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在王庭住了一年多,李学文每日去慕容熹众王妃的帐篷里教授汉语。慕容熹前些年曾命人从金鹏各地陆续搜集来大量古籍。到了晚上,少年便坐在火炉旁观摩古籍,攻书自学。遇有疑难问题,便一一记录下来向韩先生请教。韩先生不仅武艺高超,而且粗通文史。
闲来少年也常常与世子慕容超一同练习骑马射箭。慕容超是慕容熹的爱子。鲜卑既为游牧民族,孩童自幼便开始学习骑射。慕容超年方七岁,弓马却已十分娴熟。李学文在边城长大,家中原来也养有两匹马,如今在草原上驰骋多时,骑术大有长进。
时当五月,正是草原上最美的季节。一碧千里,牛羊成群。山坡上,河岸边,到处开满了野花。这一日,李学文与慕容超骑完马一同回营地。两人将马匹交予仆人牵走,便来到野利王妃帐中。
野利王妃是慕容超的生母,她是大燕国一贵族家的小姐,标准的鲜卑美人。皮肤像马女乃一样白,眼睛像琥珀般晶莹,头发足有七尺长,一直拖到地上。因为替慕容熹生下了他最喜爱的儿子慕容超,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便成为了皇储最宠爱的王妃。
“母亲,这个送给您。”方才两人在山坡上采了许多野花编成花环,慕容超此刻便将花环套在他母亲的脖颈上。野利王妃笑道:“谢谢你!”见儿子与李学文满头大汗,一面命女仆端马女乃来,一面拿手帕替两人抹去脸上、颈间的汗水。野利王妃待人亲切、和蔼。从她那里,李学文体味到了久已失去的母爱。
“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马女乃,李学文、慕容超的上唇外沿各沾上了一道白色女乃渍。两人同时伸出舌头,从左至右那么一舌忝,便将各自唇上的女乃渍舌忝食干净。慕容超问:“母亲,我肚子饿了。今晚上吃什么?”野利王妃道:“咱们烤羊羔肉吃好不好?”慕容超振臂欢呼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吃羊羔肉了。”
野利王妃又向李学文道:“学文,我已经叫人做了米饭。还炖了鲜鱼汤。今晚就留在我这里吃饭吧。”李学文道:“谢谢王妃。阿金已经给我做了饭,我回去吃。”慕容超嚷道:“叫你留下来,你就留下来嘛。”野利王妃道:“我已命人去跟阿金说了。你就留下来吧。”李学文只得点了点头,道声谢。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慕容熹与韩先生也一起来了。李学文见了韩先生,连忙迎了上去。已近半年没有见到他了。“大叔,您去哪儿了?我有好些问题等着问您呢。”韩先生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你问的问题越来越难。我恐怕回答不上,所以才逃了去。你还是饶了我吧。”慕容熹道:“先坐下来吃饭。一会儿再聊吧。”说着,率先入了席。
鲜卑人的礼仪制度远不及汉家规范、严苛。君臣同在姬妾的帐中进食、议事,乃是十分常见的情形。当下慕容熹居中而坐,右下首是韩先生,左下首是慕容超,李学文坐在韩先生下首。野利王妃则跪坐在慕容熹身边,亲自倒酒伺候。其余人身后亦各有一名女仆伺候。
慕容熹执起盛满美酒的金杯,说道:“来,大家先干一杯。庆祝韩先生平安归来。”说完,一饮而尽。韩先生、慕容超、李学文跟着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草原上,男子个个都是海量。即便是孩童,也能喝上几大杯。不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还算是什么男子汉。
一边吃着酒肉,韩先生与慕容熹谈起了此行的收获。李学文一旁听着,这才知道原来韩先生是从金鹏打探消息回来。自从天玺九年年末发生了初云公主被掳一事,金鹏皇帝便下令全线封锁边境。之后又在国内整肃治安,排查人口,严禁人员随意流动。凡有来历不明者,一律拘押审问。大燕在金鹏的眼线、密探有不少被关进了监牢。两国间的消息传递变得十分困难。只有像韩先生那样武艺高强,以及少数有牢靠的身份掩护的细作才能够继续担负刺探情报的重任。
只听韩先生道:“各地都在加固城防,修缮驰道。赋税加了一成。从去年起府兵招募的数量也比往年增加了。近来还有消息说,皇甫擎已经委托商会往乌孙等地购买军马。现在国内非官家已经不得再使用马匹了”李学文初次从韩先生口中听到皇甫擎这个名字时,并不知道指的是谁。直到后来在大人们的交谈里,才渐渐明白,原来这竟是金鹏皇帝的名讳。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毫无顾忌地将敌国皇帝的名讳挂在嘴边。
慕容熹仔细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皱眉。待韩先生说完,应道:“这些我大都已经知道了。如此看来,皇甫擎的确是一个够格的对手。能够与他生在同一时代,是我的荣幸。”鲜卑人天性好斗。越是有挑战的事,便越想去尝试。韩先生却有些担忧。“王爷,依我看。宜早不宜迟。我们应当趁他们准备尚未周详之际便发动攻击。打他个措手不及。而不是坐在这里等待敌人摆好架势。”
慕容熹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不由叹道:“可惜父皇如今上了年纪,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他见上回的事情没有成功,未能与南昭结盟,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害怕届时腹/背受敌,所以迟迟不肯发兵。加上几位皇叔,还有那一班老臣。他们一个个只贪图汉人的财宝、丝绸,却无开疆拓土的决心,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竟愿意在这草滩上过一辈子。哎——眼下只有等待时机了。”其时,大燕皇帝慕容宏已年逾七十,正染病在床。故慕容熹有此一语。
慕容超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小小年纪,胸中亦怀有称霸天下的雄心壮志,此时便插嘴道:“父亲,这样正好。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能和您并肩杀敌,为您冲锋陷阵。”慕容熹立时转忧为喜,执起酒杯道:“我的好儿子!来,咱们干一杯。”父子二人举杯对饮。
饮罢,慕容熹道:“除了这些,不知金鹏那厢还发生了什么事。”韩先生略想了想,便将去年金鹏境内宋州地界有强盗占山为王,声势不小,州府几次派兵围剿都未能肃清。后来惊动了中央政府,由兵部直接调派军马剿匪,方才彻底肃清一事说了一遍。
韩先生道:“兵部此次行动,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十分诡秘。”慕容熹附和道:“我也有所耳闻。要剿灭那一万土匪,最少需动用三千官军,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举拿下。但各地驻军未见有任何调动。实实有些奇怪。”韩先生道:“依臣所见,他们必定借助了武林中人的力量。或者已经秘密蓄养了一批死士。这都不无可能。”慕容熹点首表示赞同。
韩先生续道:“还有一桩,王爷恐怕还不知晓。南昭的初云公主刚刚为皇甫擎生下了一个女儿,赐号‘永泰公主’。”慕容熹闻言,果然面色有异。执杯一饮而尽,方应声道:“那很好。别的不敢说,单论生儿子,皇甫擎可比不上我。我已经有四个儿子了。可他迄今为止,连个皇位继承人都没有。”说着,转头向身边的野利王妃道:“下回你也给我生个女儿。”
野利王妃蒙着半截面纱,正擎着酒壶为慕容熹斟酒。听了这话,美丽的眸子里满是羞涩,然后微微点了点头。慕容熹举起金杯,道:“来,就让我们为永泰公主干一杯。祝愿她早日长大。”又向慕容超笑道:“儿子,你未来的皇后已经出生了。等我们统一了天下,永泰公主就将成为你的女人。”
慕容超年纪尚小,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将来的女人一定要像她母亲那样美丽,忙问道:“父亲,她长得漂亮吗?”慕容熹道:“漂亮,怎么不漂亮?她的母亲是天下第一美人。据说皇甫擎也是个美男子。他们的女儿一定漂亮极了。”
慕容超不放心,追问道:“比母亲还漂亮?”慕容熹点了点头,不无神往道:“嗯。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等你亲眼见过了,就会知道。”小小的心灵里,从此便有了那么一个人。慕容超欢声道:“好咧!就让我们为永泰公主干杯。她就等着做我的新娘子吧。”
慕容熹、韩先生齐声笑了起来。大家举杯畅饮。虽然李学文在王庭呆的日子不长,但他已将自己视作了一名普通的鲜卑人。不由得心潮澎湃,憧憬着不远的将来,跟随慕容熹父子马踏中原,统一天下。到那时,将是何等的威风!皇甫擎,你等着!
当晚,回到自己帐中,少年照例坐在火炉旁看书。阿金则在一旁做针线活。列位看官莫要稀奇。草原上的气候,昼夜温差极大。即便是夏日,早晚仍旧寒冷。有句谚语叫做“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便是这个。看得有一会儿,韩先生与慕容熹议完事从外头打起毡帘进来。李学文连忙起身行礼。阿金不等小主人吩咐,便去预备奶茶招待客人。
喝过奶茶,韩先生问起功课。李学文便将半年来自学的心得递给他看。韩先生仔细检阅,指出其中的错漏之处。又将列出的疑难一一解答。不禁夸赞少年勤奋好学,功课大有长进。接着,他话锋一转,忽然神情严肃道:“叫阿金出去,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李学文心头疑惑,便打发阿金去湖边挑水,将未满的水缸盛满。大半夜的,挑什么水?阿金嘴巴里嘟嘟囔囔的,披上皮袄,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韩先生方道:“学文,你知道我这趟回金鹏还去了什么地方?”少年答说不知。韩先生说,他去了李学文的家乡。李父祖籍湖州,湖州乃是江南富庶之地。这趟去,经过多方打听,居然找到了李学文的本家。他爷爷、奶奶还健在。另有叔伯几人。只是家道中落,景况堪忧。二老也因为十几年没有收到他父亲的消息,忧虑成疾,双双病倒在床上多时了。
李学文虽然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但毕竟是骨肉至亲,关乎天性,不由焦急万分。一想到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并非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又觉欢喜。再想到被官军杀死了的父亲、妹妹,还有全城的父老乡亲,心中又是一阵忿恨。刹时间,悲喜哀怨,艰难苦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少年红了眼圈,垂首无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