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醒来后的噩耗
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只不过一家人都已经睡下了，窗外飘着雪花，外面时不时传来鞭炮的响声，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一瞬间窗外就是五彩斑斓的绚丽照亮夜空。雪花在被照亮的瞬间能够清晰地看见缓缓下落的身影，就像此时此刻赵容若不断下坠的失落心情一般。
赵容若跟父亲挤在一个床上，两人抵足而眠。只不过他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父亲的鼾声如雷，更让他内心无比烦躁，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小时候，一家人还住在农村的时候，每年过年必然会下起鹅毛大雪，他们一家人也总会一起看着春晚，吃着瓜子花生，静静地等待着凌晨钟声的响起，然后开始最喜欢的环节——放鞭炮，一家人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今年的他无比羡慕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一切似乎都是那么温馨，长大了仿佛都是不如意，这大概就是成长的痛苦吧。人总是在过的不好的时候去回想自己以前快乐的时候，所以我们总会怀念过去，总会厚古薄今，也就愈发觉得现在的自己过的有多不好。晚上吃完年夜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着春晚聊着天。父亲今年身体变得脆弱了，不停地咳嗽，食欲也大不如以前，母亲做了一大桌子丰富的年夜饭，但是父亲没吃多少就下桌了，也没有喝酒，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看着春晚，一言不发。时不时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声，本就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本是喜庆团圆的节日，突然一丝喜悦的氛围都没有，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庆祝新年的喜悦，或者说该如何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事情的缘由其实很简单。赵容若已经是一个大四过去半学期的准毕业生了，工作在上学期开学以后不久就已经签约，由于学的是工程管理专业，自然选择的就是施工单位。签了一家云南的建筑单位，合同都已经签订，毕业以后就可以去报到了。本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毕竟还有很多同学还没有找到工作。在如今这个社会竞争日益激烈的环境，毕业就能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实在是不容易，赵容若自从签约以后，看着身边那些奔波于各种校园招聘会的同学，很多时候都会感觉到一丝丝自豪。毕竟提前找到工作，毕业的压力就没有了，不用像那些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同学一样，整天郁郁寡欢、愁眉不展。年夜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父亲突然问到了他工作的事情。
“你毕业以后确定去云南工作吗？”
“是的，合同已经签了，毕业以后就去报到。”
“云南距离河南太远了，不再考虑考虑？”
“合同已经签了，再换工作要赔偿违约金了。再说现在能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实在不容易，我有好多同学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工作，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看来你对自己接下来的工作挺满意的啊。”
“反正我觉得挺好。”
父亲突然咳嗽起来，“我也是搞过建筑的人，常年在外面漂泊，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再加上距离太远了，恐怕以后见面就难了。”
“我学的就是这个专业，有什么办法，再说了，现在交通发达了，高铁、飞机，想回家，几个小时就到了，也不远。”
“等你工作以后，就没有那么自由了，端别人的碗，就要受别人管。你想回来就能回来？”
赵容若听出父亲对自己去云南工作的不满，只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总想着能够远离父母的庇护，靠着自己的努力，成就一番事业，来证明给父母看，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于是气不打一处来的揶揄道“那你要是觉得远了，你给我找个工作啊！”
父亲点燃了一支香烟，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只不过一直不停的咳嗽，本就矮小的身躯越发的佝偻起来。许久才冒出一句：“我没有那个本事。”
“那我找到了工作你又不满意，你又不能帮我找个离家近的工作，那你抱怨什么？”
“我……”父亲抬头看着赵容若，脸上憋的通红，终究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说一句“你长大了，随你自己吧”。
吃完饭，母亲、妹妹、赵容若一起收拾，妹妹帮着母亲一起在厨房收拾没有吃完的剩菜，母亲洗碗，妹妹把能合并到一起的菜合并到一起。
当初为了让赵容若接触到更好的教育，全家人搬到县城，一家人挤在一间房子里面，中间用一道帘子隔起来，帘子两边各放一张床。母亲和妹妹睡在帘子里面，赵容若跟父亲睡在帘子外面。外面的空间还要兼作客厅，吃饭、看电视、来人的时候都在这里，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地方，再加上桌椅板凳、衣服等放置，就显得更是拥挤，但是没有办法，全家人只能挤在这么个狭小的房间里面。毕竟父母原来都是农民，在县城里都没有正式工作，好在父亲有一手贴砖的手艺，平时根据别人介绍做一些家装的活，母亲平时就跟着父亲一起做小工，帮忙拌制水泥砂浆，两个人互相协作。因为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加上家庭日常开支，经济上实在是不宽裕，所以一家人只能蜗居在这个拥挤的小房间。冬天的时候倒还好，一家人挤在一起不冷，但是夏天的时候就像在蒸笼里面一样，风扇完全没有一点效果，吹出来都是火热的风。还好房东允许，在房间外面搭设了一个简易的小房间，当作厨房，算是缓解了一点点拥挤的程度。
由于刚跟父亲拌了嘴，赵容若此时此刻不想跟父亲待在一起。于是就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母亲跟妹妹在厨房忙碌。天空开始下着小雪，过年嘛，总是要下点雪才应景，但是这一家人此时此刻完全没有欣赏下雪的心情，毕竟过年都是在一片阴霾中度过的。
这时候母亲突然开口说话了，“别跟你爸吵了，他近来身体不好，你看他最近一直咳嗽，导致心情也不好，我让他去医院做个检查，死活都不愿意去，我估计他可能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好。”
“身体有问题就去医院看看啊，这样讳疾忌医怎么行？万一拖到真有什么大问题的时候，不更难解决了。”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理他不是不懂，他就是怕检查出来有什么大问题，到时候要花钱。”
“有病要趁早治，该花钱的时候就要花钱，不然到时候严重了，花钱更多。”
妹妹也随声附和说道，“是的，还是要去看看。”
“你们两个上学，加上家庭日常开支，我跟你爸两个一年到头下来也攒不到什么钱。你爸是害怕万一检查出来有什么毛病，到时候是治还是不治。他就是因为这个，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好，他又不是傻子，这些道理他能不明白，你们还小，有很多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那也不能就这样拖着啊，万一有什么事情，到时候不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穷人家就是这样，我也劝过，没有用，唉……”
赵容若靠着厨房的门框，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雪花在空中乱舞，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雪花在夜空中毫无运动轨迹的跳动，就像赵荣若此刻的心情一般。他有点后悔刚刚吃饭的时候跟父亲拌嘴，但是他们父子之间，从来表达感情都是含蓄的，不存在谁去道歉的先例。所以赵荣若也没有想着去跟父亲说声对不起，父子之间也说不出这个略显矫情的话。
等母亲他们收拾完毕，也快十点了，春晚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给自己人带来欢声笑语了。于是大家陆续洗漱完毕去睡觉了。赵容若跟父亲没有说话，也是洗洗就躺下了。父亲是最后一个洗漱的，赵容若躺在床上睡不着，能听见父亲一会时间在外面抽了几根烟，打火机的声音在漆黑的夜晚显得那么清脆。终于父亲也上床躺下了，刚开始父亲时不时地咳嗽，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听见父亲鼾声响起。
就这样，一家人在父亲羸弱的病躯和不停的咳嗽声中过了一个并不欢喜的新年。无论做什么，一家人头顶上都顶着一层厚厚的阴霾，根本开心不起来。元宵节过后兄妹两人就去上学了，虽然工作已经找到了，但是还剩最后半个学期，毕业设计、拿毕业证，还是有一些事情要去学校解决的，看着家里的场景，赵荣若也想早一点离开，不想心情一直这么压抑。
赵容若的表哥跟他在一个学校，只不过表哥比他早一年上学，赵容若学的工程管理，属于土木建筑学院，表哥学的法学，属于法学院。现在已经毕业了，毕业的时候找了个工作，工作一两月后觉得不满意，就辞职在准备司法考试，现在就住在赵容若的宿舍，因为室友有两个搬到学校外面租房子住了，宿舍空着两个床铺，也不影响大家，这样也就省了在外面租房子的钱。
大四真的是太空闲了，尤其像赵容若这种已经找到工作的学生，每天基本上除了吃饭睡觉打游戏，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课程也几乎没有了。天天夜晚玩手机到很晚，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没事同学之间打打麻将，打打球，家里那层阴霾似乎远离了他。
一天临近午饭的时候，赵容若才恍恍惚惚地睡醒，躺在床上玩着手机，宿舍空无一人。突然间表哥的手机响了，来了一条短信。本来赵容若也没在意，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去看看短信是什么内容。于是从被窝里面一跃而起，跑到表哥的床边拿起他的手机，点开了短信，一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短信是表哥的母亲，也就是赵容若的舅妈发来了。“你姑父得了癌症，现在武汉住院，不要告诉你表弟，等结果确定了再说，免得打扰他学习。”
那一瞬间，赵容若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一般，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半天，他把手机放回原处，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床上，没有躺下，就呆呆地坐在床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就像是被拧开的水龙头一般，被子很快就被打湿了。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出声，毕竟学校宿舍，走道外面到处都是同学，他不想在同学面前展现自己地脆弱和难堪，就任由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
他坐在床上，想着小时候跟父亲一起的点点滴滴，想着跟父亲春节时候的拌嘴，总之脑海中全是跟父亲一起的画面，现在仿佛像放电影一般，一帧一帧的闪过。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在内心升腾，只觉得整个人突然就没有了力气，也没有了思想，身体变成了一副沉重的躯壳。任由着思绪信马由缰地奔驰，赵荣若连一点去主动控制的力气都没有。他现在无比后悔过年的时候跟父亲拌嘴的事情，想着父亲都病入膏肓了还在关心自己，自己却还在为了那可怜自尊心而争执，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只是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也没办法倒退，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强忍着擦干泪水，找到母亲的电话，想着给母亲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具体情况，可又想起了舅妈的短信“不要告诉你表弟，免得打扰他学习。”想着应该是母亲不让舅妈告诉我，这个时候打过去，一来结果还没出来，二来又害怕给母亲添乱，左思右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勇气拨通电话。
眼泪渐渐地就出不来了，整个人懵逼地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宿舍洁白的墙壁，脑海中想象着父亲此时此刻在武汉的各种情形。也许是误诊呢？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呢？也许是良性的呢？可是万一确诊了怎么办呢？他还没有毕业，妹妹还有两年才能毕业，万一父亲倒下了，这一家人该怎么办呢？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稚嫩的肩膀还无法扛起一个家庭。以前他总觉得父亲没有本事，只有重任压到自己肩上的时候，他才明白父亲的伟大与艰辛，他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跟他拌嘴。
各种情形都在赵容若的脑海中快速闪过，只不过一切的假设，他都没有能力立马给出确切的结果。这大概就像书上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就是这个道理吧。担心、自责、懊恼、崩溃……不知道多少种情感在他内心交织，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他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整个人呆若木鸡，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开了，表哥提着两份饭进来了，递了一份饭给赵容若，“我看你在睡觉，就没有叫你，给你随便带了一份。”
“好，你手机响了，好像有消息来。”赵容若接过饭，轻声的说道，眼睛刻意地躲过表哥，生怕他会看出什么异样。
“哦，好。”表哥拿到手机翻看着短信，一边打开饭菜吃了起来。
“谁发的呀？”
“10086，提醒我缴费了。”
“哦”。赵容若知道不方便再去追问下去，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两人之间的谈话，只能敷衍结束。
于是两个人都默默地吃起饭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空荡的宿舍只能听见两个人咀嚼饭菜的声音，但是赵容若却突然觉得宿舍寂静地可怕，他知道表哥为什么不说话，自己也没有心情去跟他说话。囫囵吞枣地吃完了饭，说道：“我困了，我再睡会儿。”
表哥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好”。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表哥又出去了。
赵容若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任凭泪水从眼角流到枕头上，不一会儿枕头就湿了。他知道表哥一定是出去给舅妈打电话了，他却只能当做一个毫不知情的人，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除了看着天花板发呆，除了让没用的泪水打湿枕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而且连做这些毫无用处的事情都需要偷偷摸摸，害怕被别人发现，到时候无法解释。
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学生，一个还未步入社会的少年，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他就像一个没有看过一页书却突然进入考场的考生，惊慌失措，却又无能为力。一瞬间的暴击让他无法冷静下来，去好好思考接下来的生活到底怎么样前进。这种来源于自身弱小而带来的无力感深深地击打着他，他好想大声咆哮，好想声嘶力竭地怒吼发泄，只是此时此刻，他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似乎翻身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就这样脑海一片空白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不知道多久，表哥又回到宿舍了。他能从余光中感觉到表哥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表哥坐在床下的椅子上，半天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要不要去打会球？”
“好啊”。
“那走吧，换衣服。”
“好”
于是两个人换上篮球服，一起走向篮球场，赵容若全身毫无力气，却又觉得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需要去释放。他喜欢打篮球，高中时候逃课去打篮球，但是似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让他能比现在更渴望踏上篮球场，内心那种沉痛的压抑，让他无比地想化悲痛为力量，去篮球场上释放。他们两个从中午一直打到晚上，不停地奔跑，拼命地冲抢，不断地投篮，直到两个人都累瘫在地上。两个人躺在球场上的水泥地面上，咕嘟咕嘟地喝着矿泉水，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天空，那种精疲力尽的感觉，可以让他们思想上放空，不用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只需要感受身体上的疲劳就好。
若干年后，当他左膝十字韧带断裂，只能坐在篮球场边看着那些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拼抢的男孩子，他总是想起那个下午跟表哥一起在篮球场上打到星光铺满球场，月光柔和、苍白……
当他再也不能奔跑、跳跃的时候，他总是能回想起那个下午流淌的汗水，打湿了整个球衣，他跟表哥两个人累瘫在球场，两个人靠在篮球架上看着天上残缺的月牙。赵容若无暇去考虑表哥在想些什么，他看着那一弯残月，内心反复吟诵中苏东坡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种短暂的逃避，很多时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是无论谁遇到晴天霹雳，都需要有这么一个时刻，去宣泄自己内心的压抑。所谓向死而生，只有把这些负面的情绪宣泄出来之后，人才会冷静，冷静后才能认真思考，这是一套顺其自然的过程。大多数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只是赵容若阳光开朗的性格，从来没有觉得会有这么一个噩耗落到自己身上。到现在他内心还是无法接受，他从来没有想到父母会变老、会生病、会得癌症。这是个听着就令人恐惧的词语，如今却降临在他的家庭，人生啊，太无常，苦难总是来的出其不意，让人手足无措，难怪书中说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天爷大概是冷酷无情的。要不然人间哪有那么多悲剧呢？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但是如今他却是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降临在父亲身上，这种悲痛，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