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心愿
假期第一天,程果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这也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睡到自然醒。
家里很安静,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程果躲在被窝里,裹得像个毛毛虫。
她不知道缪娟为什么没有叫她起床,但她没想那么多,窝在温暖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看手机相册里宋远和她的合影。
照片上的她看向宋远,表情惊奇中带着点惊喜,宋远则神色正经,帅脸紧绷。
明明是他主动提出来要拍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人跟镜头有仇吗程果默默吐槽。
手机忽然跳出来一条消息,发信人来自照片的男主角。
宋远只发了三个字看窗外。
程果撑着坐起来,拉开窗帘。
这场雨将仅剩的一点暑气带走了,雨滴细细飘零,窗外的一切都湿漉漉的。院子里铺满了落叶,也不知是风吹掉的,还是雨打落的。
她回复好美啊。
宋远回了一条外面冷,今天多穿点。
程果想起来,她今天还要出门。
她穿好衣服,去客厅里晃荡了一圈。
主卧的门紧闭,缪娟似乎在跟谁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程果倒了杯温水,又去厨房搜罗出一袋吐司。
过了会儿,缪娟从房间里出来,眼眶有点红。
程果想起程宏逸的话,缪娟工作压力大,每天都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有时候情绪会不太好。
于是,她主动说“妈,我不太饿,早上就吃这个好了。”
缪娟看了眼啃面包的女儿,似乎也无心做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程果又问缪娟“妈,今天真的不去给外公扫墓吗”
“不去。”
“可为什么舅舅能去”
缪娟抬眼看她,不耐烦道“不都跟你说了嘛,咱们这儿有讲究,有规矩,你这孩子,听不懂话”
程果把剩下的话和面包一起咽进肚子里。
跟缪娟在一起,她必须时刻绷着一根弦。她不小心说错一句,缪娟的火气蹿上来,会成倍地还她。
自从缪娟拆了程果房间门锁,她们母女的相处一直很别扭。
缪娟自知有错,却不肯认错,程果为了不惹缪娟发火,就少说话,甚至不说话。
“那我就去图书馆自习了。”程果起身,把餐桌收拾干净。
“跟谁去”
“宋远,还有姗姗和齐哥。”
“下着雨就不能在家吗”
“宋远要给我们讲题。”
缪娟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不要借着自习的借口跑出去瞎玩。
“知道了。”
四十分钟后,程果跟小伙伴们在楼下汇合。她先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然后打车去了西山公墓。
出租车出发时,跟旁边一辆黑色suv擦肩而过。
方明姗敏锐地回头“那好像是江叔叔的车。”
方明齐“是吗”
“他家车牌号尾数是8,你看嘛,就是往家属院的方向去了。”方明姗晃了晃程果的胳膊,“言澈哥哥回来了”
方明齐捏着鼻子,学方明姗说话“言澈哥哥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哥哥长哥哥短的,妹啊,你啥时候叫过我哥我可是你亲哥。”
“瞧你酸的那样儿。”方明姗翻了个白眼,“人家言澈哥哥可从来没说过你,小心眼。”
“江言澈他再怎么着,跟我们宋远比起来可差远了。”
方明姗“你怎么就不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呢宋远,你说是不是”
宋远懒得跟这兄妹俩讨论无聊话题“关我屁事。”
方明姗转向程果“小果,你说呢”
程果看着车窗外的雨出神,想起了外公。
小学的时候,程宏逸和缪娟工作都忙,没时间给她做饭。
一开始,程果有时候跟着缪娟去单位食堂,有时候去宋远家,混一顿是一顿。可时间久了,不是办法,缪娟便把程果送去了自己父母家。
程果记得,外婆不怎么搭理她,只有外公陪着她玩。
外公教她认字,给她读故事,还鼓励她写作文。
她的五十字小短文在某个作文杂志上刊登出来时,也是外公带着她,去邮局兑换了五块钱稿费。她的第一笔稿费。
出租车停在西山公墓入口几百米的地方,司机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
他们几个下了车,沿着公路边往前走。
程果让他们几个等她,她自己进去。
方明姗问她,害怕吗。
她摇头“自己的亲人,怎么会怕”
宋远递给她一把伞,又嘱咐“小心路滑。”
程果在入口处登记完名字,进去找到外公的墓碑。
雨水打湿了墓碑,上面沾了些落叶,她简单地清理掉污泥和落叶,又将外公的照片用纸巾擦干净,把那束花放了上去。
墓碑上的照片用的是外公年轻时的照片,正好是她小时候外公的样子。
她有很多话想跟外公说,学习的苦闷,家里的烦恼,跟妈妈的关系各种情绪翻涌着,到最后,只说了一句。
“外公,我们现在都很好。”
她不想让外公太担心。
外公去世前饱受病痛折磨,有两年多的时间一直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全身肌肉萎缩,她几乎认不出他。
外公去世后,程果无意中听到缪娟和程宏逸的对话。
缪娟后悔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坚持治疗,让外公毫无生活质量。
当初她偷偷跟宋远说过,宋远为她宽心“人总是这样,如果当初没尽力救治,他们心里的坎肯定更难过。”
是从那时候开始,程果体会到,人这一生无论怎么活,最后都只有一种感受,名叫后悔。
程果了却了一桩心愿,心情不错,下午跟伙伴们去图书馆看了会书,又一起吃了火锅,直到天黑才回家。
她哼着歌进家门,刚推开门,愣住了。
沙发上坐着外婆和舅舅一家。表哥赵奕铭也在。
客厅气氛凝重,程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礼貌性地问了句“外婆好,舅舅舅妈好,哥你放假啦”
没人给她回应。
舅舅和舅妈没说话,表情都不太好。
听见外面的声音,缪娟从程果房间走了出来。
她的房间门现在形同虚设。
“程果,你过来。”缪娟用手势给了她个示意。
程果走进自己房间。
“你今天去哪儿了”
程果咽了下口水“图书馆。”
“你跟我说实话。”
程果沉默。
“你是不是去西山公墓了”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程果心想,但没说出口。
“说话呀”缪娟急了,用力扯了下程果的袖子。
她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这时,外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进来,声音响亮“你一个把全家的规矩都坏了”
外婆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
她偏过头避开。
程果不明白,她只是去看了外公,怎么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
“为什么不能去”程果问。
“三周年这么重要的日子,是要长子先去祭奠的,哪里轮得到你”外婆用拐杖在地板上用力敲了几下。
“妈,你先坐。”
“小娟,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外婆斜睨程果一眼,满脸写着不满,“女儿和女儿的家人是不能去墓碑前祭奠的,你不知道她倒好,比你哥一家去得还早。她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外婆,我想问问,这是本来就有的规矩,还是您自己定的规矩”程果不卑不亢地开口。
“给外婆道歉。”缪娟盯着程果,一字一句地说。
“外婆,外公生前对我不错,他去世三年了,前两年我都没能去看他,今年我想去看看他,仅此而已。我不明白这怎么就成不可饶恕的罪名了我身上是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给外婆道歉。”缪娟有些急了。
“外婆,你不喜欢我无所谓,我不在乎,可我妈是你亲女儿,她怎么就不能去祭奠自己的父亲她今天早上起来哭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不想去吗我外公生病的时候,住院从来都是我妈交钱,他去世的时候,操办不也是我妈出的钱吗出钱的时候怎么就不说长子优先了”
很多事她都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话音刚落,一个速度很快、但不太重的耳光划过程果脸颊,落到她嘴角。
程果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妈妈一眼,甚至没感觉到疼。
那一瞬间,她觉得她们母女好像。
不断地讨好,却从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