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韩先生道:“学文,回去看看吧。我送你去。两位老人家见了孙儿,一高兴,说不定病就好了。”李学文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感激,却摇了摇头,道:“不,大叔。我是鲜卑人,我要留在这里,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等到将来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去!”
韩先生面露喜色,应道:“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是你的家,你真正的家。但是,我要你回去,王爷也希望你能回去。你回去不单单是探望两位老人家,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你是为大燕而去的。你愿意吗?”李学文一时惊愣,答不上话来。没想到自己竟会被选中去金鹏充当奸细。
韩先生拍了拍他肩头,微笑道:“我绝不逼你。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去,王庭永远是你的家。不必有所顾忌。好好考虑一晚上。明日给我答复。”说完,起身离去。打起毡帘,阿金恰好挑完水回来,笑道:“先生这就走啦?再坐一会儿吧。”韩先生道:“不坐了。”便扬长而去。
阿金进了帐篷,天色已晚,便在毡毯上铺设被褥,伺候小主人就寝。李学文坐在火炉旁,仍是一动不动。阿金道:“怎么啦?韩先生对你说了什么?”李学文不吭声。连着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阿金,要是我走了,你会想念我吗?”少年问。阿金惊讶道:“走?上哪儿去?”
李学文走了过去,和衣躺在褥子上,头枕着阿金的大腿。阿金掇过被子,盖在少年身上,温柔地抚摸他脸庞。阿金是个健美、白皙的鲜卑女人,二十岁上下。李学文刚满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渐渐知道人事的年纪。一年多的相处,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弟,甚至还夹杂有一丝丝男女之情。只见少年一抬手,扯下了阿金的面纱。阿金脸上一红,讪讪地笑起来。
李学文道:“我走了以后,你要想着我。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没等阿金反应过来,少年腾地坐起身来,一把捧住她的脸,嘴对嘴重重亲了下去。等阿金反应过来,少年已经躲回被窝里去了。拿被子蒙住头,转眼间,传来了“呼噜、呼噜”的打鼾声。阿金知道他难为情,故意装睡,也不戳穿他。在帐篷另一头铺下被褥,吹灭了羊脂蜡烛,亦脱去外袍睡下了。炉火“噼里啪啦”的,烧得正旺。
半个月后,李学文跟随韩先生踏上了返回金鹏的旅途。临行前,慕容熹在野利王妃帐中为韩李二人设宴践行。慕容超如何舍得自己的小哥哥离去,自始至终哭丧着脸。待宴席散去,韩李二人上马远行,在草原上渐行渐远。慕容超急命仆人牵来坐骑,一跃而上,飞驰追去。
李学文亦是离情依依,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看,见是慕容超骑马赶来,向韩先生道:“您先走。我稍后便来。”韩先生知道他们小兄弟有话要说,一挥马鞭,纵马先去。李学文立时拉转辔头,向慕容超驰去。及至近前,两人同时跃下马。李学文一猫腰,将比自己矮上两个头的慕容超直直抱了起来。
慕容超眼含热泪道:“李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李学文道:“很快的。也许我不用回来,你和王爷已经率军打过来了。到时候,说不定咱们会在大都见面。”慕容超擤了擤鼻子,点首道:“嗯。你放我下来,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李学文放他下来。慕容超便取下自己佩戴的一条玛瑙项链挂在少年脖颈上。李学文将心爱的牛筋弹弓回赠于他。两人向长生天起誓,就此结为异姓兄弟。
别过慕容超,少年不忍回头,快马加鞭,只顾追赶韩先生而去。慕容超骑在马上目送他远去,直到天边再也看不见少年的身影,方才拨马回了营地。李学文走后两个月,大燕皇帝慕容宏因病驾薨,时年七十二岁。慕容熹登基称帝,改年号延平为武定,并册封慕容超为皇太子。
“喂!小李子,又在瞧你那宝贝匣子呐。走来,宫里头等着呢。要是回来晚了,又吃老祖宗一顿好打。”
说话之人,名唤张有根,名为有根,实则无根,乃是内府浣衣局的一名执事。每月逢初二、十六,浣衣局按例要前往皇宫各处收取待洗的帐幔、地毯、衣物,同时将上回浆洗好的送归各处。彼时金鹏后宫各宦官衙门皆设在皇城之内,唯独浣衣局却在皇城以西怀远坊内。这一来一回,至少得花上两三个时辰。
李学文听见召唤,将玛瑙项链放回木匣内,再将木匣搁到枕头底下。出了宿舍,只见外头一列骡车已排列齐整,总共八辆。张有根上前道:“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拉着他上了头一辆骡车,命令赶车的小太监道:“还不快走!”小太监“喏”一声,挥起鞭子,赶车前进。八辆骡车首尾相接,当即向皇城徐徐进发。
这一日已是天玺十五年五月初二了。李学文揭起车帘,打量路旁的街景。从边城到塞外,从塞外再到江南,最后来到大都。匆匆五年,风尘荏苒,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是自愿入宫当一名宦官的。韩先生说,皇城是帝国权力的中心,而后宫则是最容易接近皇甫擎,也是皇甫擎最没有防备的地方。他就是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剑,正在等待时机。
途经西市,车队在“喜来顺”前稍作停留。李学文下了车,到这家点心铺买了两盒子点心。回到骡车上,张有根笑呵呵道:“这回是给谁买的?”李学文道:“芳菲殿的漱霞。”张有根一听,咂嘴道:“你小子,这回可攀上高枝了。她什么人,娘娘身边数一数二的人。就是皇上跟前,也说得上一句半句。”李学文莞尔一笑。“是吗?”
张有根道:“可不是?都怪俺娘没生俺一副好皮相。瞧你,人长得俊,又写一笔好字。别说老祖宗赏识你,就是那帮娘们也争着跟你相好。俺看过不了多久呀,你就能去印绶监当差了。那可是个好地方,是个奴才,谁不想往那儿钻?每天写写字,看看书,一天就打发了。你瞧人家冯公公,就是李总管、郭副总管见了他,也得让他三分哩。”原来此时冯宝已经当上了印绶监的主管太监,官居四品。
过了几条街,车队迤逦来到安化大街。安化大街靠东一侧俱为公署后衙,穿过巷子,邻街就是朱雀大街。正值午牌时分,该是各公署停止办公,官员们午休进食之际。往常这时候,安化大街西侧挨家开的饭庄、酒楼总是宾客盈门。各部的执事、吏员从后衙出来,纷纷往酒楼里用饭,情形很是热闹。如今,街上却行人稀少,酒楼、饭庄生意萧条。
这是什么缘故?看官听说,天玺十四年四月,大燕盗边,三十万骑兵,自大非川以北,先取金鹏属国疏勒、佉沙,随即挥戈南下,攻破渔阳、雁门两关,瓜州、肃州相继沦陷。五月,天子诏封兵部尚书兼太尉霍无忌为平西行军大总管,元帅皇甫嵩为副总管,起范阳精兵二十万西出潼关北上,另各地府兵二十万,于河州一线集结。两国军队先后在石堡城、赤岭、大非川沿线发生冲突。期间大小会战不下二十余次,战况胶着。大燕铁骑就此止步不前。苍原万里,碧血黄沙,数十万军队如今正处于艰苦卓绝的拉锯战中。
十月,大燕又遣骑兵五万,攻清溪关,南线告急。南昭国主显庆王遣大将军杨佑率军五万出安戎城北上拒敌,于邛州一线设防,坚守半月,溃退。燕军遂深入南昭境内,茂州、绵州、维州,三州陷落,重镇昆明告急。十一月天子诏封车骑将军刘显达为平南行军大总管,领夔州、潭州两处精兵八万,于南昭、金鹏、大燕三国交界处追袭燕军。战场纵深千里,其中雪山、丘陵、河谷交错,地形甚为复杂。两军皆伤亡惨重。天玺十五年一月,金鹏军队收复绵州、维州,驱燕军至茂州以南,解昆明之危。二月,大燕增兵两万。南昭亦遣苗兵一万增援刘显达部。两军在茂州、安戎城一线对峙,迄今已有三个月了。
国家正值多事之秋。羽檄交驰,旦夕可闻。每隔几日便有从南北两线送来的军报。天子与各部首脑在宣政、紫宸两殿中商讨后勤补给乃至于战法、战术等诸多事宜,每至深夜。近来因伤亡人数愈来愈大,皇甫擎已下令举国上下遏八音,禁止饮搏,以此来哀悼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各部官员也自然不会再像过去太平时节那般,工作之余,不忘交际应酬。勿论出自真心也好,随大流也罢,朝廷下上一改昔日作风,大小官吏皆一门心思扑在公事上。是以极少还有人大白天上酒楼饮宴,统统改由家中仆人送饭到衙门中去。
张有根不禁叹道:“这仗不知要打到几时?哎——那帮胡杂,天杀的!真他妈狗娘养的!”李学文微微蹙眉,只不吭声。转眼,来到安福门前。安福门乃是皇城西侧的偏门,每月定期为内府各衙门办事出入而开闭,平日皆深锁。张有根向守门的御林军出示了腰牌,又报了今日的口令。御林军将八辆骡车仔细翻检了一遍,随行的内侍逐一搜身,确认无疑后,方才放他们一行进入皇城。
前朝三大殿——太极、宣政、紫宸,尤其是后两座殿,乃是天子日常出入办公之地,不经宣召,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张有根命手下将骡车远远停在宫墙一侧的甬道上。无须通禀,那厢内侍觑见,自会将三大殿拆换下来的帐幔打成包袱送过来。
李学文至今没有见着皇甫擎的面,不由自主地向三大殿张望,口中闲话道:“不知此刻皇上却在哪里?”张有根不敢拿手指,朝着紫宸殿的方向努了努嘴,道:“皇上每天中午进完膳,多半都要在那儿歇中觉。差不多未时三刻起身。”李学文道:“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张有根得意道:“俺有个老乡在御前当差。他说的,准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