。房君虞再过两天就满四周岁了,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后生,简宁很喜欢他,硬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
虽是战时,禁止饮搏,自家喝些小酒,并无妨碍。静仪公主又命府内蓄养的丝竹班子在厅外檐下奏起雅乐助兴。合家传杯递盏,更兼猜枚行令。落后又在花园里放烟火。直到更阑方散。佳人尽兴而归,回到绛云轩中倒头便睡。连日夜里失眠,到这一日,总算是睡上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