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抹去眼泪,他将信连信封一道贴身藏好,掇起甄缑亲手缝制的一件蓝色锦缎棉袄放在身上比了比。穿上身一看,不大不小,正合适。又将周姨娘做的一双棉靴换上。新做的鞋,一点儿不硌脚。到底是母亲的手艺,之前一定拿鞋楦头楦过一阵。棉靴里头不知塞了多少木棉,腿脚给裹得严严实实的,暖和极了。
霍青从窗外经过。兄弟俩因军职不同,又分属霍无忌、皇甫嵩麾下,所以并不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见霍英在屋内无事走来走去,便道:“怎么还不睡?”霍英打开窗户,抱拳施礼道:“大哥”霍青道:“在做什么?”霍英回说自己正在试穿从大都寄来的棉衣、棉鞋。霍青点了点头。霍英打了个请的手势,道:“大哥请进来坐一会儿。缑儿在信中问你好。”霍青道声谢,道:“不了。你慢慢读信吧。”霍英知出征在外,军中无父子兄弟,当下又一拱手,兀自关上了窗户。
烛影里,只见霍英将方才贴肉藏好的信又摸了出来。男人心中好生羡慕。回到自己屋里,霍青从怀里摸出甄夫人写来的信。信已拆了封,其实是写给霍无忌的。老爷子见上头有甄夫人叮嘱儿子的话,适才特意唤霍青去二厅,将书信交予他观看。霍青去时,众将帅正在二厅上瓜分宫中诸嫔捐赠的棉衣、棉鞋。众人大多已收到了亲属捎来的衣物,所以并不如何看重。不过碍于天子的口谕,退却不得,领上一套便是。
谁知,一打开香樟木箱,只见箱内一件件一双双分外精致,竟比亲人们做得还要用心。众人遂依着各自的身量高矮、鞋码大小,仔细地拣选起来。尤其是几名尚未娶妻的年轻参谋,一想到这些东西乃是出自后宫众美人之手,不免总有些绮丽念头,于是争先恐后,一面选一面心中猜测,这一件绣着仙鹤的说不定是皇后亲手做的,那一件玄色缎面大红衬里的多半是徐昭仪做的,却不知哪一件出自初云公主之手。宫中妃嫔众多,但将领们能够叫得出封号的,仅有区区几位出身高贵、礼聘入宫之人。
霍无忌与皇甫嵩坐于堂上。众人兴致盎然,以至于你争我夺,大失风度,两人含笑视之,并不加以拦阻。乃命各自家将上前依着尺寸也随意拣选了两件。霍青步入二厅,向霍无忌行了军礼,又向顶头上司皇甫嵩行礼。霍无忌命家将取出家书,道:“你娘有话嘱咐你。将信拿回去看吧。”霍青接过信,揣在怀里,正欲退下。霍无忌唤住他道:“既来了,你也在箱子里选两件吧。”
霍青见那厢众人聚拢在一处,手中的衣服、鞋子皆绣得异彩夺目,鲜艳非常,他生性喜爱肃穆的颜色,心中虽也想,若是能得到伊人亲手缝制的衣物,倒也未尝不可。又一想,那么些衣物,又无署名,如何拣选得到?多半已给人拣去了。男人心中自有一股傲气,不愿在人前与人为一件衣服争来夺去。再说甄夫人也已经为他缝制了棉衣、棉鞋,便谢绝道:“末将已有了御寒的衣物。多谢总管厚意。”不由分说,转身出了二厅。霍无忌怫然不悦。皇甫嵩道:“令郎生性耿烈,总管万勿介怀。”霍无忌闻言,怒意稍歇。
霍青和衣躺在床上读着甄夫人的信。西北天气寒冷,早晚记得添加衣裳。觑空多休息。不要吃冷食,那样伤身体。不要受伤,好好活着回来。自从十五岁从军,每回甄夫人来信,总是这几句话。霍青将信笺塞回信封内,放在枕边,预备明日一早送还给父亲。须臾,两名家将进屋来伺候少爷就寝。一人提着铜壶,将壶中热水注入沐盆内,拉下架上的面巾放入盆中浸湿。一人端着托盘,将盘中两盏清茶搁在桌上。
霍青先以清茶漱嘴,然后走到盆架边洗脸。恰值李勇走了进来,说道:“还是住在城里好啊。不像前些时日,别说洗脸刷牙,就连喝口热茶都得候时辰。”洗完脸,霍青拿面巾擦干手。家将接过面巾,在沐盆里搓了两把,绞干了仍挂回架子上。霍青道:“在外打仗,如何与家中相比?”铺好床褥,两名家将退了出去。李勇也不讲究,就着霍青洗剩下的水往脸上胡乱扑了几下,拿自己的面巾抹干脸,然后坐到桌边,端起了桌上那盏没动过的清茶。
喝着茶,李勇道:“方才去钱虎那小子那儿看了看。冬衣发下来了,大伙儿都说不错,瞧着比去年的还要精细,也厚实。到底是基金会置办的,比库部司那帮人强多了。”霍青解下佩剑,褪下外袍,内穿护身软甲,应道:“叮嘱弟兄们这几日好好歇息。后面还有连场恶仗要打。”便坐在床沿上,拔下军靴,揭开被子,当先上床就寝。李勇为霍青的副将,二人同住一间屋子。喝过茶,便也褪下外袍,吹灭烛火,在另一张板床上睡下了。刚躺下没多久,却听见有人敲门。李勇披衣下床,点上烛火,开门一看,乃是霍无忌身边的一名家将。
霍青忙也披衣下床。要说知子莫若父,霍青离开二厅不久,霍无忌便命家将在那香樟木箱里拣了一件素净的玄色锦缎棉袄,一双同色的棉靴,可喜都是儿子的尺码,便命家将送了来。只听那家将道:“老爷说了,此乃皇上口谕,后宫诸位娘娘的一片心意。无论少爷愿不愿意,都须领受。”霍青只得接了,又将枕边甄夫人的信交予那名家将,道:“这信我已看过了,请转交大总管。”那家将抱拳施了一军礼,去了。
李勇听说这回从大都送来的冬衣中有一部分是京畿地区的闺阃捐献的,甚至还有几箱乃是天子后妃所制。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副官头上。此时见霍青得了一套,忙抢过来翻看,口中赞道:“嘿!做工还真不赖。”说着,竟掇起棉袄放在鼻尖嗅起来。霍青道:“你闻什么?”李勇道:“我闻闻可有女儿香。”霍青见他一脸猥琐,不觉好笑,应道:“只有一股子香樟味。”
李勇撺掇霍青穿上试试。霍青道:“天晚了。等明日再试。”李勇道:“晚什么晚?穿上试试!”非要他试不可。男人遂将棉袄罩在软甲外,又穿上了棉靴。屋里没有铜镜,霍青低头打量,只知道长短适宜,张开双臂,前后摆动了两下,不松不紧。走了两步,因是新鞋,有些硌脚,大约多穿几次就松快了。李勇一旁赞道:“挺合身的嘛。跟量体裁的差不离。”
霍青脱下棉袄,见衬里是墨绿色的杭绸。鬼使神差般的,男人忽然忆起人儿曾经说过,她最喜欢他穿这个颜色的衣裳了,说最衬他。说不定,这就是云姬做的。一念及此,霍青将棉袄折得整整齐齐搁在枕边。一整晚,他都睁着眼睛发呆,不时伸了手去抚摸那棉袄。不错!这一件棉袄、一双棉靴正是出自简宁与阿奴、漱霞之手。或者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相助,即便远隔千山万水,音书阻绝,却依然让霍简二人以此种方式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联系。
掐指算来,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零五个月。幸而天子于数年前就已经积极备战,义仓储备充足,各地州县俱调派了足够的人手从事耕作。又因战场分布在西北、西南相对贫瘠之地,不曾波及关中、江南、蜀中等富庶地区。是以并未出现“千村万落生荆杞,禾生陇亩无东西”的萧条景象。加之兵士们用命,将帅指挥有方,虽一时处于守势,看似与大燕相为犄角,但形势正在一点一点朝着有利于金鹏的方向发展。
至十五年冬,大燕境内北部连降暴雪,人畜冻死无数。西北前线,粮草不济。大燕铁骑进退维谷。金鹏军队伺机向燕军发动连续进攻,连战连捷,短短半个月内相继收复瓜州、肃州等地,直驱燕军至石堡城以东、赤岭以北两国交界处。南线燕军亦无斗志,一路溃败,茂州、安戎城相继收复。攻守形势瞬间逆转。
这一日,大都亦飘起了小雪。年关临近,军队又在前线打了大胜仗,街道两旁,商铺张灯结彩,行人脸上阴霾尽扫,纷纷露出久违的笑容。李学文乘坐的骡车出了朱雀门后,一路来到东市,在一家名曰“如意斋”的酒楼前停了车。跟班的小太监跳下前辕,揭开车帘,李学文下得车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酒楼。
店伙见来人所乘骡车分明系宫中样式,又打量来人衣饰精洁,面白无须,身后两名小伴当身着宫中太监服色,便知来人笃定是宫中有些地位的太监,连忙报于掌柜知道。掌柜听了,从柜身里转出来亲自招呼道:“失敬,失敬。敢问官爷到此是自酌还是待客?”李学文道:“约了人在此,想必已经到了。这里可有位姓韩的客人?”掌柜哪里知道,便问店伙。店伙道:“有的有的。韩大爷就在二楼雅座。”掌柜便引李学文上了二楼。
韩先生临窗坐着,正独自喝茶。见人到了,起身作揖道:“好久不见。听说李公公高升了。恭喜!恭喜!”李学文还了一揖道:“哪里哪里。世伯莫听人胡说。小可不过从一处调到另一处当差,谈不上高升。”说着,褪下了身上皮袄。掌柜接过,挂在衣架上,等二人寒暄完了,方开口问道:“二位爷吃点什么?前线大捷,小店酬宾三日,菜蔬茶水一律八折优惠。”李学文伸手向着炉火烤了烤,道:“拣最好的上就是了,不必替我省钱。”又吩咐好好招待那两名跟班的小太监。掌柜唯唯应下,恭身退了出去。
李学文这时重又起身,向韩先生恭身行了个大礼,满怀敬意地唤了一声“大叔”。韩先生欣然领受,微笑道:“几年不见,学文长大了。大叔快认不出你了。”李学文道:“大叔却一点儿也没变。”又问:“您怎么亲自来了?有要紧的事?”韩先生道:“不忙,待会儿咱们边吃边聊。”两人自天玺十二年在湖州分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此番久别重逢,当下分宾主而坐,叙些别后间阔之情。
看官们观到此处,想必要问,韩先生曾经参与掳劫初云公主一事。简宁与霍青都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事后朝廷必定会发下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在全国范围内缉拿。他何以还能在金鹏境内来去自如?
盖因彼时无现代之摄像技术,单凭目击者口述而画成的人像,无论如何,终究与真人有几分距离。韩先生既为大燕细作,必定有着十分妥善的身份掩护。他武功又高,所谓艺高人胆大。再加上初云公主被掳一事,至今在金鹏国内仍属机密,就算缉捕也不敢过于声张,只得默默探访。一晃几年过去了,日子久了,缉捕一事早就松懈下来。如今举国上下正忙于对大燕的战事。故韩先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大都城中公然现身。
李学文入印绶监,又与初云公主的贴身侍女结对食一事,他已听说了,夸道:“好小子!果真有两下子。大叔总算没有看错人。这三年多来,没少吃苦吧?”净身所吃的苦,就不必说了。李学文乃将进了浣衣局后,如何当上的执事,如何入宫与漱霞搭识,蒙初云公主引荐进了书库当差,又如何与漱霞结成对食的经过一一告知。至于曾为高公公的娈童,以及与漱霞月夜私会等事,也毫不隐瞒。韩先生听罢,拍了拍少年肩头,不无叹息道:“小小年纪,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