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143章
你我,皆是混沌。
钟声时而浑厚,如远古遗民祭祀时敲击的锵金鸣玉之声。
时而清冽,如昆仑山巅玉碎之时的含宫咀征之音。
时而如在云巅之上遏云绕梁,时而又似一道带着星火之石坠入凡尘。
在这样的钟声之下,桃桃的意识模糊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此刻的她并不是在混沌冢的藏库,而是在一片纯白之地。
脚底不是土,头顶也不是天,方寸之间的一切都被白色的云雾缭绕。
她伸手拨开,云雾退散,脚下是被邪气浸染的苍茫人间。
她以上帝的视角站在半空中看着脚下的一切。
邪气如乌云罩顶,将人间裹得密不透风,原本繁荣的人间荒原万里。
无论是凡人聚集的城邦,又或是郊野之外,一眼望去,魑魅魍魉、鬼怪妖邪如恒河沙数、星罗棋布。
大地之上,凡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在邪祟的利爪嘶嚎下瑟瑟颤抖。
深夜未归家的旅人被恶鬼扑咬在街道的青石砖上分食,屋中的婴儿忍不住啼哭引来山妖围堵门窗。
即使是正午,日光也难以破开遮蔽天空的邪气。
云翳之下,人们衣衫褴褛,面容忧愁。
桃桃记得南宫尘曾说过,三百年前是史上最惨烈的大邪祟时代,那时邪气也是这样笼罩天空的。
这难道就是大邪祟时代吗?
她想离得近些仔细看看,可身体由不得自己。
在邪气漫长的笼罩之后,天地起源之处的云上生出一道金光。
开始只是一个光球,愈聚愈浓,最终化为一道耀眼充盈的灿烂光芒缭绕了整片天际。
顿时,人间之上的邪气溃然消散,天空流光溢彩,犹如神明降世般恢弘绚烂。
大地之上的人们纷纷抬头,木然的眼神中终于带上了一丝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那流光只存在了片刻,便化为一道拖着金色尾翼的光球朝凡间坠落。
几乎瞬间它就消失不见了,而被光芒短暂驱散的邪气又再次拢聚头顶。
桃桃面前的画面一转,双眼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填满。
她眼前所见是凛冽刀风,嶙峋荒原。
在邪祟的围裹之下,奴隶于荒原之上没日没夜劳作挖取、种植灵物,片刻不得歇。
金光坠入荒原的尽头,光芒缓缓消敛,里面是一个浑身赤裸的无面婴儿。
在婴儿身旁,躺着一口手掌大的金色小钟。
婴儿没有五官,发不出声音,不知是死还是活,但当他降世的那一刻,方圆几十里内的邪气被肃清一空。
这里的异样很快被邪祟发现,他们不敢靠近,于是驱使凡人奴隶前往查看究竟。
十几人在蛮荒狱的黑夜里搜索,一个男人先找到了那婴儿的所在之处。
冬夜下起了雪,厚雪压在婴儿身上,只剩一个小小的没有五官的头颅露在外面。
他皮肤被冻得青紫,没有鼻子察觉不出呼吸的强弱,才出生短短几个时辰就尝到了生之苦。
男人在婴儿身旁看到了那口小小的金钟。
虽然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察觉到了金钟之上的神圣气息,有它在这,四周蛮荒狱的邪气如落花流水一般衰败颓然。
身后甩着长鞭的邪祟纵马而来,男人手忙脚乱地将婴儿埋进雪里,拿起那金色的小钟跪在地上双手奉上。
一个人身牛头的妖物一鞭甩在他的身上,将他抽倒在雪地上。
小钟滚落于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妖物见那钟不似寻常法器,伸手去拿,还未靠近,就被那凛然圣洁的气息灼了回来。
妖物后退,一层层上报回去,最终有更强的妖物前来设法带走了小钟。
等它们都离开后,男人才将快要冻死的婴儿从雪地里抱了出来。
……
在经历了漫长不见天日的黑暗之后,画面一转,桃桃眼前出现另一个场景。
凄芒的月色与滔天的魔气交相错杂,叫人说不出的心悸。
白袍少年牵着少女的手在荒原之上奔跑,身后漆黑一团的魔气就要追上来了。
少年停住脚步,转身将一口金色小钟放在掌心。
桃桃明白了,她眼前所见的都是这口钟的记忆。
它被邪祟带走封存,又被少年取回,所以那漫长的黑暗才结束了。
此刻的情形十分危险,相比于强大的魔气而言,少年与少女弱小得如同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蝼蚁。
更别说那少女只是一道虚渺的鬼魂,但少年却可以触碰到她的身体。
少年抬起头来,桃桃惊诧地发现,白袍兜帽之下的那张面孔她再熟悉不过。
是南宫尘,他十几岁的模样远没有她后来所见的温柔从容,俊美的面孔之上带着些许冷漠和稚气。
他一手托钟,一手鸣钟。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桃桃察觉到一阵令她心惊的危险。
钟声清鸣,以少年为中心响彻大地。
魔气倏然静止,继而由内部开始寸寸破碎,最终消弭于空气之中。
同它一起消弭的还有蛮荒狱上空厚重的邪气。
钟声仿佛一缕能刺透一切黑暗的光芒,将这世间所有的混沌、所有的邪恶,通通击得粉碎。
那只魔在钟声之下消散,桃桃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南宫尘身边鬼魂之躯的少女身体也开始破碎,似乎只要是妖邪鬼魅之身都会被钟声清除。
桃桃呆怔,她这时才看见,刚刚一直没有注意模样的少女,像极了她。
桃桃见过息壤,息壤虽然长得和她一样,但言语神态却和她完全是两个人,可南宫尘身边的少女……
举眉、抬眼,甚至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都像和桃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时间,桃桃恍惚了一下。
——难道这个少女是她吗?她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段记忆啊。
少女也满脸诧异,她灵魂一寸寸消散于天地,南宫尘伸手抓去,却只勾住她衣角的毫厘。
桃桃还想再细看,场景却再次轮转。
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眼前所见尽是血肉模糊的死尸,尸体被剥皮剔骨死状惨烈。
千名灵师手持法器将这被血浸染之地团团围住,凝重地望着前方,谁都不敢上前。
南宫尘跪立于血海的中央,他洁白的衣袍被染成血色。
万箭穿心而过后,一抹血渍从他唇边缓缓流下。
箭矢纷飞如雨,他全都不看,所有的目光皆落在怀中那生机无多的少女。
依然是她。
这时的南宫尘已经和桃桃现在所见的模样没什么分别,但少女依然是当年模样。
不同的是,她不再是鬼魂,而有了身体。
她胸口插着一只箭矢,眼眸涣散,气息微弱:“我想起来了……”
暗红的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
她眼眸中的颜色黯淡,但仍强撑着伸手去抚南宫尘染血的侧脸:“不要……不要堕魔……我们还会再见的……”
南宫尘双眸弥染了血色,眼尾泛起残红。
金色的小钟与桃夭同样被血染得通透,落在他的手边。
她握住他的手:“……答应我。”
千人注目之下,南宫尘静得如月下无声之石,他浴血裹伤,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好。”
少女脸上是桃桃一眼能读出的绝望和自嘲的神色,她呢喃道:“我真傻,原来这……才是你说的因果……”
月蕊雉从远处飞来,为南宫尘挡住了灵师射来的箭矢。
它倒入血泊,奄奄一息。
桃桃怔怔地看着那画面,看着少女死后灵魂消散,看着她的身体化为南宫尘手中的一截骨偶。
从前南宫尘不肯对她说的事情与他对她那没来由的感情,经由这些画面,忽然在她脑海中串了起来。
他在海底附身时她所看到的记忆确实是属于他的。
那截骨偶是他折断自己的肋骨雕成的,之所以要做出那截骨偶,是为了让在蛮荒狱中消散的鬼魂少女重回人间。
她像极了她,但桃桃知道,她不是她。
她怎么可能出现在三百年前?
那少女到底是谁?是她的前世吗?
桃桃脑海中混乱一片,她又听见了那道奇异的钟声。
于天地之中诞生,钟声一鸣万邪退散,桃桃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帝钟,无法被品级所限制,混沌冢三百年来没人能够敲响至尊法器。
可帝钟为什么会在南宫尘身上?
不等桃桃细想,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幻。
这次没有尸山血海,没有邪气之夜,桃桃回到了最开始的白色空间。
在她的正前方,一尊如山般大小的巨钟直直矗立。
她仰头也难以看到它的峰巅,巨钟之下,一抹人形的光影正凝望着她。
光影只有形状,没有五官和面孔,也没有性别。
它望着桃桃,声音空静:“帝钟已然蒙尘,鸣钟人又在何方?”
桃桃本能觉得这道光影是帝钟的化身。
她怔了怔,还未开口,却见光影朝她伸出了手:“我等你,很久了。”
桃桃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迈脚朝它走去,她将手搭在了它以光化成的虚幻之手上。
刹那间,钟声再鸣。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都是她的幻觉,但此刻的钟声就在耳边。
锵金鸣玉,含宫咀征。
桃桃很难去形容这声音,只知道钟声一出,就如南宫尘教她卧雪印那日,这世间所有的污垢、阴秽通通被涤荡个干净彻底。
桃桃终于从那身不由己的幻觉之中挣脱,不知何时,她置身于一个宽阔明亮的空间。
没有架子、没有灵物、没有术书。
她目之所及只有正前方悬于钟架之上的一口金色小钟,耳之所听只有悠扬不绝的连绵钟声。
桃桃抬头,钟后的墙壁上悬着一副古画。
一座洁白的高塔矗立在喧哗人间,在高塔之下,身穿白袍的人将手搭在满身脏污的少女的发顶。
桃桃缩紧了瞳孔。
因为她看见,画上的少女长着一张和她一样的面孔,和她于刚刚幻境之中所见别无二致。
那不是幻境,那是真的。
三百年前,真的有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孩存在过。
桃桃环顾四周,这里仍然是藏库,或者说是在藏库之内的另一个空间。
如果不是帝钟的召唤,她只能看到藏库的景象,无法发现这处空间。
此刻,她的手放在帝钟炙热的金色钟面之上。
钟面上缠绕着一条条凄厉的恶鬼纹路,极细极小,凑近才能看到,面目虽狰狞,却极其生动,像是活体被困在了钟里不得超生。
帝钟的钟声不绝于耳,桃桃回头。
钟声一出,周围的结界顷刻间破裂。
她看见身后关风与震惊的神情,他身边放置着南宫尘的木偶身。
南宫尘的灵魂离体而出,退到远处的墙边。
帝钟的钟声化为音波朝他击去,每多一道落在他身上,他身形就虚渺一分。
帝钟鸣,天下清。
帝钟的钟声是一切邪祟的克星,南宫尘也不能例外。
元天空试图为南宫尘挡住那钟声,可帝钟的声音无形无质,不是他能对付的。
九九八十一响,分毫不落地击在南宫尘身上。
将他硬生生从木偶身里逼了出来,将他逼退至墙边,将他身形击得透明,虚弱不堪。
桃桃木然的脑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刚,那三百年没有响过的帝钟在她手下发出了清鸣。
困住帝钟的结界打开,这神秘强大的至尊法器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它甚至还击伤了南宫尘。
任由帝钟的钟声落在南宫尘身上,即便是他也未必能承受。
桃桃缩回帝钟上的手,提剑挡在了他的身前。
悠扬的钟声撞入她的身前瞬间消敛,归于平寂,消失无踪。
南宫尘眼眸平静,他身体透明得令桃桃心惊。
还不等她来得及询问他的伤势,桃桃看见李鹤骨站在了藏库的门口。
钟声响了八十一道,足以让藏库之外的他也听到。
他一步步踏入藏库,没有一个人开口,安静得有如万物休憩的寂静之夜。
李鹤骨站在桃桃面前,神色虽然淡然,但眼眸中的诧异是掩饰不住的。
他问:“是你敲响了帝钟?”
帝钟的结界是李鹤骨亲自布下的,灵力在他之下绝对无法发现并突破隔绝帝钟的结界。
桃桃不仅找到了帝钟,还敲响了它,那一刻的钟声别说这小小的藏库之内,恐怕此刻混沌界内的灵师没有人听不见。
桃桃并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破李鹤骨的结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敲响帝钟,更不知道她为何能敲响帝钟。
帝钟被敲响带给李鹤骨的诧异只是一瞬,桃桃挡在南宫尘的身前,他的目光很难不落在那虚弱的鬼魂身上。
南宫尘。
在关风与递交上的灵师名单中,李鹤骨一眼看到了这个名字。
昨日在院里,他逆光站在桃桃身后,五官虽英俊,但带着一些尘世的钝感,让他虽然疑心却难以分辨,今日早先所见仍如是。
此时此刻,木偶身被置于一侧,前日所见的钝感在这鬼魂的脸上看不到一丝。
他五官精美不似凡尘之人,眉眼淡泊,其中不掺杂一点情绪和波澜。
南宫尘脱离了木偶身,此刻只是一道虚无的魂。
但桃桃知道,以李鹤骨的修为必然是看得到他的。
李鹤骨的目光游移到帝钟背后的那副古画上,脸上带着一抹旁人无法理解的苍凉:“真的是您……”
桃桃见李鹤骨这样专注地盯着南宫尘,以为李鹤骨想要动手收伏他。
南宫尘身受一百零八道天雷,灵魂本就虚弱,更别说他刚刚还被帝钟所伤,李鹤骨真想对他出手,他未必是对手。
桃桃朝南宫尘靠了靠:“师祖,他不是……”
话说到一半,她呆滞住了。
关风与和元天空也呆滞住了。
灵师界那声名赫赫、做了混沌冢八十年鸣钟人,地位无可企及之人。
——他一摆衣袍,缓缓朝她身后的南宫尘跪了下来。
而南宫尘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能让人读懂的神情。
他沉默中带着极致的平静,漠然与跪在地上的李鹤骨对视着。
入夜。
桃桃抱膝坐在关风与院里的木秋千上,菖蒲花在月下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华。
自从回来以后她就一直缄默地坐在那,不说话盯着花丛看了很久。
关风与为菖蒲花田浇完一遍水后,站在了秋千架后。
秋千是他上个月听说桃桃要来闽城参加灵师选拔赛后扎下的。
小时候清风观也有这样一个秋千,桃桃总喜欢坐在上面发呆,就像现在一样。
傍晚,在李鹤骨朝南宫尘跪下之后,所有人都震惊住,只有南宫尘是平静的。
似乎早就料到了一样,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藏库,桃桃想追,却被李鹤骨拦住。
李鹤骨没有做任何解释,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桃桃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觉得现在心里无数念头和想法纠结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桃桃看见了关风与在月下的影子,她轻声说:“在第六大道时,明师告诉我,藏灵身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天命之人的祭品,所以本身不会有任何属性,他的心给了我,神圣净化原本该是他的属性,我的命是他给的,体内的属性也是他给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南宫究竟是谁。”
史上只出现过一个神圣净化属性的灵师。
桃桃从前不清楚那人是谁,但经历了今天的事情后她要是还猜不出来,就真是笨了。
——他的画像能被悬于混沌冢的藏库,他能出现在帝钟的记忆之中,他能令李鹤骨见之即跪。
除了混沌冢的初代鸣钟人,神明投落在人间的化身,那位神秘却强大的九株灵师外,还会有谁?
怪不得他附身林泉时身上有鸣钟人印,鸣钟人印原本就是他创造的,他当时为了能解释如何躲过邪神一击故意留在林泉身上的。
怪不得他虽然是邪祟却又处处不像邪祟,他能破开炼狱之门,身受一百零八道天雷灵魂还没有破碎。
怪不得富贵“第一次”见面就和他亲近无比又恭敬,它虽然喜欢他,却从不敢飞到他肩膀以上的位置。
怪不得他的心脏是雪白之色,能随手为她种一株灵脉,能于息土境中教她画卧雪印。
桃桃从前虽好奇过为什么他会懂神圣净化的印术,但他说自己见多识广,她也就信了。
现在想想,因为那本身就是他的印术,三百年前他正是靠神之属性神之力量结束了大邪祟时代。
她早该想到的。
“柳氏父子说得不对,迷津渡哪有什么屠魔阵,他根本不是魔。”
“他生前是神,神圣净化是他的,帝钟也是,只是现在的帝钟认不出他了。”
关风与安静地听她说。
“可我不明白。”桃桃说,“既然是神明的化身,为什么会被灵师联手剿杀在迷津渡?又为什么会被镇压在阿修罗海三百年,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神?”
她看向关风与:“混沌冢或许会有关于当年记载,你知道吗?”
关风与摇头。
桃桃又想起于帝钟回忆里看到的景象和墙上的那副画。
幻境与画中的少女拥有和她相同的脸,甚至幻境里的人就连神情都和她极其相似,但桃桃知道那绝不可能是她。
哪怕再像。
三百年前,她怎么可能出现在三百年前?
那日闽城天台醉酒后她半真半假地问他,他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他答,无论现在、未来,又或是过去,只有她。
这话哪怕她醒酒后也依然记得。
现在听来,却像扎入耳中的一根刺,让她浑身针扎一样难受。
如果人真有前世今生,前世的她与今世的她,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心性,真的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南宫尘喜欢到底是她,还是把她当成前世那人的替代品?
同样是夜,今夜的心境却和昨夜大不相同,甚至天差地别。
小院寂静,只有夜里不眠的鸟儿的清啼,匡清名和元天空已经在房间睡着了。
关风与沉默地听着她的话,侧脸在昏暗的月下显得晦暗。
他一言不发,桃桃也没再说话。
昨夜桃桃带南宫尘一路乱跑停下的地方叫断风崖。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处悬崖在凛冽的风口,可风从海面吹来却很难吹到崖上。
寒风不间歇地灌入,撞到崖身就被截回,在黑夜的山崖与海水间不停歇地呜嚎。
一轮弯月悬在崖边的杏花枝上,颜色黯淡,光芒朦胧。
南宫尘在这里站了很久,深沉的夜色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几近透明的背影看起来漆黑如迷。
之所以站在这里不止因为这是昨日他与桃桃来过的地方,更因为帝钟毫无防备的八十一响几乎击碎了他。
断风崖是整个混沌界灵力最集中最充沛的地方。
只有在这让天地之间的灵力缓缓补入身体,才不至于让他现下就灵魂破碎。
李鹤骨在他身后不远处,身上的道袍被风拂起。
那男人看起来比这静夜更加深邃。
他仰头望向混沌界内静谧得黑沉沉的天幕:“天地如斯,苍生如旧,现今的月亮与当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鹤骨:“尊上说笑了,古书里记载,三百年前的人间是看不见月亮的。”
南宫尘:“今人不见古时月,总以为如今的月亮会比当年皎洁,实则明月皆如此,皎洁不论古今,只分对谁。”
李鹤骨揣摩他话中的含义,他本是通透之人,却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
两人同站山崖之上。
李鹤骨飘逸出尘。
南宫尘望向天幕时的眼神看似平静,却有些仿佛是知晓天之将倾,却无力回天的释然。
单看容颜,二人像极了长辈与晚辈,但李鹤骨绝不会那样以为。
南宫尘。
即使在混沌冢三百年的记载中,这名字也只出现过寥寥几句。
不是不想记,而是他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实在难以着墨。
久居高塔,非妖邪蔽日,不下人间。
那时的人间都知道,繁华之处有座高塔,高塔之上有神明的化身。
安四海,震八荒,定九洲,将世间邪祟尽数逼至荒凉北域。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出手的,但人人皆知是他。
他结束了大邪祟时代,拨开遮天蔽日的邪气,还回一个太平人间,更是创立混沌冢延续了三百年。
哪怕他面容看起来再年轻俊美,李鹤骨都不会真将他当成晚辈。
李鹤骨轻声道:“我在古画中见过尊上真容,没想到终此一生,还有幸得以见您一面。”
南宫尘没有说话。
李鹤骨走到他身边:“古书中说,神明的化身在结束人间的历劫后会回归本身,您之所以再次出现,是因为人间之劫?”
南宫尘:“何为神明?何为劫?”
李鹤骨一愣,并非他不知道何为。
他所认知的神明是天地苍生之造物主,隐悬于世人不知的地方普度众生。
可是南宫尘此刻的神情叫他产生了一丝疑虑。
何为神明?何为劫?
他没有回答。
南宫尘:“神明乃是天道,天道幽昧,无情无性,只是一把衡量之尺,万物生灵皆在它衡量之内。”
“至于劫……我出现不是为了人间之劫。”南宫尘顿了顿,“我才是人间之劫。”
他轻声说:“十方炼狱的大门,是我击碎的。”
他的话令李鹤骨淡然的眼眸骤然缩紧。
他一生见过太多风浪,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震撼。可南宫尘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寻找已久的十方炼狱之门破碎的答案经由他之口这样说出,李鹤骨回不过神。
“为什么?”
“炼狱枯燥无味,腻了。”
沉寂了很久,李鹤骨轻声道:“凡人何辜?”
南宫尘呢喃:“凡人……世间生灵万千,除了人类,别的就不配活在世上吗?”
李鹤骨不解:“混沌冢是您创立的,混沌消亡,天下至清是您所希望看到的,三百年后亲手毁掉它,您真的忍心吗?”
“混沌消亡,天下至清。”南宫尘的目光落于远处天际,他又问,“何为混沌?”
李鹤骨:“盘古开天地,娲皇造众生。”
“世间原本是一团混沌,在盘古开辟天地之后,清气化为天,浊气化为地,世间大半的混沌已然消亡,但仍有残留,残留的混沌之气便化为妖邪盘桓危害世间。从古至今的典籍都记载着,邪祟,就是混沌。”
南宫尘笑了,他这一笑极其温柔,又极其清冷,叫人说不出其中的情绪。
“你们都被它骗了。”
他目光从天幕上收拢,终于回头望向了李鹤骨。
混沌界的上空月光消散,顷刻间布满稠密的雷云。
天雷嗡鸣在耳侧,他却满不在乎,淡淡道:“你我,皆是混沌。”
一道雷电从九天甩落,直直地劈在南宫尘透明的灵魂之上。
李鹤骨双目睖睁,震骇地发不出半句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