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正在议论,张有根的老乡名唤张贵的领着他手下四名太监送包袱来了。张有根赶忙迎上去作揖。张贵还了半礼。底下太监们开始点收。张贵见李学文立在一旁,打量他服色与张有根一般无二,笑道:“这位公公眼生得很,新来的?”张有根道:“小李子已随俺进了好几趟宫了。前几回想是哥哥正在皇上跟前伺候,没见出来,所以还没来得及给您请安。”
李学文上前来打恭。张贵问道:“进宫多久了?怎么称呼?是哪里人?”李学文道:“两年多了。奴才祖籍湖州。姓李单名一个忞字。就是上文下心的那个忞。”张贵认识的字不多,自然闹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哪个字,只道:“哟!湖州可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不似俺们家乡,穷得光屁股。咋会大老远到宫里来当差的?”李学文道:“鱼米之乡也未见得家家富庶。实在是走投无路,日子过不下去了。幸而蒙人引荐,在高公公手下谋个差事,讨口饭吃。”高公公是浣衣局的主管太监,也就是张有根口中的老祖宗。
张有根道:“小李子可不简单。人家是进过学堂、喝过墨水的。高公公好不器重哩!瞧,才两年,就和我一般齐了。”张贵一听,脸上笑意转浓,作揖道:“失敬,失敬。”李学文连称不敢。三人寒暄了一阵。帐幔交割完毕,张贵领着手下人去了。见李学文还向着三大殿张望,张有根一拍他肩头道:“还看啥?走来!”遂上了骡车,一行人继续前行。
在外城各处转了一圈,已近未时。至承天门前,因承天门内属皇城内苑,外面的车马一概免入,张有根命手下人将骡车停在宫门外,将车上所载浆洗好要送去后宫各处的帐幔一一搬将下来,移到宫门口已经停好的四辆马车上。装载完毕,其余太监均在此等候,独张有根、李学文二人由宫中内侍驾车,跟定四辆马车往后宫各处交割。
从长乐宫到显仁宫再到栖凤宫,然后入西内苑先奔芳菲殿。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去每一处的先后顺序都是有讲究的。早有侍女入内禀报,浣衣局的人来了。漱霞站在院门外的石阶上,另有两名值日的小太监鹄立在门口。张李二人跳下马车,一径上前来行礼。漱霞开口先道:“点心带了吗?”李学文面带微笑,道:“姐姐交代的事,安敢有违?”回身从马车里取下两盒子点心恭恭敬敬地捧到她面前。
漱霞抿嘴笑了笑,接在手里,道:“半个月前的事,亏你还记得。多少钱?”李学文道:“姐姐说过的话,小弟一句不曾忘。这是小弟一点点心意,姐姐若看得起,收下就是了。提钱做什么?”漱霞道:“既这样,我就收下了。”说着,回身朝院中招了招手。
只见两名侍女走了出来。漱霞将点心交予其中一名侍女,吩咐道:“快去泡茶,送到偏殿。”又吩咐另一名侍女。“去问问你阿奴姐姐,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交浣衣局洗的。有就收拾出来。这里等着呢。”两名侍女应喏而去。张李二人随即从马车上卸下浆洗好的帐幔,将包袱扛在肩上,漱霞引着两人往偏殿去。
清点完毕,张李二人将待洗的帐幔打成两个大包袱。侍女已将茶水、点心安置好了。漱霞坐在桌边,托腮看了半天,此时便直起身子道:“两位辛苦了,坐下来喝口茶吧。”张有根不敢应,只看李学文。见他拍了拍巴掌,含笑向漱霞作了个揖,然后大方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这才跟着坐了。
捧起天青釉的茶盏呷了一口,李学文直赞“好茶”。漱霞道:“这可是娘娘平日喝的,自然是好的。”张有根听了,立时放下茶盏,惶恐道:“漱霞姐姐忒客气了,真真折杀坏俺们了。”漱霞啐了他一口,绷起脸来道:“管谁叫姐姐呢?谁是你姐姐?你这乡巴佬!进宫这么久,还‘俺们、俺们’的,叫人听见笑话!”张有根心想:这娘们摆明了跟小李子套近乎。倒把别人脑袋来踩。”只得涎着脸道:“不叫姐姐叫什么?叫姑奶奶。漱霞姑奶奶?就怕把您给叫老了。”
漱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往天青釉的荷叶盘里抓起一块点心塞进张有根嘴里,嗔道:“油嘴滑舌的东西!吃你的点心吧。仔细我告诉高公公,叫你吃板子。”张有根嘴里囫囵嚼着,故意挤眉弄眼。漱霞拿帕子掩住嘴,笑个不停,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往李学文脸上瞟。李学文接着她的目光,也不躲闪。眉来眼去的,彼此心里都有意了。
这当口,只见方才那名被遣去传话的侍女回来了,走到漱霞跟前耳语了几句。漱霞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打发她先去了,便起身向张李二人道:“里头殿里有一张锦毯前日给弄脏了。麻烦两位随我进去,将毯子卷起来带回去洗洗。娘娘说了,你们既在这里,就不必另找人搬了。一事不烦二主,辛苦两位了。”张李二人早站起身来,应喏不迭。
穿过回廊,度过中庭,一路上奇花异草,列成锦屏,阑槛户牖,丹青窈窕。张李二人方才知道漱霞要带他们去的是初云公主的寝殿。那是什么地方?万岁爷和娘娘睡觉、拉屎、干营生的地方。张有根一面走,心里头“砰砰”乱跳。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又似乎有些害怕。
漱霞走在前头,转过脸来,见他低着头,额头上冒着汗,心里头看不上,暗笑他一个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就慌成这样。再看李学文,却是神态自若,步履稳健,不卑不亢,便越发对他另眼相看。殊不知,李学文在大燕王庭生活了一年多,每日里与王妃、世子乃至于慕容熹相对。日子久了,对于皇族权贵的概念自然也就模糊了。
来到寝殿外,漱霞命侍女执拂尘掸去张李二人身上的灰尘,又命取四块干净棉布来,教两人包住皂靴,这才引了进去。底楼是厅堂和浴池,上了二楼则为寝室、书房。宝床玉几,珠帘翠帷,轻雾氤氲,奇香阵阵。好一处洞天福地!就连李学文此刻也禁不住暗暗赞叹。端的珠宫贝阙,犹胜广寒仙宫!
水晶帘后,玉榻之上,但见一人倚榻而卧。发挽惊鹄髻,鬓压牡丹花。莹骨冰肌,长眉入鬓,双瞳翦水,隆准挺拔,樱唇微启,娇艳欲滴。身上一袭绛纱,轻掩玉体,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执着纨扇,神情似笑非笑,直如欲语还休。张有根、李学文觑见,双双跪伏在地。张有根慌得口内打结,磕磕巴巴道:“奴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千岁”李学文亦随声附和。两人心中均想:这天下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
过了半晌,未见动静。张有根、李学文不敢抬头,又一同唱了喏。只听“扑哧”一声,寝殿内一齐哄笑起来。漱霞边笑边道:“你们这两个乡巴佬!连真人与画像都分不清?”抬头一看,殿内七八名侍女个个掩袖而笑。李学文壮起胆子,再向那水晶帘后望去。榻上之人,一动不动,原来真是一副画像。不禁赞叹画工技艺高超,将人物画得栩栩如生,竟似真人一般。张有根心中却道:怪不得!真人哪能长成那样?原来是画上的仙女。
“喏,就是这儿。溅上了几滴墨迹。”旋即,漱霞引张李二人来到寝殿一隅。两人蹲下身子一看,哪里是几滴墨迹?分明是有人在上头胡乱涂抹。仔细分辨之下,竟是些歪歪扭扭的汉字,而且是小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李学文照着字样,低声诵读了一遍,甚是不解。
漱霞方知他识得小篆,可见肚子里有些墨水,应道:“是小公主。也真难为她,才四岁多一点儿,字还没认全呢,娘娘倒开始教她学写小篆了。小孩子嘛,有时候调皮,拿着笔到处乱画。这回倒好,索性把字写在地毯上。也不知能不能洗干净?娘娘说了,你们拿回去洗洗看。能洗就再送回来,不能洗就放着。别扔,改日送到城里的义学去。”李学文、张有根应下了,开始小心地搬挪盛设在这块地毯上的家具。
在芳菲殿滞留了大半个时辰,张李二人将待洗的帐幔包袱、换下来的地毯一一搬上了马车。漱霞又亲自送到院门口。临分别,特意唤李学文到跟前说话。李学文道:“姐姐还有话说?对了,下回须带些什么,尽管吩咐,小弟记下就是。”漱霞张口待要说,脸上一红,笑着摆手道:“也没什么。你快去吧。万一回去晚了,吃高公公骂。”
李学文不挪步子,一双眼睛盯着漱霞,道:“姐姐别同我客气。有话就直说。为何这般吞吞吐吐的?”漱霞脸更红了。也是她生性泼辣、爽直,略顿了顿,便道:“姐姐是想问你,你想不想进宫来当差?若是想,我便去向娘娘讨个差事。我见你认得字,印绶监冯公公那儿你愿不愿意去?”
李学文当即跪倒在石阶上,就漱霞裙边磕了三个头,道:“姐姐再造之恩,小弟没齿难忘。能进宫来时常见着姐姐的面,去哪儿都行!全赖姐姐提拔。”慌得漱霞忙伸手将他扶起,低啐道:“你这是做什么?好不见外。”李学文趁势抓住她手,温言道:“是,姐姐教训得极是。小弟只等姐姐的好消息了。”
张有根坐在马车上等得心焦,眼看申时将至,还有那么些娘娘宫里不曾去,小李子居然在那儿跟个娘们拉拉扯扯起来。生怕得罪漱霞,不敢催促,又实在是不耐烦,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嬉皮笑脸道:“漱霞姑奶奶,可怜可怜俺吧。再耽搁下去,小李子有您护着,他没事。俺可没人疼,今晚上少不得挨一顿板子。您好歹放俺们走了吧。”漱霞害臊了,抽回手,转身进了芳菲殿。李学文亦回身跳上了马车。
酉时末,赶在宫门关闭前,浣衣局的骡车一行八辆依次出了安福门。天色渐暗,新月初上,大都城中已是万家灯火。张有根不无羡慕道:“嘿!还真给俺说中了。保不齐下个月你就在印绶监当差了。啧啧,到时候兴许能见着皇上的面。”李学文道:“就那么一说,也不知成不成?”张有根道:“成!一定成!那娘们说得出来就一定办得到。你可别小看她。”接着,拍了拍他肩头,笑道:“那娘们把你弄进去是头一步。接下来嘛,俺看过不了多久,你就该和她结对食了。”
李学文蹙眉道:“对食?”张有根道:“你不知道?就是办家家酒,做一对假夫妻。”叹了一口气道:“俺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能有个女人在眼前,抱上一抱,亲上一口,也就过个干瘾。哎——谁叫俺们不是真真正正的男人呐。”又道:“要是和她结上对食,说不定将来冯公公的位子就是你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拉你兄弟一把。”李学文点了点头,望向车窗外。忽然间,想起了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