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主还能活下去吗?
如飞公主已经昏迷三日。
原本用来避暑的行宫玄清宫似乎真的凉透了,几日以来,秋风肆意,仿佛整个宫殿里,只剩下窗外的树叶在刷刷作响。我抬头望去,树叶竟已枯黄,一片片都在用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恋恋不舍地在枝头摇晃。
我低头看了一眼公主,脸色如枯叶般蜡黄,嘴唇发紫,双目紧闭,眉头拧在一起,只有那微微起伏的鼻头,依旧挺拔光亮,这模样,就像一只丛林里受伤了的小鹿。
小鹿,是的,当我还是上辈子的那只黑猫时,我第一次在姚妃的寝宫看到主人,那时她才刚刚出生一个月的样子。那是我在外面游玩了三个月之后,第一次回到王宫,第一次看到这个新生的面孔。
那时,她就像是现在这样,紧闭着眼睛,光滑玲珑的面容映衬着窗外洁白如练的月光,鼻头一顿一顿地,吞吐着夜晚清新的空气。那一刻,作为一只猫,我仿佛看见了一只林间的小鹿一样,既惊讶,又兴奋。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缘分吧!
上辈子的我,作为一只流浪已久,谨小慎微的黑猫,有一天竟会鬼使神差地闯到郑国公的狩猎区,被正在狩猎的他一箭射中喉咙。
而神奇的是,我竟然没有死,也没有被郑国公和他的侍卫们当做战利品剥皮吃肉,反而被那天与郑国公同去狩猎的姚妃救了下来。
我说过,姚妃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当她在侍卫的手中看到垂死的我苦苦哀求的眼神时,她便毫不犹豫地决定救我了。
她伸手抱住了通体黝黑的,脖子中间挂着郑国君王特制箭头的,吐着鲜血的,颤抖的我,转身向郑国公请求,把这只猫送给她。
郑国公当然同意了,只不过是一只垂死的战利品而已。
“可是,这黑猫,是不祥之物,贵人带着它会不会”侍卫有些犹豫地向郑国公解释着。一方面,我可是他们邀功受赏的标志,另一方面,在周王朝的这个时代,黑色,是最低贱的,最让人厌恶的颜色。
“美人喜欢,就拿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天空都明亮了起来,那道明亮的光,来自郑国公那清秀而深邃的眉目之间,也来自他看向姚妃的盈盈笑意之间。郑国公那时是真心喜爱姚妃的。
哦,我差点忘记了。那时他还不是郑国的国君,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逃亡在他乡的,郑国的公子兰。而姚妃也还称不上是姚妃,她只是晋国国君重耳赠送给公子兰的一个美人。
对啊,上一世,我的家乡可是在晋国,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这一世,在郑国的生活太过舒坦,没有了上一世的奔波和流浪,显然,我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前生了。
或许是姚妃请的太医的确用了心思,又或许,是我注定要留着一条贱命,与姚妃的女儿,也就是我后来的主人如飞公主相逢。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一场看起来致命的灾难,其结果却会指向美好的开端。
和公主的相遇,对我来说,就是一场意想不到的美好开端。
从我作为一只猫,第一眼在月光下看见刚出生不久的公主,到现在,我转世成为一个哑巴童仆,站在这秋风瑟瑟的清凉殿里,注视着已经十四岁的她。一切都宛如梦境一般,让我的心止不住地暗暗震颤。
我坐在公主面前,像是拍打一个入睡的婴儿一样,轻轻地拍打着她单薄的后背。
她小时候,当我还是一只猫的时候,她每晚睡觉前,都是这样抱着我,慢慢拍打着我的后背,不一会儿,她自己就会睡着。
现在,就让我这样拍着她睡觉吧。
睡吧,沉沉地睡,不要醒来。
因为醒来之后的现实,我想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飞儿,我的儿,我的飞儿,她在哪里?”
一直沉浸在回忆之中的我,竟没听到姚妃已经来到清凉殿了。我急忙收回手,帮主人盖好被子,转身出去恭迎姚妃。
从清凉殿到清心阁的走廊,以及清心阁门外,太医,奴婢,寺人,侍卫,乌压压低头拜倒了一片。
看到姚妃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台阶上,我急忙低头长揖,眼睛看向自己的脚尖,等候姚妃从身边走过。
姚妃已经顾不得这些礼仪了,眼里也看不见这些人,只是由婢女花儿和月儿扶着,踉踉跄跄地向屋内奔去。
所有人都等在门口,不敢进去。
屋内呜呜咽咽地响起姚妃和几个婢女的哭声。
只听太医惭愧地匍匐在姚妃的脚下,低声请死:“臣该死,请姚妃降罪。这三日以来,公主的脉象一直如马蹄奔腾般急促,双眼沉重,嘴唇紧闭,臣只好以针灸为她治疗,怎奈这些方法对公主好像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臣认为,公主似乎没有,没有活下去的气机和希望了。”
“啊,啊”,又是一声声地惊叫,“姚妃,姚妃。”
没有一丝预兆,也没说出一句责怪的话,姚妃已经晕倒了。
作为公主的贴身童仆,八岁的我,穿过手忙脚乱的人群,挤到姚妃瘫软的身边,趁着大家都手忙脚乱的时候,捏住了她的脉搏,之后将一粒“定魂丹”捏碎,涂抹到姚妃的左手小指的指甲盖中。
等太医确认姚妃已经没有大碍,需要静养一会儿,我才默默回到清心阁的门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一连几日,看着姚妃母女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前世的回忆突然在我眼前汹涌而来。
上一世,我的那条贱命,是姚妃给的。
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过上与王公贵族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可以不用为吃饱肚子而担惊受怕,不用为了活下去而东躲西藏。
那时,年轻的公子兰虽然也只是在晋国寄人篱下的亡命之人,但他非常聪明谨慎,不仅得到了当时晋国国君重耳的保护,而且还深得重耳的信任,在晋国给了他极高的官职和许多的赏赐。
我记得有一次,当公子兰看着我舒服地躺在姚子的身边,贪婪享受着正午的阳光和姚子拿给我的一盘煮熟的野味时,我听见他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声音很低,低到只有我能听得见。
从那天起,我放下了自己对公子兰的一箭之仇。
那时,我理解了,原来人类的世界里,有许多表里不一的时候。
就像公子兰,在朝堂之上受到晋国公欣赏重用,在狩猎场上披盔戴甲,威武神勇,但在没人看到的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他也只是个背井离乡的孤苦少年。
而且,据我所知,他是被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郑国国君郑文公追杀,没有办法,才逃亡到晋国的。
天底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追杀吧?
那时,我突然替公子兰感到难过至极。我不知道,在外逃亡的这些年里,他是不是也像从前的我一样,常常在阴暗的角落里东躲西藏,常常饿着肚子在黑夜里彷徨。
我想,如果不是晋国公重耳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家,也许,他过的日子还不如从前的我。至少在猫的世界里,只有流浪而已,没有刺客,没有暗算,没有逃不掉的追杀。
“同是天涯沦落人。”
在动物的世界里,忠诚于自己的救命恩人,衣食父母,是一种不可违背的原则。
在童仆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主人的性命,理所应当。
所以,我愿意用我自己的这条贱命,来换回如飞公主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