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山
7月19日凌晨。
于夜的全息舱打开，她掀起头盔起身，摘下肩章揣进口袋，从仓储室拿出两件夏季常服，走进了洗浴间。
她洗漱完毕出来时，阿九正在操作台前整合数据，听见靴子声，没回头，只是摆摆手。
“假期愉快，于队。”
“加班愉快。”
阿九笑起来：“那还是别加班最好。你回来的时候可以和a组一起。”
于夜看一眼时间，下一班通勤车在半个小时之后。她没什么行李，时间宽裕。
“查完了？”
“查了。那个幸运1在贫民窟，和市政处扶贫的一个小公务员关系不错，不过对方叫她‘魏千秋’，这点和身份数据不符。身份登记合法，我们对她留在扶贫处的数据做了生物比对，没有犯罪前科，应该是黑户买的身份。”
“嗯。”
“都盯着呢，”阿九把待批文件上传，“揽月台那边，我们暂时没人，于队自己小心。”
于夜笑笑：“我知道。”
她挥挥手，披上外衣，走向基地外围的太空坞。休假的人不多——留在月环的部队也不多了，这里比起军事基地，更像是边缘人士的流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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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艇到站很快，她直接换乘到城市飞艇上，先去英烈园看父亲于柏钧。
少将牺牲时也不过五十多岁，画像和遗体作为联盟和平战争的象征，跟那些战友们都陈在英烈园里。
她的假期是地球时的工作日，月环旋转速度比地球自转快一些，久违地嗅到充满尘埃的空气，令于夜有些恍惚。
扫描了身份进去，通道里只有几队小学生过来做历史实习课，哨兵向她敬礼，光幕后的电子客服打招呼：“欢迎您，于夜上尉。”
于柏钧的画像栩栩如生，威严犹在。于夜把细竹在献花处放下，没拿女儿的身份申请去看看生态舱里躺着的人。自己绕浮雕墙转了会儿，从小门走出去，搭上了浮游艇。
“已到站，白崖山烈士陵园。请到站的乘客依次下车，下一站……”
于夜离开英烈园时摘了肩章，但一身军装毕竟显眼，旁边的人都不敢上来攀谈，远远看着她独自一人往山上走。
几个花圃的工作人员想上来卖花，于夜把光脑上的文件批复回传，向他们摇摇头。
夏笙不喜欢花，花太脆弱。于夜回忆过很多次，这人休假的时候，喜欢呆在食堂等开饭。不然就是在训练室，全息头盔一戴，三五天不出来。全身上下和“花”有关的，就是她那条总在宿舍穿的热带花裤衩。
于夜空着手上去，夏笙埋在墓园一处悬崖边，孤零零的。生存的压力迫使所有人把目光放在虚无缥缈的太空，已经很久没有过明面上的牺牲者了。
汉白玉墓碑上只有两行字：“烈士夏笙少校2091-2115”。
这是衣冠冢，香炉底下放祭品的小格子里，不知道是谁给她埋了个前年刚出的新光脑，还有一整盒游戏id卡。
——“我哪儿有时间逛街啊，还是打游戏方便，想要什么风格有什么。”
于夜烦得有点牙痒，从另一个兜里掏出褪色的六芒星肩章，以及《问剑》的游戏卡，扔进格子里。
“玩吧，玩到我们都死了，你就消停了。”
她用手擦擦干净洁白的墓碑，站一会儿，觉得累，又在墓碑旁的石阶上坐了坐。这里很安静，偶尔有些哭声从遥远地方传来。
“我回去就跟老师辞职，再也不管你了！”
这是夏笙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人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首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只有中央露出一片干净的蓝天。于夜的眼镜开着录像，也不知道自己想录些什么，直到林士渠询问的消息传来，才站起身，预约了最近的无人空艇，沿着石板走向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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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面呆得还习惯吗？”
老人年近七十，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坐得板直，在窗边解棋局。这些从灾后混乱时代一步步杀出来的将军，军功章能挂满一面墙，活到现在，都是珍宝。
于夜坐在他旁边的小桌子边烹茶，将杯子温好放在他手边，轻声道：“挺自在的。怎么没见伯母？”
“芳月看你林二哥去了，”林士渠落下一子，“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没打算。”
“多的话，我都说过了。我和你爸爸这么多年战友，不能放着你不管。你是想一个人也好，是想等个良人也好，总不能就这么蹉跎了。”
林士渠将茶杯轻轻放下。
“今时不同往日，哪儿还用得上刀兵？别动队有几个空额，准备一下，下个月回来。”
他宝刀未老，身份特殊。于夜闷着没说话，到残局解净，林士渠擦擦手准备起身，才应声回答：“听老师的。”
“你们那几个战友，你问问，若是要回来，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好。”
林士渠拍拍她往餐厅走，正巧赶上李芳月从外面拎着新鲜蔬菜回来。她向来是个乐天性子，瞧见于夜，忙蹬了鞋子，将菜随手一放就上来给她好生抱住，“心啊肝儿想死我了”念一通。
她见于夜笑起来，转头给了林士渠背上一巴掌。
“我说小夜好好的来了，怎么不说话。你个老东西，是不是又训话了？在家就这副德行，你收拾收拾回大院去，小夜这几天跟我住。我们娘儿俩逛街去。你林二哥刚升了上校，这几天放假在家，叫他开车，我们上郊外去……”
林士渠给打得一个趔趄，吹胡子瞪眼的，没说话，闷头往桌子上坐。
李芳月什么打算，于夜一个成年人，不可能猜不到。师母半个娘，她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岔着话说，到上菜时才算得了歇停。
往前也是这样，但那时候有夏笙。她是战争孤儿，林士渠捡回来手把手教大的，打小就在军队里，脾气又差，李芳月数落她的时候多。于夜父亲去世后，才轮到她也被捎带着说两句。
对面座位空着，夏笙的杯子干干净净，仍放在原处。
没有人刻意提起她，就好像她只是去参与了一个时间过久的任务，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于夜的目光从墙上的全家福收回来，笑着收下李芳月夹过来的笋尖，停下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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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小友信或是不信，皆在你。”
魏千秋盘腿坐在蜀山大门的石碑边，一手拂尘，一手罗盘，身上的太清袍凑够一套，真有点儿道士下山的意味。
她这会儿抓着个刚进游戏的玩家，正在叨叨。
“我是蜀山正派弟子，我瞧你面若桃花，眼尾飞红，少不得还有一桩桃花劫，你不肯听我一言，今天就上山去，路上必有劫难。”
那姑娘啐她一句“有病吧”，甩开袖子往上走。魏千秋不急不忙地哼起歌，掏出工具匣继续搓糖葫芦。
祁七在传音那边啧啧称奇，道：“你就在这儿摆摊了？”
“严肃一点，这是发展下线，扩大情报网。我看了下时间，进益州的马车还有一个时辰，且等呢。”
“我以为你说你结过婚是吹牛皮。”
魏千秋把山楂串进竹签，掏出个大的啃了口，回她：“没有。我应该是吧？不记得了，你也知道我是黑户，查不到详情。印象里我是有个对象，贼漂亮，一米七，年轻，有钱，平时穿制服。”
“那你在游戏里找也没用啊……”
魏千秋笑起来：“什么叫合理利用自己的优势，广撒网，放长线？本来就找不到，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小七同学，你的思想觉悟还不到位。”
“那祝你成功。”
“谢谢，谢谢。真找到了送你首都一套房，要什么样有什么样。”
祁七在那边笑得打滚，魏千秋一串糖葫芦还没糊完糖衣，那姑娘鼻青脸肿地从山道上下来了，一见到她，嗷嗷就开始哭。
“我错了我错了，大师慈悲为怀，指点迷津，这山怎么就上不去？”
“心急不成事，你坐，吃串糖葫芦。我自己做的，味道如何？”
不好吃也不敢说不吃，那玩家吭哧吭哧干完一串，连声道谢，自道：“我叫斫巳，不知这位师姐怎么称呼？”
魏千秋露出个微笑：“道者无名，随缘便散，你又何须执着我的名字呢？”
斫巳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我方才骂了你，实在是不好意思。师姐不如跟我加个好友？往后有什么——或者我少不得还有事要麻烦师姐。”
魏千秋叹气一声，见她手肘青紫一片，递给她一副活血散。
“罢了，同门之间，理应扶持，我名叫月下雪。”
小姑娘忙不迭发过来申请，魏千秋把她放进了好友名单，也不说话，仍旧自己坐着。气氛有点冷，这心直口快的新玩家打量她，小心翼翼问道：“师姐这是要去益州？”
“不，我在等人。”
“哦，哦，是亲友。”
“是一个不会来的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长得漂亮，爱穿白色的小靴子，一米七，凤眼。若我没有记错，她右耳垂下有一颗红痣。”
斫巳沉吟不语，想了半天，惭愧低头。
“我不记得见过这样的，师姐的朋友？”
魏千秋垂下眼：“算是吧。你若见到她，代我问一声好。”
斫巳一抱拳，豪气干云，跟接下什么大活儿一样。
“师姐放心，我懂的，若是见到这个人，马上就联系你。”
魏千秋仰头看天，叹气：“不必强求。”
她暗中运气，那罗盘吱啦转上七八圈，停在乾卦上，魏千秋拂尘一甩，指向天空。
“时辰到了，你上山吧，必定是畅通无阻。”
那姑娘连声应下，忙爬起来，拍干净衣裳，往山上跑了。
传音没关，祁七听了个全，“哇”完就迭声问：“你怎么知道她那会儿上去不行？你不会真的能看卦吧？老师说贫民窟里的牛鬼蛇神可多了，你也是其中一个？”
魏千秋收起拂尘罗盘，把流云剑收回背包，换上一柄花了十金买来的蜀山弟子剑，拍拍腰，站在石碑前，肃起面容。
“严肃点，什么牛鬼蛇神，这是善于发现。你还记不记得新手村给的鞋？那鞋子不防滑，她刚刚上去的时间，山上全是水露，这姑娘表情都写在脸上，不是什么细心的，不摔得鼻青脸肿就怪了。一上一下，太阳出来，露水蒸干，她又多个心，当然没问题了。”
祁七还没接话，魏千秋忙跟她打招呼：“嘘——来活儿了。”
从益州来的马车嗒嗒从道路那头过来，为首的男子负琴先下来，后面陆陆续续跟下来七八个同样打扮的男女。
魏千秋看过去，个个二十级，一身门派初阶紫色套装，配饰瞧来都是主城任务给的。她把弟子剑连同剑鞘一起，在手里转个剑花，剑柄朝外，抱在怀中。
“诸位停步，不知来我蜀山，有何贵干？”
当先那个一拱手：“江南公孙家，我叫守孤城，和我们同门玩家过来做任务。不知你是哪位？”
魏千秋冷冷睨他一眼：“月垂千野平江阔，十二玉楼授长生。我的名字，诸位现下不知，以后，也不必知道。我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生得漂亮，耳垂上有一颗红痣？答对了，我自然放你们过去。”
守孤城眉头一皱，按住身后一位正要上前的男子，回答：“不认识，还请姑娘让路。”
“不认识，那你可以走了。”
“放你的屁！哪儿来的野狐禅在这儿装道学，还敢拦路了？欠收拾只管找我来，复活点上别忘了你爷爷的名字，御风林！”
魏千秋这会儿十八级，跟他们差得不多。用普通剑来使流云剑法，虽说少了加成，但她艺高人胆大，把属性点全加到了身法上，对新手玩家来说，就是四个大字——“飘忽若神”。
何况她实在是很懂人心，每晃过一招，总要叹气摇头，惹得那御风林越发气急，最后给她带进沟里，自己左脚绊右脚，摔在原地。
见好就收，她没出剑，不怕别人赖上。站在原地又对着御风林摇头叹气一阵，从包里取出三个糖葫芦，递给看直了眼的几个姑娘。
“看来你们是真的不知，若是见到了，再告诉我。”
接下葫芦的姑娘磕磕巴巴问她：“怎，怎么告诉你？”
“唉，”魏千秋踩上马车，“论坛发帖吧。”
她回身看一眼摔在地上不愿起来见人的御风林。
“去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