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琼林公子
苍国奉元十四年正月初九,雪夜。
举目苍茫,玉树银花。
一声婴儿啼哭响彻苍国宰辅沈阙的府邸。
片刻的功夫,一个年迈婆子从一扇精美的山茶花大门里迅速走出。
脸色激动道, “大人,夫人给您生了个小公子。”
已年近半百的沈阙老来再得一子,不可不谓天降大喜。
沈阙紧张又铁青脸瞬间松了下来。快步跨过雕花大门,走进内室。
屋里炭火烧地通红,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屋里的血腥味还没有散。
沈阙倒是不在意,看到一旁的奶娘正抱着孩子轻拍哄着,连忙上前。
粗糙的指腹轻轻掀开褥子,看到这个小肉团子,嘴角扯出乐呵的笑,略微沧桑的眼亦显得十分得意。
扭头朝床榻上刚生产完还依旧虚弱的女人会心一笑。
“徽如——你可为我沈家立大功了。”语气愉快。
床榻上的王徽如淡淡一笑,她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她的孩子——
沈阙瞅着小孩胖乎乎脸,笑出声来, “我沈阙三个孩子——没有哪个生下来就跟你一样壮实,看起来是个有福气的。”
王徽如亦笑。生这个孩子可是要了她的半条命。胎过大,难产。
沈阙将孩子从奶娘手里抱过来,坐在妻子床边,温柔道: “今夜瑞雪降临,寰宇洁白,是吉兆。我儿降临于这仙境,不如就叫壑,小字叫他琼林如何?”
王徽如扯了扯嘴角,眼底浮现满足的笑。
“都听夫君的。”
沈阙听到妻子柔顺的称呼,心瞬间被融化。
他前半生宦海沉浮,心中不免疲惫。如今这年纪还能得如此善解人意的娇妻,夫复何求。
他不是沉迷女色的人,之前的妻妾为他诞下一子两女,先后亡去。不惑之年又与王家结亲,原是为了巩固家族在武国的地位,却不想妻子竟是如此贤良淑德的好女儿,倒叫他觉得争来斗去实在是没意思,倒不如留在家里其乐融融。
如今他又得小儿琼林,老天真的对他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不敢再奢求什么了。
沈琼林一岁——母亲教他说话走路。
沈琼林两岁——父亲为他启蒙认字。
沈琼林三岁——舅公带他拜访隐世仙人。
沈琼林四岁——拜与当世大儒门下。
沈琼林五岁——在苍国贯之以神童。
沈琼林六岁——母亲梦中惊厥而亡。
沈琼林七岁——哀悼亡母,写诗三百篇,孝声远扬。
沈琼林八岁——被父亲劝导振作,重回学府,文武双修。
沈琼林九岁——写治国策论八篇,震惊朝野。
沈琼林十岁——协助兄长打理族内产业,富可敌国。
沈琼林十一岁——与苍国王室贵女定亲,沈氏权势已达巅峰。
沈琼林十二岁——武帝以惑乱朝纲之名诛杀沈阙,沈氏十族下捕流放。男的受腐刑入宫为婢,女的充官妓流放。
庆安四年——沈琼林十八岁。
他在内廷里原本是撒扫处的小黄门,后来不知得罪了谁被安排去收拾、运送宫中各处恭桶。整整四年。直至庆安三年,他又被调去撒扫处受苦役。
每日寅时便从前殿开始扫,在早朝之前将殿前空地打扫干净,又继续往宣室殿方向清扫。
扫完宣室殿外围的台阶空地,又开始往承明殿、御花园方向扫。
直至夜里子时,才能停止。一天也只有两顿饭统共半个时辰的功夫可以歇息。
夜,茫茫一片。
沈琼林跪在宫道上。
白日他扫过去的地因落了几片枯叶被管事太监责惩罚下职罚跪。他已从子时跪到丑时了。再过几刻钟又要去上职扫前殿台阶了。
十一月的夜风格外利,仿若在深冰里冻了千年的刀子,一下便能将人皮肉割伤。
沈琼林蜷缩在地上跪着,浑身打着寒战,膝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知觉。寒冷的风如钢针一般从耳骨中刺到脑髓里,冷到整个大脑都是疼的。
他视线里一面模糊,哈出的气瞬间变成一片白雾。
父亲以前常说, “筚路蓝缕,栉风沐雨”。
想到父亲说话的样子,沈琼林冻僵的嘴角向上勾了勾。
没关系,他不怕的。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宫道上匆匆路过一个小黄门。
沈琼林知道,那是刻漏房的人,入宫换牌报时。
寅时已到——他要上职了。
沈琼林用两个手掌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冻僵的皮肉刚碰到冰冷的石地面,一股刺痛从手指瞬间传至脑仁。
他将手木讷地缩了回来,放在怀里慢慢暖着。三息,又握拳用手背的指关节撑着地面要起来。
右手背上的冻疮瞬间被僵硬冰冷的地面蹭破皮,露出又粉又白的骨头。
手已经完全僵硬了,没有知觉,也就感觉不到痛。
颤巍巍站起来,膝盖却僵地差点站不住摔倒。
“还偷懒呢——还不赶紧去扫前殿。待会大人们到了,要是还没打扫好,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说话的是今日一同要去扫前殿的小黄门。这人一直想当撒扫处掌事太监的干儿子,最会看碟下菜。
此刻的沈琼林正是他落井下石的好对象。
沈琼林揉了两下膝盖,缓了一息,跛着脚朝撒扫处走去。
“啧——还装上了。”那小太监看着沈琼林的跛着的步子一脸不屑,拿着扫把朝前殿走去。
片刻,沈琼林回到撒扫处,刚进门,掌事太监一脸怒意,吼道, “都寅时了!不去扫前殿,竟敢跑回处里偷懒!!”说着便跑上来将沈琼林一脚踹在地上。
边踹边骂, “你这小畜生不想活,还想害老子受罚!来人啊——”
“取鞭子来!!”
掌事太监的干儿子麻溜取来一截鞭子,躬身乖顺递上去。
“干爹,小心伤着您的手。”孝顺道, “儿子这就叫人去顶职。”
掌事太监手一摆,示意那干儿子去做,扬起鞭子便朝被踹到在地的沈琼林身上打去。
啪——
啪——
啪——
声音在这寒冷的深夜里十分响亮。
“看你还敢不敢偷懒!!”
啪——
掌事太监边打边骂,神情和语气尽是泄愤的样子。
沈琼林被他打得全是血痕,蜷缩在地上慢慢缩成一团。
“我……没有偷懒。我是……回来拿撒扫工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