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自我意识
“我和赵莹莹是三个月之前认识的。”
比起周炳良的义愤填膺,张悦的情绪要稳定得多。
“我被姚超侵犯是在四年前,当时为了出来读书也参加了希望之星基金会。自从发生了这个事情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高考失利只读了一个大专,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根本没有别的更好的机会。这个时候,姚超给我介绍了这个夜总会。”
张悦眼里有种遇见绝望后的苍白和平静。
“我和赵莹莹不一样,我早就知道姚超背后的勾当,但我是自愿的。很多人都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为了钱什么恶心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打耳光,揪头发,他们甚至拿脚踩在我脸上逼着我趴着给他们服务。这几年我吃避孕药吃到停经,为了保证身材饿到贫血胃炎。可是——”
张悦半扬起头看着陈今一。
“可就算是这样的日子,也好过在家里的穷日子。”
陈今一压住自己的嘴唇注视着张悦那张漂亮的脸。
其实光论容貌,张悦是很好看的,如果她的举止没有那么局促不安,眼神没有那么小心翼翼,或许陈今一和她很有共鸣。
只可惜,她身上熟悉的戾气让陈今一觉得近而远之。
“你很难理解吧。”
她的神情落在张悦眼里更像是一种嘲笑,“我真的是穷怕了,如果我一辈子都在那村子里我或许就这么认命了。可偏偏命运让我来了大城市,让我见到了我梦里都不敢想的有钱人的生活。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人生可以这么丰富多彩。”
张悦的声音带着哭腔,明明声音不大,却听出了一种撕心裂肺。
“说真的,我恨姚超骗我,但我却不后悔做了这个选择。来这个世界一遭,做个痛快的早死鬼,总比庸庸碌碌当一辈子傻子好。
陈今一坐在对面安静地听张悦说着这些和案子完全无关的事情。
梁严竞曾经说过,负面情绪只会对信任的宣泄。当一个人愿意在你表达他心里的怨愤时,说明她内心深处是相信你的。
“嗯,我理解你。”
陈今一说这句话并非顺嘴安慰,可张悦显然不这么认为。
等着张悦干巴巴地说完自己的经历,陈今一才缓缓开口问道。
“听周炳良说,你和赵莹莹是通过詹冬瑞认识的?”
“是啊。”张悦眼里露出一丝嘲讽,“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赵莹莹是情敌。”
期间的复杂关系让陈今一挑起了眉。
“詹冬瑞和我一样,自从被姚超带进这个深渊里就爬不出来了。我们尝试过通过身体换取高额报酬的甜头,其他的工作在我们眼里都是无用且可笑的。可是赵莹莹不同,她能够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看见繁华也不堕落,也正是这个不同,让詹冬瑞对她另眼相看。”
张悦有些鄙夷地笑了笑,“结果,她还是来了。忍着学校那些条条框框,接受着那些干干净净,像傻子一样天真的同班同学的欺负。”
陈今一不可置否。
有原则对于上位者来说是有品质,可对下位者来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带来的结果就是饿肚子。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她不会对高风亮节地嗤之以鼻。
“你说她是不是很天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用自己的身体去换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理解她那种有钱女孩身上才有的孤傲是从何而来。”
见陈今一不回答,张悦嗤笑了一声,“像你这样干干净净从大城市长大的女孩子,肯定很难理解我们这样的人吧。”
陈今一因为严肃而紧绷的五官忽然一松。
一阵尴尬的沉默出现在陈今一和张悦之间。
她干笑着收紧下巴,古怪的情绪洋溢在心头。
“眼光不行。”
张悦一愣,“什么?”
恰好此时,江九星从外面推门进来。见陈今一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感慨,忍不住问道:“聊得怎么样?”
“并不怎么样。”
陈今一懒得解释,将手里的记录放到江九星手里,“正好你来了,我们刚开始聊正经事情。接下来要问什么,负责人自己来问吧。”
江九星看着空空如也的记录本有些无语。
“你在这磨洋工呢?”
“聊些女孩之间私密的话题怎么能叫磨洋工呢。”
陈今一自我调侃似的摊了摊手。
在给江九星腾地方之前,她突然转头看着张悦随意道:“我不是什么大城市出身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我爸是傻子,从人贩子手里拐卖了我妈,我小时候差点被人推在石灰池里烧死,中考被人顶替了考试名额,出来大城市遇上黑心老板被性骚扰不说,还遇上了一个脑子不好使的警察冤枉我是杀人犯。”
“啧。”
江九星差点准备骂人。
张悦的眼神从警惕到不解再到满腹狐疑,最后变成了复杂古怪。
这种目光,江九星只在杂技团的观众席上见过。
“所以你不用在我面前说你惨,在我看来,你只是惨的程度比较严重,和我相比,还是惨得单调了一点。”
张悦简直快要用五官骂她“你有病了”。
“咳咳——”
江九星白了陈今一一眼,似乎在让她收敛。
可陈今一仍旧用一副摆烂死鱼脸望着张悦。
“你和周炳良一样,都没有亲眼看到赵莹莹到底为何被杀。办案要讲证据,如你的证词所说,詹冬瑞确实暗恋赵莹莹,这和姚超组织卖淫并不冲突。一码事归一码事,裴氏基金我们会查,但是你也别想模糊重点。”
张悦险些跟不上陈今一跳脱的思维。
“你什么意思?”
见张悦一头雾水,陈今一便瞥了一眼江九星。
江九星意会,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调出一段监控。
这是夜总会宿舍门口的走廊,视频被快进了很久,在时间指向五天前的傍晚时,一个男人的身影忽然从画面中出现,他佝偻着身体,带着口罩,身后还拖着一个巨大的麻袋。
张悦愣了半晌后惊叫起来。
“这是詹冬瑞!他,他——”
意识到麻袋里装的是谁后,张悦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麻袋里的是赵莹莹?不可能,怎么会呢,这绝对不可能……”
陈今一微微叹气。
“张悦,我一开始和你想的一样,我认为赵莹莹被情杀的可能并不大,甚至还怀疑过西江派出所是不是有人以权谋私故意潦草结案。可我拜托九星查证了案子的证据链,这个监控就是铁证,且现场的一切都和嫌疑人的口供吻合。”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这一定不可能。”
张悦情绪激动,她猛地起身四处寻找着周炳良的身影。
“记者呢!记者呢!他不是说了要替我们伸张正义么?赵莹莹是他的证人,赵莹莹是为了替他作证才被谋杀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已经拜托我的同事查了姚超这半个月来的行动轨迹。他没有性侵赵莹莹的时间条件,而且,残留在赵莹莹身上的dna也已经确认是詹冬瑞的。”
陈今一无奈道。
“张悦,你做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赵莹莹的死和姚超没有关系。”
这种苍白直接的结果让张悦一直以来的努力看上去像极了笑柄。
“为,为什么?”她无力地垂下身体,张着嘴瘫坐在座椅上,“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反抗的吗?詹冬瑞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具体为什么,我也无法回答你,但是现在的证据证明了,凶手就是詹冬瑞。”
“我不信!”
张悦大吼着推开了桌椅跪在了地上。
她歇斯底里地捂着胸口大喊大叫,一直以来积攒在胸口的屈辱不甘似乎在一瞬间尽数爆发出来。
伤人最深的永远都是最贴嫩肉的倒刺。
陈今一能理解张悦此时崩溃失望的点。
底层的反抗如果能够始终如一地团结一致,或许真的可以推翻上位者的暴行。然而人心永远复杂,上位者能在凌驾你看不到的视角,一眼看到你的痛楚,随即逐个瓦解底层并不牢靠的内部联盟。
尽管确认了赵莹莹的死亡真相,陈今一却并不打算就这样偃旗息鼓。
“张悦,詹冬瑞已经认罪,但是赵莹莹不能就这样白死。”
在张悦哭到嘶哑的那一刻,陈今一走上前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
“我听周炳良说,姚超之前对你很信任,所以你对裴氏基金运营的模式非常清楚。现在裴氏基金的案子已经移交给飞鹰正式立案,相信只要你愿意出来作证,我们很快就能掌握充分的证据,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将姚超绳之以法。”
看着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板上,陈今一将心里酝酿许久的话一字一顿地交代给她。
“你说的是真的?”
“是。”
张悦颓败的眼神一点点地恢复清明,最后重新燃起了希望。
“好,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做。”
天亮时,陈今一拜托北洋湾派出所的人将周炳良和张悦护送回了飞鹰支队。而她和江九星则打算去一趟西江刑侦队,见一见赵莹莹案的嫌疑人詹冬瑞。
出门的时候,外头的太阳才刚刚冒头。
又是一夜没睡的陈今一脸上的黑眼圈有鸡蛋这么大。
靠在汽车的椅背上的她觉得后脑勺的隐痛越发的剧烈,脑子里繁杂沉重的画面像是电饭锅里膨胀溢出的大米,烫得她浑身战栗。
“你真的没事吗?脸色这么差。”
江九星见她一副晕车要吐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担忧起来。
陈今一捂着胸口摇摇头,拧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九星,我觉得还是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
“张悦误会赵莹莹的死是姚超干的是因为赵莹莹要出来指正姚超的罪行。那么如果姚超没有动手,赵莹莹只是因为情感问题和詹冬瑞吵架而死,那这个案子就已经回到了开端。既然这样,姚超为什么要派人杀张悦?”
陈今一微微转头看向江九星,“这是个悖论,如果他杀张悦成功了,那就说明他还是希望阻止周炳良他们的告发,只能说赵莹莹的死是个巧合。嘶——”
想着想着陈今一觉得头疼欲裂。
她下意识抱着头闭眼靠在了车床上,一阵阵的耳鸣让她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
“不行,你这头疼这么频繁得带你去医院才行。”
江九星猛地一打方向盘就要带着陈今一往医院跑,可是下一秒他就被陈今一阻止了。
“去什么去,去了我头更疼。”陈今一固执地把住了他的手,“你敢去,我就敢跳车你信不信?”
“不是,不舒服就去医院,这有什么的。”江九星不理解陈今一这种有病捂着的神经行为,“咱们飞鹰有医保,看病不用你花钱。”
“这就不是花钱的事情。”
陈今一并不想解释自己逃避医院的原因,她不耐烦地解开安全带作势就要去推侧门,江九星怕她乱来只能赶紧减速掉头。
“行了祖宗,我们不去了,现在去西江行不行?”
见陈今一终于缩回座位上做好,江九星松了口气。
“哪天你要是和齐副队一组办案,你们俩非得打起来不可。”
“又不是你和老不正经都死光了。”陈今一翻了个白眼,“我干嘛非得找那死人脸做搭档。”
“呸呸呸!陈今一,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江九星着急忙慌这种感觉一上来,陈今一就觉得心里这口气舒坦不少,连带着后脑勺那一阵阵的疼都消失了。
又往前开了十分钟左右,俩人终于到了西江分局。
接待他们的还是之前那个叼着烟的大高个,只是他的态度在见到江九星的那一刻温顺无比。
“二位领导坐这边。”
见他翻脸比翻书快的神态,陈今一想到了电影《西红柿首富》里的著名台词——我还是更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看到陈今一时,大高个的脸色稍稍露出一丝紧张。
陈今一无视了对方三番四次试探的目光,将自己的眼睛藏在了帽檐的阴影里。直到那个牛逼哄哄的方刚过来,陈今一才脱下帽子跟在江九星身后露出些许笑意。
“你们飞鹰是不是闲的,一个奸杀案来来回回找我折腾,是没别的活了么?”
方刚对飞鹰两个字似乎有些刻进骨子里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