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另一个沈良娣
牛观音难得的见沈烟用这种语气这种神态同他说话，从进青女府到现在几番变化，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十几年前我还住在沈家庄，那时候我家里比沈良清家里还要穷，我娘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孩儿，我是最小的那个，我爹娘想要男孩儿，他们就恨我为什么不是男孩，可是生了那么多也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加上我娘生下我之后身体就不行了，又是五个孩子要养，我娘又生着病，一家人的开销大，家庭生活就更困难了。
当时我刚生下来没多久我差一点儿就被掐死了，若不是我娘阻拦，我恐怕在这个世界上也存在不了几天。
我爹总说女孩儿有什么用，又靠不住，长大了要嫁人，不能在他们老了的时候侍奉在身边。
所以他常常对着我们姐妹几个有发不完的脾气，虽然都常常按照他的要求做完该做的活儿了，可他还是能挑出毛病来，我大姐二姐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开始在外面像个男人一样做些苦力活儿贴补家用了，我们年纪小的妹妹也几乎是被姐姐拉扯着长大的，甚至在这个家里他有时候都没出多少力了，整日仍有抱怨不完的话。
可惜没有儿子是他常年的口头禅。
当然在几个女儿中他尤其的恨我，在我刚记事儿的时候，有一回我突然身上烧得很厉害，我娘发现之后祈求他能为我找来大夫治病，可他只说了一句‘看什么看，死了更好！’，那时候我年龄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是不是因为我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我的爹爹那么讨厌我。
后来是我娘还有我的几个姐姐跪在地上三跪九叩才让我爹答应给我请个神婆驱驱邪，说我晦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请大夫。
神婆在院子里跳了一天一夜，我却烧得越来越严重了。
我大姐眼看着我快不行了，她背着我半夜偷偷跑出了家里，那天晚上我姐姐背着我摸着月光在田埂上不断地摔跤，不断地爬起来，我每次稍微有些意识稍微能睁开眼睛看清的时候都是我们一起跌倒在田里的时候。
我从没见过我姐姐哭得那么厉害，连爹打她的时候都没那样过，她和我摔得满身满脸都是泥，爬起来之后抹干净眼泪又继续向前走。
终于到了镇上，好在大夫是个好人，看在我和姐姐可怜愿意免费为我医治。
我和姐姐在镇上待了三天，我的病稍微好转了一些才回去的，我娘都急得咯血了，可我爹依旧给我和大姐一顿棍棒。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怕极了我爹，因为他就像一头不可控制的野兽，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什么不顺眼了会对你下手，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会对你下手，又是什么想起那没能得到的儿子的不快而对你下手。
后来我娘走了，他变得更加暴戾，他也不下地干活儿了，开始在家指挥我们。
再后来有一次遭了灾，家家户户都吃不上饭了，二姐也因为意外去世了，家里还剩我们四姐妹。
我爹嫌我和三姐四姐还太小也干不了多少活儿，便带着我们去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将我们丢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我爹那么心平气和地跟我们说话，还在出发之前将烧饼分给我们吃。
或许是我的命硬吧，我被好心人救了，可是我的那些姐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牛公子，若是那时候的我遇到了这么良善的你，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吧？就像你对沈良娣一样。”
牛观音听着渐渐觉得心口堵得慌，若没有听沈烟的故事他还会觉得她是个近乎完美的甚至不可亲近之人，可没想到她有这样悲惨的童年
牛观音想起奚川曾经劝慰他的那句话“这世间可怜的小猫那么多”，在同一个地方，有那么多女孩儿受着来自所谓“男贵天宝，女贱如屑”的压迫。
这已经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悲哀了，而是整个群体的悲哀，这还仅仅是他知道的两个受害人都这样令他喘不过气来，那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同样的人呢？
牛观音第一次望向沈烟的时候眼神中带着极其复杂的心理“沈姑娘，那后来呢，你的父亲，你的姐姐，你是怎样一步步度过这样的煎熬，成为现在的沈庄主的呢？”
“我爹留下我大姐是因为有她在，她还能撑起整个家，还能照顾我爹，而我们三姐妹却只会拖了家里的后腿，所以我爹根本没想让我们活，他将我们引进山里丢在不同的地方，那山偏僻又常有野兽出没。
我爹不想被人知道抛弃孩子落入口舌又想尽快解决我们，那便是最快的方法。
我被丢在山上不久便遇到一个商队从那里经过，他们救了我将我带进了城里。
也就是这个商队的老大，我师父，他供着我吃穿住，教我知识，教我做生意，那之后我常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他没有家人，便将我当做亲女儿一样对待，有他的悉心教导我开始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我才开始意识到，世间不止有像我爹那样恶毒的人，还有像我师父那样善良慈祥的人。
再后来我师父年龄大了我们便选择在这个离都城最近的地方定居，我们置办了大宅子，我便想起我那姐姐，便派人回沈家庄打听，我那父亲我自是不愿意再见了的。
可惜的是有一年连下暴雨半月之久，我家那破落的房子塌了，庄里人说我爹和我大姐都没能再出来。
我努力找了这么些年，这世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再不剩一人。
唯有我师父，成了我最亲近的人，可惜的是……”沈烟说到这儿的时候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牛观音几乎可以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师父是做香料生意的，在他准备亲自跑完最后一单重要的货物就将生意交给我师兄的时候，却在路过沈家庄的时候突然遭遇不测，整个商队连同货物都被那片巨大的湿野地给吞没了。
后来我仔细查过才知道，原来当年，是沈家庄的那些猎户看到了商队，想打劫他们身上的财物，于是纠集庄子里的壮汉，将这十几人的商队逼进了沼泽地里，那沼泽地着实凶悍，当时竟无一人生还。”
牛观音想起之前路人小哥说的那野水吞人的事情原来就是沈烟姑娘师父的商队。
既然是这样那岂不是她与整个沈家庄的人都结下仇怨了，他们怎么还会让她去当沈家庄的庄主呢？
“那个时候我多想立刻杀了他们替我师父和师兄们报仇，可是我没有那个能力，衙门的人也没能找到证据。
我只好先韬光养晦，想着总有一天会让他们那些人都付出代价。
于是在这六七年里我想办法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救世主的形象，在庄里人需要我的时候为他们解决困难，为他们出头，我周旋在这里的人和官府之间。
禾因的尹大人本就头疼那里的问题，我同他说只要将沈家庄的事宜交给我，我可以帮他解决所有后顾之优，尹大人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于是就同意了我的要求。
没两年我终于真的完全掌控了那里，我不让那里的人与外界接触，女儿可以嫁出去，但永远要与那里的人隔断关系。
但是外面的女子不能嫁入沈家庄，我不许他们出去买卖货物，我让他们有钱花不出去，让他们发展不了，我要将他们困在沈家庄日日忍受着穷苦，最终将那里慢慢变成坟冢。”
“所以……”牛观音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也许在漫长岁月的煎熬中，沈烟心中的恨早已凝结成了一块儿坚硬的石头，她要不断的折磨着那些人，也折磨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