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截手指
卓瑛质问时的语气并不好。
江九星被说得有些为难,在原地迟疑了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在卓瑛准备第二次发问之前,梁严竞开口打断了她。
“人各有志。每个人每个时期都有不一样的目标,没道理三年前的想法就必须保持到现在不变,我们也不应该用任何原因去绑架任何人的决定。”
江九星的手下意识捏紧了衣服角。
梁严竞既然收到了调令,那说明他母亲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来飞鹰,却并不知道母亲在他来了以后还给梁严竞施压要他保护自己的安全。
原以为自己进飞鹰是实现梦想,却没想到自己的梦想竟然是家人给他打造的一个舞台。不仅毫无意义,还强迫旁人做了他没有片酬的观众。
江九星一向乐观的心情此刻也开始土崩瓦解。
他突然觉得陈今一对自己的形容并不是气头上的狠话。
他确实,不适合留在飞鹰。
“不是,我绑架什么了?”
梁严竞的话并没有让卓瑛停止发问。
相反,一股难言的憋屈从她的胸腔迸发开来。
“梁严竞,我今天算是看出来了,你是存心不想好好和我说话是不是?”
梁严竞顿觉冤枉。
“我不是说你。”
“不是说我?”卓瑛气笑了,“这会议室就我们三个,不是我还是他啊?——行,行!梁严竞你真行!四分五裂的飞鹰组,还调个啥也不懂的半吊子过来当副队长。”
卓瑛越说语气越激烈。
她忽然伸手将脖子上的工作牌往桌上一丢。
“梁严竞,去你的飞鹰支队!老娘当初答应过来帮你那是看上了你的侠肝义胆一腔抱负,如今你也变成瞻前顾后的软脚虾,这飞鹰也已经半点趣味都没有了。”
梁严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弄得有些懵。
“你干嘛呢?”
“如你所见。”
卓瑛冷笑一声,“每个人每个阶段都有不一样的想法,我现在一点都不愿意做你的法医处长,你不是要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吗?行啊,那把我也换了吧。反正你梁队长最擅长人际周旋,找个法医那还不是说行就行。”
“卓瑛,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
梁严竞本打算开口解释,可卓瑛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她将工作牌的皮套直接甩到了梁严竞的手指骨上,落一道有些生疼发白的印记。
不管梁严竞的反应,卓瑛毫不客气地从会议室摔门而出,只留给对方一个模糊的背影。
盯着桌上写着【卓瑛】名字的工牌,梁严竞蠕动嘴唇拧了拧眉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江九星从梁严竞的眼里看到了两秒的失神。
“师父。”
沉默半晌,他还是决定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我是不是闯祸了。”
梁严竞回过神。
看着有些紧张的江九星,他顿觉好笑。
“闯什么祸,你卓瑛姐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没事儿,休个假就好了。”
江九星本想说他觉得卓瑛这次不想闹着玩,可看到梁严竞眼中的疲惫他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师父,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江九星涨着脸憋半天也没放出来一句话。
梁严竞毕竟带了这个徒弟三年,他脑子里想什么,都不用猜,简直一看一个准。
“我其实——”
“选择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梁严竞打断了江九星忸忸怩怩地陈述,回望着他有些愧疚的目光,梁严竞的语气颇为耐心。
“只要你想好了,师父不会怪你。”
梁严竞甚少对江九星这么温柔耐心。
这一段时间变故太多,其实不仅是陈今一和卓瑛,江九星自己也承担了太多的压力。此时,愧疚和对自己的质疑像一张大网一样把他裹了起来,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迷茫。
“师父,我是不是特别差劲。”江九星握紧了手里的手机,“其实家里也没有说错。进飞鹰,一直以来都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努力在天赋面前简直就是一文不值。张二一是人类智商天花板,陈今一有超忆症脑力无限我来这里这么久,上手还不如陈今一这个新手来得快。师父,有时候我是真的很怕你给我丢人。”
“确实会丢人。”
梁严竞毫不客气地在江九星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可是,这个世界上天才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芸芸众生,平凡努力。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差劲的话,那你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差劲么?”
江九星愣了。
梁严竞笑了笑。
默默手边那张还没来得及签字的调令压在了文件夹下面。
“这样吧,事情也不急于一时。反正最近警队没有案子,你的年假也两年没用过了,趁这个机会把假期都用用,回家好好陪陪父母,想想之后的规划,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要调令。”
“师父……”
江九星眼睛有些红,可看着梁严竞,他却有说不出一句煽情的话。
“傻小子,哭什么!”梁严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师父。”
假期对于陈今一来说已经是一个很久没有体验过的名词了。
工作以后很少有超过三天的假期,读书的时候就算有假期也会拿来想办法赚钱。
听着卓瑛和张二一兴奋地计划度假,她闷了半天最后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去照顾齐光。
“今一,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啊。”在警队门口分别时,冯夕依依不舍地拉着陈今一的手,“我奶奶可想你了,要是你愿意一起来,她肯定高兴。”
“不了,我有其他安排。”
“那行吧。”冯夕十分遗憾地叹气,“假期后见!”
陈今一挥挥手和冯夕他们告别,随后骑车回到公寓收拾了大概一周左右的行李后直奔齐光所在的医院。
齐光作为警队和军队的重要人才,出事后就一直寄养在这家医院,由护工进行料理。陈今一也是帮齐光处理医疗报销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齐光是个孤儿。
他那过于单薄的社会关系和厚重的履历资料和自己似乎有些微妙的类似。
高中毕业以后去边境当了志愿兵,之后通过了特种兵的选拔,在几次立功后被提干到军校学习。
她总算开始明白,为什么当初齐光会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又是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严苛的要求。
性格使然,和自己有着类似出身的齐光选择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求生路子。
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军装上出现褶皱,不会允许自己所辖任务出现一个失误。
上天在塑造齐光这个人时,似乎忘记在他完美人格上加些配料,导致他的执拗刚正过分纯净,纯净到和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格格不入。
没事的时候,陈今一就坐在床边和模样大改的齐光自言自语地聊天。
“齐光啊齐光,你说你干嘛要救我呢。我死了还能给这个世界加点肥料,可是你不一样啊,这么大的人情,你要我怎么还你。”
医生说,齐光的意识正在逐渐地恢复,如果能够坚持给他复健,陪他聊天,未必就没有醒过来的希望。
陈今一当然听得出这是医生的宽慰。
齐光的后脑因为严重骨折被切除了三分之一的头骨,他原本俊朗刚毅的模样也因此变得不伦不类。
对一个追求完美的军人来说,此时这样不死不活的模样似乎才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很可惜,陈今一听不到齐光的回答,所以并不能判断出对方是想坚持坚持活着,还是索性一了百了。
“副队,你加加油,如果你想活就动动手指,如果你想死就坐起来给我一个大逼斗。”
陈今一给齐光擦背的时候就会说些这样的话渴求对方能给出这么一个互动。
有时候护工听到了都有些忍俊不禁。
“妹妹啊,他要是能坐起来打你,还用你给他拔管子吗?”
“这不是自娱自乐么。”陈今一无奈,“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躺着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照顾了齐光五天,陈今一差点直接打入医院内部。
什么时候换药,什么时候查房,食堂发什么菜色。
陈今一已经快比楼下护士台的医生还要熟。
照顾齐光的护士见陈今一这么耐心不免感慨,“妹妹啊,你对你哥哥真好。这个世界上有良心的人不多,你哥这个样子也好几个月了,你还能坚持过来,实在是不容易。”
“姐,可别给我戴高帽子。”
陈今一趟在躺椅上瞪着眼,“他这个样可全都拜我所赐,我这哪是有良心。我是怕日后死了下地狱。”
……
“你在和谁说话呢?”
陈今一迷迷瞪瞪地躺着。
一睁眼,方才正在给齐光换衣服的护工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脸疑惑的梁严竞。
他自如地走到陈今一身边举起水壶想要倒水,可水壶空空如也。
“说了去打水就打两滴?”梁严竞又好气又好笑,“我都吃了饭回来了怎么还是空的。”
梁严竞的语气并不像一个随机来探视的亲友。
见陈今一有些懵懵的,梁严竞以为是她还没睡醒。
“算了算了,我去打吧。——午饭给你带回来了,就算没胃口也得吃一点。”
梁严竞提着水壶走了出去。
陈今一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像有一段记忆生生被人扣走了一样,让她对眼前出现的每一幕都觉得陌生无比。
是在做梦吗?
陈今一机械地伸手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肌肉的酸疼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你现在还只是失眠多梦,久而久之之后记忆会错乱,你分不清梦境现实,想不起过去现在,甚至随着症状越来越严重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陈今一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她耳边和她说话。
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
她望着在面前的病床上躺着齐光,直愣愣地发怔。
外头烈日炎炎,阳光夺目。
眼前的小桌上放着凉面,旁边是自己的拖鞋。
手机上的时间写的是七月二日。
七月二日……
一阵剧烈的疼痛忽然从大脑的深处猛烈地袭来,陈今一下意识“啊”了一声,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七月二日。
那她刚刚和护工聊天,是几号的事情?
强烈的耳鸣让陈今一丧失了思考能力。
她眼前全都是漂移晃动的色块组成的模糊画面,一下一下,像刀片一样在切割着她的神经。
几分钟后,那种灵魂撕裂一般的疼痛终于停止。
陈今一捂着胸口缓缓起身,终于觉得眼前的一切清晰了不少。
走廊上的陪床,上面放着一些简单的日用品。
门口值班的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班。
明显年轻的面容有些陌生,按这里的排班时间,这至少已经换了三个班次了。
“六月二十八……七月二号,五天了。”
陈今一深呼吸,平静地在自己的脑门上用力拍了拍。
随后掏出手机,在这个日期上标记了个五角星。
这时,梁严竞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桌上原封不动的凉面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怎么还不吃啊?”
“这就吃。”
调整好状态,陈今一压一压帽檐,尽量不让梁严竞看出自己的异常。
距离上次短期失忆,间隔了足足二十天。
之前遗忘的片段很少,很小,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她甚至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竟然丢失了一部分的记忆。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受了打击的应激反应。
可没想到过了二十天后竟然再次出现了更加严重的症状。
陈今一味同嚼蜡地吃着面条。
“有心事?”
梁严竞没由头的提问让陈今一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将嘴里的面咽了下去,随后故作平静地转移了话题。
“后天就要回队里了,卓瑛姐还在生气么?”
“反正电话微信都拉黑了。”梁严竞咂咂嘴,“我原以为你会是最难缠的那个,但是没想到,这次脾气最犟的竟然是她。”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卓瑛姐姐本来就是雄鹰。”
“你还没回答我呢。”梁严竞并没有被陈今一的思绪带跑,“是不是有心事?”
“当然有啊。”
陈今一三两口解决完午饭,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
“我加入飞鹰半年多,案子没办几个,人快散干净了。你不怕别人说我不吉利,我还怕自己真是天煞孤星呢。”
“唯物论学狗肚子里了?”
梁严竞有些无语。
刚打算开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嘟嘟嘟——”地响了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