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南来北往（13）
霍迟下车后一眼就看见了乔又澄。
南山下是北城占地面积最大的公墓, 除了墓地没有其他任何只有清明节才会热闹一些，平常工作日基本上没有人影，今天也不例外。
铁门静默无声, 只有乔又澄一个人站在那里。
略微发橙的日光从屋檐跳下来，却正好与她擦身而过, 她靠在墙上, 单薄的身体隐在阴暗天色中，微微侧头, 眼尾就是那束橙黄的光, 但她闭了眼，视而不见。
等霍迟走到她面前, 她才睁开眼。
“走吧，我带你去见个人。”她说。
霍迟没在第一时间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好。”
他知道她要带他去看谁，隐约感觉到她今天或许又许多想说的, 只是想不明白, 怎么就一定是今天。
不过没事, 说开就行了。
从第一层阶梯向上，路的两边各有一列石碑。
终于，在第八层停下。
乔又澄朝左边看，霍迟也朝左边看。
他一眼看到第五块石碑。
平平无奇又十分出众。
和这里所有的碑一样, 它没有任何特别的装饰。但其他石碑前都放着东西，或鲜花水果, 或啤酒辣条，或玩偶洋娃娃……无论是什么，总有他们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放在那里, 总有生人奠基的痕迹。只有第五块碑，空空荡荡，仿佛并没有亡人。
“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
乔又澄忽然说。
她语气十分平静。
霍迟回过头看才发现她的目光早已收回来落在他身上，见他看过来，她还冲他轻快地笑笑才目视前方继续说，“最开始，我要在北市上学，不想让他一个人在南渔，就花了我所有的钱在这里买了一块碑，不过我一次没来过，南渔山体滑坡，把他迁移过来，工作人员要我看成果，我还是没有来，他们发视频给我，我都不乐意点开。”
说完，她停在原地，不知道想起什么，轻笑了一声，再仰头看霍迟，讲，“你看，其实我胆子特别小，根本不是你想
象中的那样。”
霍迟下意识摇头，“不是。”
乔又澄听见他的回答，眸光向上抬了一下，转瞬又垂落下去，像没有听见答案，说，“过去吧。”
她朝左边走去，在霍迟意料中的第五块墓碑停下，停了下来，但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墓碑。
霍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墓碑上，中规中矩的行楷写着顾右丞三个字，中规中矩摆着一张隔世的照片。
在得知他的存在后，霍迟想过很多次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觉得，这个少年无论相貌，人至少应该是健壮的、勇猛的、强大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黑暗中护住另一个人。
可照片上的少年十分白净，是一种极度不健康的冷白色，并且显而易见，他一点也不勇猛，泛白的衣领就在说着营养不良四个字，露出的些许肩部线条能看出他是一个格外清瘦的少年。至于强大……少年对着镜头在笑，他笑得格外腼腆，害羞地微微别开头，隐藏住勾起的唇角与那一侧内敛的小酒窝。
没有半点意料之中的特征。
“是不是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
乔又澄看着他的神情，笑着说，
“其实他没有很穷，顾阿姨那时候还能赚钱，对他和顾琢都很不错，即便后来顾阿姨没办法赚钱了，他也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他活得这么辛苦是因为我，因为要帮我照顾我，东西和钱都给我，自己就什么也没有了。”
霍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一定是自愿的。”
即便为了她多承受许多，但顾右丞一定是心甘情愿承受的，一定是选择他最想选的那条路。
就和他一样。
“也许吧，”乔又澄别开头，“但我不想有人和他一样了。”
她意有所指，又说得格外浅显，目光沉沉落在霍迟身上，很久之后，低声说，“对——”
第一个冷情字眼落地的时候，霍迟心里忽然应急般迸出有种不要让她继续说下去的危机感
，他直接说，“好，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知道乔又澄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知道乔又澄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也明白今天到底是怎样的一天。
可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乔又澄想做的不仅仅是说出来。
他知道她最开始的别有所谋，也明白她后来的犹豫与真心，在昨天晚上又知道了她的担忧与真情。他不介意以前的事，真的不介意。
他只是担心她害怕。
……
现在似乎要成真了。
果然。
他见到乔又澄嘲讽似的扯了扯唇角，“你不介意吗？我因为你长得像他才接近你，你真的不介意？”
霍迟摇头，看一眼照片，“其实也不是很像，何况——”
他停下来，看向乔又澄，“你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他才带我来这里的。”
长得像，只因为一张脸，那肯定没资格过来。
主要……
他和顾右丞真不太像。
霍迟看了好一会儿，顾右丞与他，仅仅看脸，除了两颗痣，也就眉眼之间比较像？其他地方，他和自己的便宜舅舅像。
原来便宜舅舅正好错过这些相似点。
他说怎么乔又澄对霍西廷就没想法。
乔又澄侧开眼，没有反驳，毕竟这是真话，傻子都能看出来，反驳不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出来理由，说，“但我介意。”
她凝视那块墓碑，确定那个人因为她再也回不来了，下定决心，对眼前的霍迟说，“我的确有那么点喜欢你，但我更喜欢他。”
“你知道吧，我以前叫乔梨的，后来是因为他，因为他叫顾右丞，我才叫乔又澄。”
“我喜欢的鞋子不是因为我喜欢，是因为他喜欢。”
“我读的专业也不是我的理想，是他梦想。”
“我喜欢钱想赚很多钱，不是因为我喜欢钱，是因为他想在北市有一栋房子，我想和他住在一起。”
……
“所以你看，我那么喜欢喜欢
他，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你。”
“就算有，也只是因为你长得像他，一点点而已——不值一提的。”
这块墓地宁静得过分，风声、吹动的叶声完全小孩，只留下乔又澄冷淡的说话声，以及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她说要放弃。
说并没有那样喜欢他，对他的喜欢也只是因为他们相似。如果不像，再好的品格都没有用。
霍迟没有之前那样稳定的心态了。
他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存在。
放在腿侧的手紧握成拳，他想不明白。
——怎么就不值一提了，怎么就会变成这样，明明前不久才说很喜欢他的，怎么忽然就不值一提了。不就是一个过去式吗，他都不在意，她为什么要在意？
青色血管突出的手背撞在四四方方的盒子上，棱角磕得人生疼，霍迟也觉得很疼，他想不明白，就觉得很委屈，明明，他都找到最漂亮的钻石，他都买好了最漂亮的戒指，他都可以走完九十九步了，怎么她忽然就退缩了。
他眉头紧皱，侧头望向墓碑，隐忍着，低声说，
“不对，你骗人。”
“你现在才没有把我当替身。”
乔又澄抬眸只能看清他紧绷倔强的下颚线条，以及顽固停留在线条上的一颗水珠。
——他好像哭了。
他那样高傲的人也会哭。
哭了也不愿意让人看见，是被伤害的那一方却还傻乎乎凑上前来为她找理由。
乔又澄从没有想过自己会遇见这样一个少年，说单纯不单纯，说冷漠却炙热，说高傲又会为她低头，说倔强，却是倔强地喜欢她。
她也很喜欢他。
可她不值得呀。
因为喜欢，所以才不能害人。
乔又澄探出的手停在腰前，转回去握住自己另一只手，她不能给他擦眼泪的，也不能抱抱他，可是吧，她也真不想见他难过。
不喜欢的时候随之任之，喜欢了就会有各种束缚。
乔又澄斟酌着说，“对，我现在是没有把你当替身，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你认识我太短了，根本不知道我的喜欢有多浅薄，过几天就变了，不信你看学校论坛，我以前男朋友都能凑齐三桌麻将了，你们不都一样？”
霍迟：“不一样，你不喜欢他们。”
乔又澄差点就说就一样就一样，结果一看他红的眼眶，只能更加委婉，“那大概是有一点不一样，不过结果都一样就对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不喜欢你了。”
她想着霍萍的话，别开头不看霍迟，邮箱了另一番说辞，“而且因为你长得像他，我会觉得我对你的喜欢在玷污他，越喜欢你越对不起他。”
见霍迟望过来，明明是清冷的人，却抬着通红的眼，微张的口似乎就要说你骗人。
乔又澄抬手先他一步，“这一次真没骗你——”
她停了停，低头说出真心话，“你们真的太像了。所以，还是算了吧。”
霍迟这一回没有回复她。
乔又澄再也没有抬头，没能看见霍迟眸光里的深色，更不知道他从这些话里意识到什么，她以为他信了，就说，“好了，对不起，我走了。你也没必要伤心，我这样的人遇上了就只会倒霉，你倒霉到今天也差不多了。”
她语气轻快，像是如释重负，说完便转身，没有看霍迟一眼，离开时背脊挺直，脚步平稳轻快，与最开始见面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看上去她很决绝，他反而是拖累。
可霍迟知道了，他不是，反而她以为她是。
他原本以为她是不够喜欢他才会要分开，但从她心软说出来的一个劲贬低自己的最后几句话中，他知道了不是。
也许贬低在她那里是真相。
他与顾右丞太相似，不是相貌，是对她的喜欢。顾右丞死了，她在害怕。越喜欢越害怕，越觉得自己是累赘与祸害。
可怎么会是呢。
“不是的。”
在她踏上第一步往下的阶梯时，霍迟说。
坚定、毫无疑问的
语气。
乔又澄脚步一顿，肩膀终于如同蝉翼般轻颤了一下，只是一瞬，接着又转头离开。
霍迟没有阻拦。
对于乔又澄这样固执的人来说，说得再多也没有。
他需要证明，而不是劝慰。
证明她值得，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我就完结了！！！感谢在2021-08-02 23:53:50~2021-08-03 23:5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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