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医馆收人
次日一大早，林孑神色恹恹从拔步床上起来，赶紧在铜盆里洗了把脸。
盆里荡漾的水波停下，顿时映出一张陌生童稚的面孔。
望见眼下的两片乌青，林孑的心忽然变冷。
昨夜竟又是一个噩梦不断的夜。
吃饱饭，穿好衣，林孑赶紧出门，找人带她去看之前的同伴。
什么林括，什么娘，还有那个郑嬷嬷，跟她有什么关系……
马车也轱辘轱辘停在偏僻巷子里的一间老屋前。
林孑跳下马车，迈进门中。
屋里药雾缭绕，浓稠的苦味扑面而来。
自报家门，林孑瞬间便被小药童引去了后院。
崔桥他们都在这边的大屋里躺着，伤势略被止住。
林孑出门带上了一大半私房钱，此刻正有了作用。
“大夫，替本小姐不计代价治好他们。”
收了金银，大夫自然好方子好药吩咐人备着。
崔桥觉得林孑今日更加不同，眼底疑惑渐重。想到那位主母之前的细细盘问，事无巨细，顿觉这里面有事。至于是什么龃龉则全然猜不透。
屋东南方向开了一扇窗，直通庭院，但光线还是有些昏暗。
崔桥看到那十岁的女孩坐在圈椅上，她整个人隐在一片模糊药雾后，还能看到莲花绣鞋的鞋尖尚不能及地。
不知怎得，崔桥觉得这小姐在想些很沉重的事。
忆起这几日她的行事作风，崔桥眸底逐渐凝重。
哒——一声。
崔桥凝眸。
只见林孑从圈椅跳了下来，从雾气中走到几人跟前。
众人见她过来，都莫名正襟危坐。
林孑立在他们不远处，目光在这五个男人身上一一停过。
突然，正色，道：“我看中你们各自的本事，品性，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
“效忠我！”目光深沉，表情凝重。
众人听到这郑重的询问，下意识口齿生津。
崔桥从榻上坐起，“小姐可是还想离开去修仙？”
林孑眉头一挑。
崔桥垂下眼睛，“小姐，你还太小了，夫人会把你抓回来的。”
林孑脸色骤然阴沉。
看她并不像以前那么情绪激动，崔桥眉头一展，“小姐，等你长大了，能真正号令将军为你留下的人，你再跑吧。”
林孑拳头攥紧，指关节咯嘣作响。
那个郑嬷嬷说，人们说林括是个妖怪，食人血，吃腐肉，可他对沈雪微真的很好，对这个唯一的女儿真的很爱。
沈雪微是林括强娶进府的。当她知道怀有身孕时，三番五次曾想把那个孩子弄死，可是就是弄 不掉。她讨厌林括，连带着讨厌那个孩子，说那是孽，还诅咒林括断子绝孙。
有一次，沈雪微在冰水里坐了几个日夜，才落了红。大夫说胎已经死了，但林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带回来一盏长生灯，用血点上，才把孩子救了回来，沈雪微也被他绑在了身边。
自生下来，沈雪微就没给那个孩子吃过一口奶，还用血脉咒法把“林孑”二字打在长生灯上，用一个“孑”字来诅咒她。
但那个孩子还是经常趁她午睡偷偷去看她，叫她“阿娘”，可她从来都不理。
从小到大，陪在林孑身边的只有那个人人口中的“妖怪”父亲林括。
九岁时，她长卧病榻，几近死去。沈雪微一次都没有来过。林括请了无数修士来为她治病，可药石罔极。后来府里进了颜维，她才稍微好了一点，有点气息。
十岁，也就是本年正月初九，在她的生辰宴上，林括突然死了，没有任何征兆。他最后去的一个地方是沈雪微的葳蕤院。
原主林孑病在榻上，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喊着“阿爹呢，阿爹呢”，丫鬟瞒不下去，这才把沈雪微请进了院。那是沈雪微第一次来雪生院，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林括死了”。
她从没有给过林孑一丝母爱，包括那个时候，匆匆来匆匆走。
林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身体稍微好了一点便琢磨着去修仙，她想要带回来一盏长生灯，她想要复活她的阿爹，像她的阿爹救活她一样。
打南边来了一个修士，说能给人开灵脉。林孑去了，给了人很多财宝，回来疼了七天七夜，想着终于能去修仙了，高高兴兴去找南阳宗的仙人。可仙人说她就没有长灵根，这辈子就是凡夫俗子的命。
她不信，和人争辩，急中说出她要去仙山找起死回生之法。仙人说她生了邪心，给她施了一道咒，说那能让她看清自己的命。然后，她便疯了，回来后就长眠不醒。
直到她林缨足的到来。
没有人知道那个小女孩去了哪里，包括她。
那个背负诅咒，只被一个“怪物”爱过的小孩不见了。
林孑觉得自己的心很凉很凉，她想起了那堵墙之后听到的对话，心好像被把钝刀子一遍又一遍割着。
父母之刃，何其残忍……
她不会去起死回生，但她会离开。离开那座诡异的大将军府，摆脱沈雪微对她的精神压迫。
“小姐在想什么？”
崔桥的话拽回了林孑思绪。
她稳住心神，嘴角勾出一抹冷笑，看上去竟又几分阴冷。
道：“我不去修仙，我只是想强。只问你们来不来？”
她眼神骇人，似乎能将人射穿。
这话谁都没想到，崔桥却觉得这姑娘是认真的。
“你想要怎么做？小姐。”他问。
“怎么做是我的事，我只是在找伙伴而已。”
话音刚落，一股从天地间生发的强大气息迫向众人。这十岁的女娃娃气定神闲，仿佛胜券在握。
时间慢地像岩洞滴水那般艰难。
许是石头都风化了，那女娃娃依旧站在原地冷视众人，让人捉摸不透。
半晌，崔桥抱拳道：“崔桥愿誓死效忠小姐。”
随后——
“张弛愿誓死效忠小姐。”
“文寒愿誓死效忠小姐。”
“王俊愿誓死效忠小姐。”
“林澈愿誓死效忠小姐。”
一场生死之交，让这群大男人潜意识里早已生出一点信任的芽。此刻，半是被莫名蛊惑、半是自甘自愿便达成这口头的生死契约。
一连数十年。
那是后话。
林澈的话音落下，林孑便大步走上前，将五人用力扶起，目光镇定又锋利。
“你们好好养伤，伤好我们就开始。”
五个“是”齐声落下，林孑抱拳一礼，大步离开。
一切从这里开始。
出了这道门，林孑转身便来到另一间小屋。
彼时伊人还阖目躺在床上，床边蹲着一个小男孩。
大夫说的话一直在林孑在脑海回荡。
【这姑娘腹部伤势严重，以后恐怕很难有孕。】
噩耗来地相当快。
林孑将剩下的所有金银都给了大夫，嘱咐他尽最大可能医治。
如果治不好，她心中打定主意要带伊人去寻访名医。
这个时代，女子怀不了身孕是相当要命的。
林孑坐在伊人旁边一直出神，突然感到一道强烈目光一直在注视自己，她飘渺的思维逐渐落回现实。
看到墙边那小男孩一直看自己。
问，“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小男孩还是如一开始，一个字都没有回应。
林孑打量起他。
他看起来也就五六岁模样，身材矮小，灰尘土脸，头发糟如鸟窝。衣服上不是血点便是泥点。活像从乞丐窝里捞出来的。
眼睛却十分明亮。
很弱小，但不胆小。
林孑走到墙边，将小男孩牵起。
“你跟我走吗？”问。
半晌，小男孩才点了一下头。
可虽然点了头，他还是相当害怕紧张的，却一直小心翼翼，头也不敢抬，林孑心尖莫名一酸。
牵着这孤苦伶仃的小孩，走到医馆庭院里的一片阳光下。
高喊：“大夫，给我小弟一桶洗澡水。”
小男孩抬头朝她望了一眼，自卑又胆怯，手怯弱地往回缩。却还是紧紧被林孑攥在手心里。
……
林孑从街上返回医馆，怀里抱着一套小孩衣服。
径直上到后院阁楼，在门上咣咣敲了两下。
里面半天都没应声。
“我进来了啊。”她道。
推开门去，里面的小孩刚从水桶里出来，满身的水渍顺着小腿从脚底板流进地板缝隙里。
林孑赶紧拉下架子上的白布给他擦水。
“你这头发怎么还没洗，都能搭鸟窝了。”
话音一落，小孩身体不受控制细颤起来。
林孑盯住他眼睛问，“你害怕我？”
小孩轻轻晃了晃脑袋。
林孑轻轻拍了拍他后脑勺，“放心，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来保护你。”
背过身去，将衣服放在凳子上。
“赶紧把头发一洗，穿上衣服出来，我有话要问。”
随即转身朝门口走去。
吱——
门再次被带上。
约莫两刻钟，始终不见人出来，林孑只好再敲了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
小孩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干净的蓝衣几乎要湿透，看上去十分狼狈。
林孑扶了扶额头，“算了，我给你洗头吧。你先在里边待着，我去再给你买一套衣裳回来。”
一回生二回熟，林孑这次回来地很快。
站在阁楼门口敲了三下。
手捧一套小衣，白色里衣，蓝色外袍。
里面的人没有开门，林孑兀自推门进去。
那小孩穿着一身湿透的衣裳，靠着墙边站着，像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
“过来。”林孑道。
半天，小孩终于鼓起勇气迈开步子。
林孑看他眼睛湿漉漉的，心尖一软。
“你哭了？？我没怪你。”轻轻抱了他一下。
又道，“把衣服换好，姐姐给你洗头好吗？”
小男孩没应声，林孑只好将衣服塞到他手里。
“我在外面数一百下，要是还没换好，我进来了。”
拍了拍他肩膀，再次转身离开，蹲在门边数了起来。
“一，二，三……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门背后传来一阵慌乱，林孑声音逐渐放缓。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
这个“一”拉地有点长，听到屋里动静渐渐弱了，这才喊出那个“百”字。
推开门，小孩狠狠叹气的样子还没消散。
他抬头看到林孑，瘦小的身体惊慌一颤。
林孑噗嗤笑了一声，心头的凝重一瞬被冲散。
“你一个小豆苗，干嘛跟个老头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