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夜色寂寥,一辆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长街,最终在一处宫门口停了下。
修长的指节掀开了车帘,一个墨色身影下了马车。
萧钰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长袍,腰束墨绿祥云腰带,显得俊朗肃雅,矜贵自持,一双凤目幽邃清寂,愈发显得遗世独立。
天上一弯弦月高悬,萧钰并未如往常一般的回了思政殿,而是直接去了明辉殿。
甫一进门,他便瞧见了殿内的一地狼藉,和一身月白衣裙的姜凝正弯着腰在捡拾地上散落的物什。
萧钰原本一双漆黑的墨色双瞳,一时神色好似更深了几分。
姜凝顺着脚步声望去,见是萧钰,忙放下了手中的瓷瓶,神色间隐隐有些仓皇的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原本跟在身后负责看守明辉殿的宫侍,见这般情形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之外,也不由吓破了胆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殿下赎罪,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看守不利,才让人闯入,求殿下责罚……”
萧钰目光落在姜凝身上,屋内一片寂静,姜凝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句,“方才在清漪园,妾不小心弄脏了赵姐姐的衣裙,便想着去找姐姐赔礼。妾见姐姐进了这里,行迹有些可疑,便想着来瞧一瞧,而后又见屋子乱了,就想着来收拾一番,以免殿下见了要怪罪……”
坊间都传当今太子和皇后虽非亲生母子,但感情甚好。可若是真的好,萧钰又哪里会在每年的七月七,自己一个人偷偷跑来祭奠生母。
更何况,先皇后对外的忌辰分明是在三日后,若是先皇后是正常病逝,又为何要隐瞒这三日?只怕先皇后的死没那么简单。
朝堂上,萧钰向来不喜被人摆布,而皇后又偏偏野心勃勃,对他的事常常多加干预,她不相信萧钰对皇后是全然的信任。而赵良娣又是皇后送来的人,这层关系,当真是微妙的很。
姜凝微微抬起头看向萧钰,果然,萧钰听了此话后,那一双凤目瞬间便多了几分寒凉。唯恐萧钰猜忌,姜凝又大着胆子将捡来的那方锦帕举过头顶,小心翼翼道:“这可是姐姐的帕子?”
萧钰瞧了一眼那帕子,又打量了姜凝和四周一眼,见屋内一地的凌乱,而后便径自坐在了软塌上,手指点了点桌几,冷声道:“查。”
林盛得了命令,忙出了门。姜凝则默默的跪在地上,萧钰不问,她也不开口,倒显得有几分乖顺。
屋内无声,萧钰饮了口茶,“你都看到了什么?”
姜凝垂着眸子,恭敬道:“妾进门时,只见屋子里甚为凌乱,不敢仔细打量。”
萧钰有些漫不经心,“那你可知明辉殿,孤曾下令不准任何人入内。”
姜凝一时头垂的更低了,“妾前几日身子不适,林总管便免了习礼,妾还未来得及学。”
萧钰这才抬眼仔细打量起了姜凝,率先瞧见的,便是她满头青丝上的白玉簪,一时之间,那种熟悉感好似又不停向他袭来。
他脑海中似是看到了那白玉簪静静的躺在他他日常批阅公文的那张桌几上,碎成了两断。
在那白玉簪之下,是一封诀别书,信上最最触目惊心的便是那句‘一别两宽,永不相见’。
一别两宽,永不相见……
心口又传来那股熟悉的刺痛感,像有个针在心头乱窜,萧钰捂着心口,别开了眼,思绪当真是万般杂乱。
他素来并无任何心疾,如何这些时日却常有阵阵不适感……
姜凝倒不知萧钰在想什么,反倒是跪的有些久了,膝盖微微有些发疼,她不动声色的揉了揉,不多时,便见林盛进了门,在萧钰身前低语了几句。
“殿下,已经仔细审过了,明辉殿的几个宫人确实是被赵良娣差人给唤了走。方才赵良娣也确实是提前离了清漪园,只是并未有人瞧见赵良娣来了明辉殿,但也并未有人瞧见赵良娣回了清溪殿。”
萧钰眼眸微动,一双凤目像姜凝扫了去,见她神色依旧,还是如在别院时的那般安静乖顺,萧钰微微顿了顿,便起了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临到门口时,对那小太监交代了句,“自己去领板子。”
逃过一死的小太监连连磕头道谢。
姜凝见人走远,咬了咬牙,忍着膝盖的酸痛,似是鼓足了勇气般的追出了门,望着那高大的背影,轻唤了一声,“殿下留步。”
夜色下,萧钰到底是顿住了身。
姜凝忙追了上去,行至了萧钰身前,面颊上露出一抹酡红,好似全然忘了方才的不愉快,露出了一个早已练习过千百次的微笑,将手中的荷包递到了萧钰身前,“今日是乞巧节,这是妾的一点心意,还望殿下定要收下。”
萧钰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感兴趣,可一瞧着那张娇娇柔柔的美人眸,好似含着满满的情意,一时竟鬼使神差的接了过来。
他打量着手中的荷包,做工精细,瞧着倒像是费了些功夫的。再一看到姜凝那含笑的凤目,一时忽而有些恍惚……
他倒是有几日未曾去见她了。
他正要开口,便已先被她截了断,“殿下忙了一日定然是累了,殿下早些休息,妾先告退了。”
姜凝说罢,也不待萧钰再说什么,像是害羞般的,急急忙忙便跑出了明辉殿,与守在殿外的柳絮会了和。
萧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捏着手中的荷包,久久未动。
宫中甬路上,柳絮仍心有余悸的说道:“奴婢方才才听说殿下早已下令,明辉不准任何人入内,方才带路的公公定然有问题,奴婢觉得多数与赵良娣脱不了干系。还有姑娘怎么会料到,那件绯色衣裙有问题,在里面穿了件月白的衣裙?”
晚风轻拂,吹的姜凝有些发冷,她拢了拢身上的月白襦裙,“既都已经过去了,此事便不要再提了。”
她恍惚又想起了上一世,七夕那晚,她被赵良娣设计闯入了明辉殿,她被罚在明辉殿旁边的佛堂跪了一天一夜……
上一世她倒从未听闻萧钰提过生母,传闻中先皇后乃是名动长安城的美人,坊间关于先皇后的传闻简直数不胜数。
只是入了宫后,似乎先皇后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她此时反倒有些好奇,萧钰的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凝想了想,蓦地有些失笑,这些与她又有何干!
翌日,东宫里便传来了消息,赵良娣得罪了太子殿下,竟被罚了一个月的禁闭。柳絮听到消息时,很是惊讶,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跑回了扶玉苑,将消息原原本本的说给了姜凝,临到了还不忘补上了一句,“姑娘,莫不是因为昨晚的事?”
姜凝执笔的手未停,对此事像是早有预料,显得毫不意外,或者说此事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殿下的心思又哪是你我能猜到的?!你只需记住,在这东宫里,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就够了。”
柳絮有些迷迷糊糊,转而又想可不是如此!昨日要不是轻易相信了那个小太监,她们怎么会跑到了明辉殿去!幸得殿下明察秋毫,对姑娘宠爱有加,不然真真是又闯了祸。
就连赵良娣一个不小心都被关了禁闭,这让东宫里的其他人一时皆本分了起来,不敢出丝毫的差错。而姜凝既身子无碍了,自然也是要开始学习那些东宫里的规矩。
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度了过,倒也算平平静静。
自从那日之后,萧钰似乎很忙,每日早出晚归,鲜少来姜凝这里,姜凝也乐得自在,没有过多去打扰,只是不时差人随意送去了些吃食。
这些时日,因着吃食,姜凝反倒和瑶玉关系很是亲近。
瑶玉自幼时规矩便极为森严,为了保持体态婀娜,过午不食,每日的饭量当真是极少。
可偏偏她又是个爱吃的,而姜凝又很是和善,她无事便会来姜凝这里蹭吃蹭喝,有姜凝替她隐瞒,倒未被人发觉。
白日里,和风轻拂,扶玉苑内,姜凝还在和瑶玉柳絮谈笑,便见有宫侍来传消息,说是静和公主来了,想要见一见新来的侍妾。
一个小小的侍妾哪里能得堂堂公主召见,何况这个公主还是堂堂太子殿下的胞妹!瑶玉和柳絮听了面上不免有些担忧,生恐这娇滴滴的公主是个难缠的主,要来找麻烦,一时看向姜凝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姜凝看着两人的反应,不觉有些好笑,只道了句‘别担心’后,便随着传话的宫侍一同出了扶玉苑。
今日天色甚好,天空碧蓝,几片薄薄的白云,随风缓缓飘浮着,园子里百花齐放,微风吹来不时送来阵阵花香,让人的心情没由来的便好了几分。
姜凝进到亭子里时,静和公主正在百无聊赖的吃着果盘里的瓜果,一边吃一边用手托着腮,一双漂亮的眸子正在盯着天上的浮云瞧,显然是无聊极了。
估摸着又是来找萧钰没找见人,才来宣她见面。
姜凝走近,抿唇一笑,福身行了一礼,“见过公主。”
听到动静,静和公主忙跳起了身,瞧见姜凝的一瞬,不由一怔,只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她似乎是在哪里瞧见过,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究竟像谁,怔愣了一瞬后,静和公主便又拉回了思绪,她挥退了其余下人,十分热络的拉着姜凝坐了下。
静和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姜凝,有些兴致勃勃道:“你便是皇兄藏在外面的那个侍妾?过去我还总以为皇兄不喜欢女人,却不成想原来皇兄的眼光竟这么高!”
原来竟是这样的美人,面若桃花唇若含朱,眸间含笑气度从容,那眼尾的一点泪痣鲜活妖艳,仿佛有天然的妩媚萦绕在眉目间,怪不得哥哥总是瞒着她和母后往别院跑……
今日她总算没白来!
姜凝浅浅一笑,“久闻公主大名,今日一见才发现传闻果真所言非虚,公主率真可爱,当真讨人喜欢。”
小姑娘家最喜夸赞,静和公主听了也不例外,可也只是一瞬,她那秾丽的小脸上便蹙起了眉头,神色有几分黯然道:“可母后总说我不似惠安姐姐那般温婉娴静,我想学骑马,母后都不准……”
她没有法子,所以只能来找皇兄了。
思及此,静和公主脑中灵机一动,忽而便抓着姜凝的胳膊开始撒着娇,“阿凝姐姐可想学骑马?不如与静和一起学吧!”
静和公主越想越觉得自己果然冰雪聪明,她拉上皇兄的美人儿一起学,皇兄总不会不同意。
过去,她意外得知皇兄在别院养了美人,就打算偷溜出去看看,可奈何那别院被皇兄护的如铁桶般,她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混进去。
护的这般严实,必定是极为在意的。
况且,这整个长安城的名门贵女哪个不想和皇兄扯上点关系,可皇兄可曾沾染过半分?!
静和公主甚至隐隐觉得,眼前这位日后说不定就会是她的亲嫂嫂……
前世姜凝与静和公主关系虽亲近,可眼下,她不过只是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哪里有资格和堂堂的公主一起学骑马,姜凝当即便笑着回了绝,“公主这便说笑了,殿下哪里会应允?!”
静和公主劝道:“阿凝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再过几日穆大将军便会凯旋而归,这场仗打了多半年,穆大将军大胜蛮夷,皇兄一高兴,定会准了阿凝姐姐。”
说起穆大将军,姜凝一时怔了住,似乎在旧日里,哥哥就是在穆大将军的麾下任职……
若是她能有幸见到穆大将军的人,那便也能早日打听到哥哥的下落,与哥哥相认也不必等到半年后……
姜凝心头一动,面上有些为难道:“民女人微言轻,只怕殿下……”
静和公主不以为意,“这有和难,我去和皇兄说!”
……
姜凝和静和公主又坐了一会子,静和公主才离开。
想到能见到哥哥,姜凝心头不免有些欣喜,就连晚膳都比平常吃的多了些。而后又和柳絮说了会子话,沐浴过后,便早早熄了灯,上了榻。
夜色无声,姜凝还在半梦半醒间,便忽觉身侧的床榻陷下去了一块,紧接着紧接着一只宽大的手掌便环上了她的腰间。
清冽的梅香伴随着酒气扑面而来,姜凝身子一僵,顿时睡意全无。
是萧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