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杂物间十来个平方,里面有张上下床,强子把堆的东西全部搬出来,铺了张床垫就算打扫好了,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连公园长椅和树上都睡过,当然也不会在意条件简陋,桃桃放下东西,道了声谢。
罗侯示意强子出去,他把褥子铺好,打开窗通风。
窗子临街,一眼望去,外面就是繁华的街景。
罗侯点了根烟:“楼下的孩子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前两天刚过完十四岁生日,他们天资并不算好,有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凝聚出灵脉,可体内的灵又比普通人多,这在邪祟横行的时代,足以给他们招致灭顶之灾了。”
“所以你保护他们?”
“不是我,是混沌冢。”罗侯朝窗外吐了口烟圈,“李鹤骨做了八十年的鸣钟人,一生驱邪无数,救人无数,是所有灵师心中信仰一般的存在,那些孩子对你尊重也是因为他,都是好人家的小孩,被迫无奈才在这里给人按脚,你不能看不起他们。”
“不会。”桃桃说。
“也是,你是李三九带大的,性格想必不会太糟糕,是我多此一举了。”
“罗侯,你为什么留在混沌冢?”桃桃突然问,“灵师一旦凝聚出灵脉就能自如地控制灵力的收放,再也不会随便变成邪祟的盘中餐。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凝聚出三株灵脉,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去特殊事件调查局工作,一定能过得比现在更好。为什么要留下来?”
罗侯望着窗外,有些出神:“你看到了什么?”
桃桃站在他身边,顺着他视线望去。摩天大厦上的led彩灯闪烁不停,往上,星月皎皎,光华流转,往下,夜宵摊的热气袅娜升起,行人悠闲地在行道路上散步,路灯璀璨明亮,万家灯火温馨如画。
窗框上不知被谁栓了一只风铃,夜风拂过,摇摆出清脆的声响。
“城市的灯火。”桃桃感慨,“真美啊。”
罗侯笑了:“星不会衰,月不会灭,只有人间的灯火会阑珊。是很美,可很多时候美丽的东西尤其脆弱,需要人来守护。”
“在特调局的办公室喝茶看报是不错,但我习惯了自由过不来那种日子。”罗侯在窗台上按灭烟头,“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洗脚城活累、钱少,像我这种人才确实该另谋高就,等这阵子忙完了,我会认真考虑一下。”
他瘦削的身影像一尊山岳般沉稳:“早点睡吧少奶奶,不打扰你休息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睡觉记得关窗,当心着凉。”
罗侯走后,桃桃把自己摔到床垫上,到了安全的地方,疲乏潮水一样涌上来。
正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窗户突然响了。
桃桃起身查看,一只金丝雀在外面窗台上蹦来蹦去。
“富贵?”她打开窗子,小鸟飞进屋,半空中盘旋一圈后,落到了桃桃肩膀上。
桃桃摸了摸它的羽毛:“上次回道观没见你,以为你飞走了,怎么找到我的?”
金丝雀通人性地瞪着她,用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掌心蹭了蹭。
桃桃拿枕巾给它做了个窝,怕它清晨要出去觅食,就没有关窗。
富贵严格来说并不是金丝雀,只是长得像,它是一种鸟类百科上都没有记载过的品种,从桃桃很小时就在道观安家了。李三九给它取名叫富贵,可它并不太亲近李三九,除了桃桃,它没听过谁的话。
富贵窝在枕巾里休息,桃桃躺在床上盯着潮湿发霉的天花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
桃桃又做梦了。
梦里弥天大雾,深不见指,她站在雾的中央,无论朝哪个方向都走不出去。
无数双枯手从雾里探出,架住她的四肢,她一动不能动,朝前方望去,雾渐渐薄了。
黑袍男人从雾中走出,他站在她面前,静静凝望她,仿佛在窥视一场易碎的美梦。
桃桃也看着他。
她知道,用“美”来形容一个男人是不恰当的,从小师父教她认字时说过,“美”多是形容女人,“俊”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可桃桃觉得,“英俊”两个字远不足以囊括这个男人出现在面前时带给她的震撼。
他并不艷丽,也不阴柔,身上却有一种别致的、桃桃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风情。非要形容,只有大漠孤烟散尽后天穹上的白月弯尖、日升之初缭绕在峰巅云海霞光、时光洪流里从未泯灭的璀璨北斗才能媲美一二。
“桃桃。”他朝她伸出手,声音温柔得如天穹之上的月亮,“几回魂梦与君同。”
……
桃桃惊醒,窗上的风铃一直响,她转头去看,金丝雀站在窗台,嘴里衔着一根不知哪里弄来的桃枝,它从窗口飞进来,桃枝撞了风铃,所以才响个不停。
桃桃起身按住风铃,夜又变回寂静。
她出去洗了把脸才勉强从梦中冷静下来,回到房间时,手里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易拉罐。
她将桃枝插进去生着,摸了摸富贵的头:“这里不是家,下次不要随便叼东西回来,主人会介意的。”
金丝雀好奇地围着她跳来跳去,桃桃把水瓶推到它面前:“你来照顾它,说不定明年就能开花了。”
窗口吹进一阵凉风,桃桃想起罗侯说今夜有雨,擦擦手准备关窗。
可就在转身那一刻,她的眼睛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填满。
床是黑的、墙壁是黑的、窗上的风铃是黑的、城市灯火寂灭,夜景也被渲染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
窗外幽黑夜幕升起一轮血色的月亮,在那背景的映衬中,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屈膝坐在窗台。
于黑暗中,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兜帽下的面孔——和她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黑暗蔓延开来,几乎将这小小的屋子撑裂,在一片暗色之中,只能依稀瞥见男人眉梢那点痣上渐渐黯淡下去的红色光芒。
桃桃伸手到背后,握住了桃夭。
就在她出手的刹那,男人倏然消失,桃桃悍然出剑,却只斩断了一丝冰冷的雾气。
下一秒,消失的男人出现在了桃桃身前。
他覆身凑近,鼻尖抵住她颈窝一路向上,轻嗅了发丝间的味道后停在她耳畔。
他嗓音喑哑,吐息冰凉,如一株暗夜里滋长的瑰丽花朵般危险:“邪神的新娘?”
在桃桃漠然的注视下,男人单膝点地,宽大的袍角如四散的黑色波浪,他优雅地托起桃桃的左手递到唇边。
男人的眼眸里荡漾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低头轻吻她指尖:“久等了。”
……
清风观建于瞿山顶,关于这座古老道观的历史已经无从考究,只知道前院种的那排银杏已经有一百多年的树龄了,每逢深秋,枝头枯落下的叶子总会把院子里的青砖铺成灿烂的金色,树高成荫,就连正殿之上的乌黑瓦檐也盖上了金毯。
桃桃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待在清风观,师父不准她外出,她待在山上,是保护别人,也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除了清风观,少有供奉了百年三清道祖的地方,在这小小的观中,她还算安全。
桃桃很喜欢雨天,每逢下雨,她总会趴在后院卧房的窗沿前,看在雨雾中渐渐空濛的山色。
离墙根不远处的地方生了一颗很高的柿子树,深秋时节,烂熟的果实缀满枝头,远看像一盏盏橙黄的灯笼。
李三九清晨会举着竹竿在树下打柿子,桃桃和师弟就抬着竹篓在树下捡,破的果子留下来吃,好的师弟会背下山去卖。
无论卖钱多少,傍晚回来时,他总会给桃桃带回一包香瓜子和一本周刊的漫画书。
山居生活说好,确实算得上一个清净闲适的地方,可清净的日子过长了,多少就会有些无聊了。
桃桃听惯了清幽的虫鸣、鸟啼、狗叫,更喜欢偶尔雨天时水打在芭蕉叶和屋檐青瓦上的声音,淅淅沥沥,世界好像在一瞬间变得嘈杂了。
她幻想自己置身于山下的集市里,卖菜的,宰鸭的,卤水点豆腐的,人来人往,有说有笑。
此刻,李三九正披着雨披在柿子树下捡被雨水砸下来的裂果,师弟在屋里做木工。
桃桃趴在窗边看雨,手头放着一小碟剥好的瓜子仁。
“桃桃,你在想什么?”师弟将雕好的小人头放到她面前,桃木上女孩眼神呆呆的,和她此刻的神情一样。
“没大没小的,叫师姐。”桃桃拍了拍师弟的头,虽然他比她年长,但她一直以师姐自居,总一副老成的小大人模样。
“在想邪神。”桃桃目光撞破窗外的雨帘,落入更远的在云雾中看不清形状的群山之间,“你说,邪神会长什么模样?八只脚四只眼,站起来比泰山还高,挥一挥手就会日月无光,还是像鬼片里演的那样,头发滴血,舌头伸得老长?”
师弟:“我不知道,你会跟他走吗?”
桃桃托着腮,乏味地说:“如果长得好看,可以考虑啊。”
师弟继续做他的木工,他刨了会儿木花,忽然开口:“听师父说,大多数鬼魂死时的形象就会幻化成他死后的模样,如果他是吊死鬼,那很有可能会长着长舌头,如果是跳楼、车祸,或者别的死法,可能连完整的一张脸都没有。”
“这样,你还想跟他走吗?”
桃桃静了,师弟知道她不是被他的形容吓到、
她专注盯着窗外的雨,在想别人无法窥知的心事,于是他继续低下头打磨手里的木头。
过了一会,她声音懒洋洋响起:“只要是他,就可以考虑。”
……
此刻,面前的男人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可怕的长相。
相反,他长了一双相当漂亮的桃花眼,当他笑时双眸微弯,眼尾薄红,透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
她恍惚:“你到底是谁?”
男人的笑如瑰如绮,他没有再说话。
……
敲门声一直在响,桃桃头痛欲裂醒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双重梦境。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到那个男人了,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可他到底谁呢?
桃桃爬起来开门。
门外的是罗侯,他敲好一会了,有些不耐烦:“少奶奶,我才离开半个小时你就睡着了?”
“有事吗?”
桃桃让开一个身位,罗侯却没有进来:“刚才来了新人报道,是从别区调来江南的灵师,楼上剩的那张床位是女生寝室,他不方便住,正好你这还多出一个床位,让他先住这吧。”
桃桃漠然:“你看我长得不像女人吗?”
罗侯:“至少你成年了。”
“罗侯,这么做不怕少爷把你丢进长江里喂鱼啊?”
“你不说少爷就不会知道。”
桃桃:“我只要睡觉必做噩梦,万一半夜梦游把人给打了……”
“没关系,我不在意。”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声音,桃桃当场就无语了。
林泉从罗侯身后走出来:“好巧啊桃桃,我的室友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