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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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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天玺十五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太液池畔,一轮皓月高挂中天,四周蛩吟切切,阵阵凉风袭来,直吹得沙沙叶响,树影参差。只见佳人趁月色而行,手中持一柄纨扇,口内正低声吟诵李青莲所作之《子夜吴歌》。身后一名青衣侍女,缓步相随,忍不住催促道:“公主,外头风凉。不如早些回去吧。”

    简宁转过身来,道:“阿奴,你别扫我的兴嘛。难得这样好的月色。你这人呀,一点儿不懂得什么叫作情调。”阿奴道:“奴婢是不懂。今晚皇上去皇后那儿过节,还把小公主和小皇子一同带了去。弄得他们好像一家子似的,倒让您一个人孤零零的。”佳人一抬手,将扇面轻轻打在她头上,笑道:“你一向最识大体的。怎么今日这样小气起来?”

    阿奴抚着额角,面有忧色。“皇上近来来芳菲殿的次数比从前少了许多。您就一点儿不担心吗?”简宁道:“傻瓜!现下是什么时候?他每日那么忙,哪有多余的时间?我宁可他少来,自己多保养保养。”说着,人儿不由红了脸,忙道:“好了好了,就听你的。咱们回去吧。”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阿奴手里捧着一个针线笸箩,走到窗边的绣榻前,坐在佳人脚边。“您今日倒好诗兴,一首接一首的。”说着,将笸箩放在膝头,套上顶针,开始拈线穿针。简宁手里掇着一件尚未做完的玄色锦缎墨绿色杭绸里子的棉袍,应道:“是吗?那我再吟一首给你听。”说时,亦套上顶针,接过了阿奴手里的针线。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

    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佳人一面吟一面为棉袍锁边,飞针走线的,动作甚是熟练。阿奴摇了摇头,又穿了根针,便掇起棉袍另一头,一道做起活儿来。其时,由于战事的缘故,《女报》已经停止了原先的每月上中下旬发行三期,而是改为不定期发行特刊。内容也以鼓舞百姓士气,呼吁各地重视生产,积极支援前线作战为主。简宁转而将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女报》下属的基金会上。

    自开战以来,基金会运用《女报》的影响力,先后筹措了数批前线将士所需的中成药、衣物、棉被等;并出资在西线几个州府开设了十数家养生堂,专一收留因为战火而失去家园的流民;各地阵亡将士的亲属,基金会则通过《女报》驻各地的办事处,加以出资抚恤。单单这几项,一年多来已为朝廷节省开支达数十万两。

    眼看严冬又至,目下当务之急便是筹集今年将士过冬所需的御寒衣物。简宁与阿奴手上正在做的,正是下个月就将发往西北前线的棉衣。今年基金会除了出资向布商、棉农收购大量布匹、木棉,交由宫内及京城各大王府的侍女日夜赶制棉衣、棉被外。更是号召各地,尤其京畿地区的闺阃女子,每人为前线将士赶制一件冬衣或做一双棉鞋,以此来昭示举国上下齐心协力,作战到底的决心。

    “公主,这样素面不好看。咱们绣些什么在上头吧。”阿奴说着,将丝线打了个结,咬断了线头。简宁手上的活儿还没完,低着头道:“绣什么呢?花呀鸟呀的,又不是给女孩子穿的,哪来那么多讲究?针脚细些,一样看得出心意来。”阿奴撑了撑刚刚锁好的贴边,应道:“我听说徐昭仪、张婕妤她们把棉袄做得可漂亮了。面子上、里子上都绣了花。飞鸟鱼虫什么的。听说皇上要过目,一个个卯足了劲,生怕到时候给比下去。”

    锁完最后一针,打了结,简宁拿剪子剪断线头,抬起头来道:“有那绣花的功夫,不如多做两件呢。《女报》停刊,看把她们一个个闲的。”又问:“裁下来的零碎料子呢?还有时间,咱们再做一双棉鞋吧。你教我。”阿奴道:“做鞋我可不在行。这个要问漱霞,她手巧。”说着,起身往墙边紫檀木的柜子里取出用剩下的几块玄色缎子和墨绿色杭绸。

    简宁接过来,摊开料子看了看,道:“还剩这么多呢。做双靴子也够了。还拿缎子做鞋面,杭绸做里子。去叫漱霞来,让她今晚先画好鞋样子。”阿奴命殿外值夜的侍女去叫。不料侍女回来禀报说,漱霞不知去了哪里。在院子里找了一遍,没找着。问了院门口值夜的小太监,说是才吃过晚饭就看见她一个人打着灯笼出去了。简宁道:“咦?这么晚了,她不在房里睡觉跑去哪里。”阿奴道:“我瞧她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的。”

    简宁想了想,点首道:“她近来是有些古怪。常常躲懒。不叫她,她就不来。都快使唤不动了。”又一想,佳人恍然道:“对了,一定和他有关。”阿奴问是谁。简宁道:“还能是谁?”遂吩咐阿奴命侍女出去叫院门口值夜的内侍留意漱霞几时回来。等明日好好审她。

    一审之下,果然如简宁所料。漱霞彻夜不归,竟是去了书库与内侍李忞私会。原来五月初二那日李学文与张有根进宫收发帐幔,次日漱霞便向简宁提起想引荐一人进印绶监当差。简宁问是谁。漱霞说,是自己新认的干弟弟,长相斯文、谈吐不俗又识文断字。在浣衣局当差实在是屈才。简宁方知是每月两次浣衣局来宫中收发帐幔的内侍,名叫李忞的。

    话说彼时金鹏后宫对于“对食”一事态度较为宽容。侍女、太监一旦结为“夫妇”,大多能够做到从一而终,主子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若是碰上身边宠信之人,甚至会为其操办婚礼,以示隆重。至于那些干哥哥、干妹妹之类,更是稀松平常。简宁想着,漱霞多半是看中了人家卖相,认作干弟弟,把他弄进宫来,闲时大家玩玩闹闹,解解寂寞也就罢了。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一口答应了下来。

    不久李学文便顺利进入印绶监当差。因是初云公主吩咐安插在此的,冯宝待他颇和气,头一回见面便叫李学文与自己兄弟相称,更安排他在书库值守,不过遇有书页破损,先手抄一份,然后将损坏的书本交予监内专人修补。皇上绝少驾临。每回要看什么书,必先着身边近侍送来书单,值守之人按照书单上开具的名目,将典籍一一拣选出来,隔日近侍自会来取走。再来,就是定期将收藏在书库内的典籍拿到外头院子里晒曝,以防虫蚀腐烂。除此之外,别无差遣。实是个清闲、惬意的优差。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书库位于内城天子所居显仁宫附近。从芳菲殿步行去,不过小半个时辰。一来二去的,漱霞与李学文好上了。头天晚上,正值中秋,又恰好轮到李学文在书库值夜。两人几天前便约好了。用过晚饭,漱霞回房梳头匀面,换了身新裙子,便打着灯笼去了书库。到了那儿,上至月台,李学文早候在殿门口。两人进了书库,来到偏殿专供内侍休憩之所。李学文命底下小太监泡完茶,打发回了宿舍歇息。偌大的书库内便只剩下他二人。

    两人对坐着喝茶吃月饼,又倚在窗前赏月。李学文虽已将自己当成了一名地道的鲜卑人,但他自小从父亲那里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思想的教育,骨子里仍是个书生。自从调来书库当差,就如同老鼠掉进了米缸里,每日在书库内捧卷品读,临摹字帖,竟觉着是要将已经荒废了数年的学业统统补回来一般。漱霞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古往今来与月亮有关的传说、典故,不禁暗叹其见闻广博,心中更添一份钦慕。

    夜深了,李学文自去锁上殿门,将书库内各处明火尽皆熄灭,只留正殿门外宫檐下的两盏大宫灯。回到偏殿,漱霞已铺好了床褥,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手里来回地绞着帕子

    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两人都出了一身薄汗。李学文搂着漱霞在臂弯里,问道:“姐姐快活吗?”漱霞轻轻“嗯”了一声。她是个女儿家,虽说在初云公主身边伺候多时,时常闻得她与天子交欢时那般大动静,毕竟未曾亲身尝试过。如今能与自己心仪之人相拥相亲,动情处行些手足之谷欠,便已十分满足。而李学文,再不济,终究是个男子,偶而也有心头“火”起的时候。深宫中,孤男怨女,相互慰藉,虽是假凤虚凰,却也别有一番风流滋味。

    简宁听罢,直骂漱霞糊涂。“你喜欢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不该偷偷跑去和人幽会。成何体统!再说了,他是个太监、阉人。你预备怎么着?和一个太监成亲,然后一辈子守活寡。平日里大家说说笑笑,一起玩玩也就罢了。怎么好怎么好跟他过夜?你疯了不成!”

    佳人坐在正殿上方的宝座内,气得脸色发青。“居然骗我说什么干弟弟。都是我平时待你们太宽了。无法无天!一点儿规矩没有!”侍女们难得见主子发这么大脾气,人人噤若寒蝉。连阿奴也不敢出言相劝,只挥了挥手,命侍女们悄然退去,仅留下漱霞一人。

    等到简宁渐渐平息了怒气,自觉反应过度,便以温言劝说道:“算算年纪,你同我一样大,今年都是二十二岁,也到了该出宫的年纪。你要是想嫁人,不拘御林军的武官或是衙门的书吏,我替你好好物色一个。不能保证一定是豪门,但当个正房夫人,总不在话下的。何必同一个太监纠缠不清?你跟那个叫李忞的断了吧,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漱霞跪在地上,半天不吭声。这时向人儿连磕了三个头,应道:“奴婢想与李忞结对食。奴婢不出宫。奴婢只愿在主子跟前伺候一辈子。”观其神色,波澜不兴,竟像是早就想好了的。简宁不屑,责备道:“你昏了头了!这事事关你一生的幸福,怎么能如此草率?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漱霞道:“奴婢绝不后悔,求公主成全。”

    简宁眼见一时半刻说不通,只得道:“这事慢慢再议。总之,你不许再去书库与李忞私会。这几天不准踏出芳菲殿半步,自己好好想想清楚。”又吩咐阿奴道:“去扶漱霞起来吧。待会儿吃了早饭,让她过来画鞋样子。今日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言毕,佳人离了宝座,兀自往偏殿去了。

    阿奴扶起漱霞,安抚道:“公主一心为你着想,你别怨她。”漱霞道:“我明白。也就是她,换做别人,我也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阿奴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她再好脾气也有个限度。你要是像绿珠那样拣个体面的人托付终身,她会不答应?帮你还来不及呢。什么人不好嫁,要嫁太监。别说公主了,我也不答应。”

    漱霞忍到此刻,终是忍不住湿了眼眶,抓着阿奴的手,戚然道:“姐姐好歹帮我这一回。你的话,公主多少能听得进去。我已是李忞的人了,这一辈子跟定他了。求求你!帮我求求情吧。”阿奴一时没了主意。“再说吧。先去伺候公主用膳要紧。”拉着漱霞亦往偏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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