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离开王庭的那一天,阿金起了个大早,为他熬了又香又浓的酥油茶,又炸制了又甜又脆的油饼。将早饭摆上桌后,阿金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营地。听别的女仆说,她一个人躲到河边哭去了。直到宴会散去,上马启程,李学文都没有再见着阿金的面。
跟随韩先生离开王庭,偷越边境,一路跋涉,天玺十一年的九月,李学文回到了祖籍湖州。他家在一座小镇上。全家人住在一所破落的宅子里。靠着郊外祖上传下来的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几位叔伯都是读书人,不事生产,一心只想着考取功名,将来有一天好重振家声。农活全落在两名老仆人身上。反倒是几位婶婶在家养蚕缫丝织些粗绸,再做些针线活计来补贴家用。
有父亲所赠的那方砚台作为信物,又因形貌与父亲相似,李学文得以认祖归宗。爷爷按照小一辈名字中必定带个“心”字的规矩,给他重新起了个大名,叫做李忞。韩先生嘱咐过,不可将在鄯城发生的事泄漏于任何人知道,以免招惹杀身之祸。故李学文只说双亲相继病故,只留下他一个人,多亏了这位韩大叔来回奔走,好不容易替他寻访到亲人。
韩先生手上持的是临近鄯城的河州府开具的路引,李学文便谎称他父母成亲后不久便搬到河州居住,父母亲只生了他一根独苗。天南地北,音书隔绝。自从李父十多年前托做买卖的亲戚捎了一封家书告知父母自己决心在边城安家落户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这一番说辞,亲戚们自是深信不疑。
当时,金鹏国内已在积极筹备对燕作战。少年有一半鲜卑血统的事,亲戚们怎敢向外宣扬?好在李学文除了肤色比一般男子略显白皙,五官更加清晰明朗之外,长相上并无多少鲜卑人的特征。他说话又带一口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本地口音,若不提及,竟像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实实一标致秀丽的小后生。
在湖州呆了三天,韩先生便离开了。李学文问他是不是回王庭去,韩先生不肯回答,只说不久以后就会来探望。李家二老大约是得到了儿子的确切消息,心中再无牵挂,强撑着的病体在见到李学文后忽然间好了一阵,随即便很快亦很安详地相继辞世。
爷爷奶奶不在了,大婶婶当了家。“先克死自己的父母,一来又克死了爷爷、奶奶。真是个扫帚星!”“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嘴。饭量这么大,非把咱们家给吃穷了不可。”“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要替人家养儿子。况且还是个杂种。”几位婶婶的冷言恶语,李学文统统听在耳里。叔叔、伯伯、堂弟、堂妹,嘴面上虽然不说什么,但看他的眼神与刚来时不一样了。
住在湖州的那一年里,李学文几乎每天都要跟着两名老仆人下地干活。老仆人年纪大了,家里砍柴、挑水、洗碗、抹地,各种各样的家事渐渐落到了他一个人头上。活干得多,胃口自然大。可是婶婶怕他吃得多,时常将剩下的饭菜藏在自己房里,每天只留给他堪堪吃得半饱的口粮。至于像堂弟那样花钱进学堂深造,根本是痴人说梦。
韩先生说得一点儿没错。汉人真虚伪!一个个道貌岸然。当着长辈、外人的面是一套。长辈不在了,关起门来又是一套。李学文默默忍受着,心里想着:总有一天我们大燕会灭了你们金鹏。让你们汉人尝一尝当亡国奴的滋味。你们等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直熬到十二年的八月,韩先生终于来了,带来了王爷已经登基,慕容超被封为皇太子的消息。李学文很高兴,问大燕什么时候打过来。韩先生没多说,只说一切正在筹划中。随即,他向少年下达了头一道“命令”。去宫里当一名太监,那是接近皇甫擎最快、最直接的方法。当然,这是自愿的,决不勉强。
叔伯、婶婶听韩大叔说他在京里找了个门路,要介绍学文去内府当差,嘴面上应说,家里还没穷到那个份上。教唆孩子去当奴才,那样低三下四的,实在是有辱门风。何况要净身,那可是断人子孙,损阴鸷的勾当。背地里却在少年面前夸赞大都是如何的繁华,想去内府当差没有一些门路,外人想去还去不成呢。又说将来进了宫,在皇上、娘娘跟前若是得了宠,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可就享之不尽了。
李学文心中冷笑,面上却似懂非懂地憧憬着那份繁华,答道:“好,我愿意去。总比在这里每天下地干活要强。”十六岁的少年,就这样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很快,叔伯就找来了同镇的四位耆老作为保人,在“婚书”上签名作保,写明系自愿净身,生死无论。原来彼时入宫为奴,不仅要有宫内的太监援引,而且要立下文书,说明是自愿净身入宫,绝非他人胁迫。常言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当一名宦官,何尝不是一件无法回头的事。就如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般,再也收不回来,所以称之为“婚书”。
李学文的援引之人姓高,乃是内府浣衣局的主管太监。高公公系江南人士,此次特意命亲戚在家乡物色几名伶俐、白净的少年去浣衣局当差。看官试想,韩先生既是慕容熹派来金鹏的奸细,先前绑架初云公主一事策划得如此细致、完备。此等小事,自然是有法子搭上线的。
九月初,李学文与另几名少年跟随高公公的亲戚北上大都。到了大都,还未来得及游览京都的繁华,几个男孩子就被关进了城西永阳坊方砖巷内的一栋宅子里。头天晚上吃了一顿饱饭后,第二天起便开始断食,只能喝些茶水。三四天后,人人饿得奄奄一息,再也排不出一星半点来,也就到了实施所谓“宫刑”的日子了。
操刀人是祖传的手艺,每年经他手的,少说也有三四十人。洗干净下身,少年半裸着躺在一张形似春凳的躺椅上,手脚大开,拿布条绑得结结实实。另有两名辅助之人在一旁按住他,以防他挣动。直到此刻,李学文心中才生出一丝悔意来。看着操刀人执起那把状如镰刀的利刃,放在烛火上来回地烤着,少年心头恐惧到了极点。什么男欢女爱、传宗接代,他一个半大的孩子,生死关头根本想不到那些。他只是怕疼,怕流血,怕再也醒不过来,怕报不了仇。
是的,恐惧很快便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复仇的信念。想起自己的父亲、妹妹,想起全鄯城的乡亲,想起韩先生所说的,后宫是最容易接近皇甫擎,也是皇甫擎最没有防备的地方。孩子终究是孩子,有的是热情与冲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报仇,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临刑”前,操刀人问:“李忞,你可是自愿净身?”少年点首道:“是”操刀人又问:“此刻反悔还来得及。你想好了?”李学文咬了咬牙,道:“想好了,不后悔。”操刀人最后一次问:“今后你断子绝孙,与我可没有半点儿干系。是也不是?”李学文笑了笑。“这个当然。”操刀人点了点头,示意辅助之人端来麻药,道:“喝了吧。喝下去就不觉得疼了。”李学文张开嘴,被灌下麻药。不一时,神思恍惚,渐渐失去了知觉。
将息了三个月,少年伤口痊愈,行动如常。天玺十三年二月,也就是当年朝廷举行会试前夕,李学文进入浣衣局当差。因他生得俊秀白皙,又识文断字,谈吐不俗,高公公颇为赏识,便将他留在身边当了名跟班的小太监。一同入京的几个男孩子。一个临阵害怕,反悔了。一个刀口发炎,术后十天活活疼死了。其余几人被分在浣衣局各处当差。
韩先生曾嘱咐过李学文,进入浣衣局当差,仅仅是个开始。今后事事要靠他自己,见机行事,一步步接近帝国权力的中心。必要的时候,京里自然会有人与他联络。李学文一一记在心里。是复仇的信念支撑他度过了之前痛苦难熬的三个月,不仅要忍受□□残缺所带来的痛楚与折磨,更要接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的事实。这是多么大的耻辱!连撒泡尿,都要像个娘们似的蹲在地上。无论事先多么决绝,当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人的心理几近崩溃。
两年过去了,与李学文一同进入浣衣局当差的几个男孩子,一个受不了执事太监的百般凌虐,拿裤带子拴在房梁上自己吊死了。一个干活的时候打瞌睡,不慎跌进大水池里,一大清早没人瞧见,来不及救,淹死了。还有一个趁着出去买东西的当口,逃得无影无踪。只有李学文进浣衣局不满两年就当上了一名执事。高公公喜欢漂亮的男孩子,常常抱在怀里抚弄一番。每每此时,李学文便想:这又算得了什么?连太监都做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张有根、李学文一行回到怀远坊,天色已漆黑。交代完差事,将将用过晚饭,高公公就命跟班的小太监将李学文唤了去。高公公的住处乃是怀远坊内最富丽的一所宅子。浣衣局的主管,权势虽不及宫里其他的大太监,有一样好处却是别人想不来的,那就是自在。住在宫外,一人独大,皇上、太后主子一年半载也未见得召见上一回。
“小李子,听说你要去印绶监了?”
高公公半倚在罗汉床上,抽着水烟,床边一名小太监跪在踩脚凳上,手里正持一对木制的镂雕镀金短柄金瓜锤替他捶着腿。李学文磕了头,道:“老祖宗如何知道?儿子正要向您回报呢。”说着,一路膝行至罗汉床边,打发小太监退下,双手接过金瓜锤捶了起来。续道:“是芳菲殿的漱霞。她认儿子做了干弟弟,说是想让儿子去宫里当差。您看,去是不去?”
高公公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自个儿想不想去?”李学文道:“儿子想进宫见见世面,只怕老祖宗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儿子听老祖宗的,老祖宗不叫儿子去,儿子就不去了。”高公公鼻管里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倒是实话。”李学文忙道:“儿子对老祖宗不敢有丝毫欺瞒。”
高公公徐徐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纯银鎏金翡翠烟嘴水烟壶搁在身旁的矮几上,扯去李学文头上戴的幞头,抚上他额角。“儿子大了,留不住咯。”叹着气道:“原本我是想着你在我身边多伺候几年,将来我这个位子让你来坐。咱们阉人混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前世积德了。哎——想去就去吧。别忘了老爹对你的好处就行了。你能在皇上身边当差,老爹面上也有光彩。好好当差,混出个模样来让我瞧瞧。”
“谢谢老祖宗成全。老祖宗的教诲,儿子一辈子记着。”李学文向高公公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站起身来,主动褪下了身上的锦袍。年轻的身体,无暇的肌肤,俊美的面庞。高公公那双因为饱经沧桑而变得浑浊暗淡的眼睛立时便有了年轻人才有的光彩,心里头盘算着:是时候再去家乡物色几个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