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阎罗二世
深夜的弯月下,是绵延的雪山和无尽的永夜,白与黑,泾渭分明。
湖中雾气升腾,岸边乌篷船朦朦胧胧,细雨落青瓦,微风拂墨发,她于船檐下躲雨,美眸澄净,看滴雪摇曳的银花火树,浑然不知自己雪色长袍湿了裙摆。
姜篱抬手,细雨化作六瓣晶花落于掌心,转头道“真让人惊叹啊~”
白衣女子见她心情微舒,也不再提及一世的事情,只道“这等浮光幻境,对你来讲,不过尔尔。”
她叹了口气,澄净水润的美眸透着炽热的光亮,笑道“或许,在那些人眼里,这是我在同跌落俗套的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众神皆判你浑浊淤泞,神女,我知了你心澄明,但,此去鹤归三清,拂却一身凡情,是众望所归。”
“是嘛……”姜篱抬手撑着船沿站起身,衣诀翻飞,唇瓣微微开口,好似在喃喃自语。
思及某处之后,她旋身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淡声道:
“下一世吧。”
一切重开的那一刻,姜篱才明白为何这一世的自己如此的悲痛,情难自禁。
不知是阎罗的锤炼还是天神的惩罚,这一世的她或许是孟婆汤掺了水,竟然什么都记得。
自其诞生之后,她终日留在天竺寺闭门不出,不再与谢烛相遇,惶恐前世的厄运再次降临在她的爱人身上。
奈何命不由己,十八岁那年又是皇宫盛宴,忘尘大师携其徒儿受邀参与,她借机取回了月牙玉佩,回程途中遇上了国师沈水,不知怎的,这位国师对她竟是存了杀意的。
当晚他便向北境帝参了自己一本,并告诉帝王自己乃真凤纯阳之体,会危及北境龙脉。
恰逢那段时日,她领了师父的命回逝水山庄取司南智大师的残局。
于是途中遇上了沈水领兵绞杀,姜篱虽为半神境界却也不想多生事端,借机逃往了长澪山脉。
不出意外的是她又一次遇到了青槐,在延续上一世路途的同时,一手创建了赤羽卫,在前世了解蛮荒之地小可汗的事情后,在其遇上谢烛之前带走了他。
以小可汗为筹码借了蛮荒之地的一臂之力,手握凤凰令和赤羽卫的她轻轻松松拿下了国都。
改朝换代竟然只是在悄无声息的黑夜里。
偌大的乾清宫正殿中立即充满了一种冷峻威压的气氛,所有的人都深深扣下头去,气氛说不出来的诡异。
南漓国主一身黄缂丝面儿白狐青白色朝袍,嘴角眼睑都有了细密的鱼鳞纹,面容看上去还算健旺,举手投足间却显出老相。
他好似有些怪异,脚步虚浮,脸色青紫,垂着头摇摇晃晃从门口走来,视线环顾着四周,突然勃然大怒,呵斥道:
“朕今日上朝,你们为何不跪!啊!都反了吗!问你们话呢!”
说着他对着一旁的官员就是狠狠的一脚,后者被踹倒在地,话也不说,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站回原地。
“他们不跪,是因为本座还未许他们跪呢?”
女子清冷暗哑的声音自上处传来,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南漓国主身子僵硬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朝着龙椅上看去,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淡白的阳光,光中微尘起伏如雾,又似透明绡纱,绡纱笼罩中女子身形纤秀,面容沉静。
她独倚在尊贵的龙椅上,双腿交叠,一身金滚丝玄色长裙,清冷孤傲,流露出无上的高贵与神圣,墨玉簪将一半长发高高束起,目似星辉。
修长白皙的藕臂随意抬起挥了挥,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轻声道“有事便奏,无事退朝。”
在南漓国主震惊的目光中,当朝左相疠程几步上前,双手交叠,躬身道“臣,有本要奏!”
“讲。”
“臣参当今太子结党营私,暗养暗卫,意图谋反,恳请陛下去其位,贬为庶人。”
“胡说八道!疠程!你在做什么?朕才是国主!”
南漓国主几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面容狰狞地吼道,后者面色沉稳地看着他,抬手狠狠地拂开了他,又上前道:
“臣还要参当朝太上皇,殿前失仪,神情恍惚,胡言乱语,恳请陛下约束太上皇,恐失南漓颜面。”
龙椅上的女子闻言笑了一下,缓缓起身,恍如绝顶尊贵的神女,朱唇亲启:
“既是如此,传本座旨意,太子谋反,择东宫满门抄斩,太上皇殿前失仪,意识混乱,关入牢狱,让长安将军好好治疗一下,看能不能恢复正常。”
“姜篱!!你这个疯子!!朕杀了你!”
南漓国主几近疯狂地朝上方跑去,身后无一人动作,上座人的笑意越来越深。
刹那间,女子身侧的金袍少年拔剑而出,冷冷地架在他的脖颈处,懒倦的声音嚣张跋扈“滚下去!谁许你上来的?”
精致耀眼的天晟剑在尘光的反射下越发冰冷,倒映着女子残忍讥讽的视线。
南漓国主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气得面如土色,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从胸中蔓延开来。
少年见他半天不动弹,似乎怕这人疯起来伤害身后的人,众目睽睽之下,抬脚将人踹了下去,冷声道“来人,拖下去!”
几个身着玄甲的男子匆匆而开,低着头架住衣袍凌乱,面容呆滞的南漓国主往外走。
恍惚间,他抬眸看向上座居高临下的女子,她嘴唇微张,道“南漓太上皇,意图刺杀,关入天牢,择日问斩。”
覃秋五年,南漓国主驾崩,太子下落不明,其余皇子尚且年幼,难当大任,离火将军在千呼万唤中登上皇位,封长安将军为凤凰令主。
姜篱步伐轻慢地游走在御花园内,身后的少年喋喋不休道“姜篱!真是太爽了!你是没仔细见那老头的模样,真是乐死我了!”
“无缘无故弑杀君主,你倒是什也不问?”女子见他激动,笑道。
时轩伸出手指摇了摇,认真道“你做的事必定是有理由的,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现在北境你是众矢之的,南漓那老头时时刻刻拿着青槐威胁于你,早就看他不爽了,这皇位,夺了便夺了,反正又没有伤及无辜。”
这深宫之内,权力至上,又有谁是真的无辜的呢?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做法。
“阿篱!”
说什么来什么,小公主一身鹅黄色长裙,眉眼含笑着朝她跑来,双手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腰肢,头上的流苏发簪晃得花枝招展。
她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公主,你的礼仪呢?”
青槐抬头,本来有些病态的面容因为高兴而变得红润起来,她笑眯眯地说“阿篱如今是皇帝了,我还要什么礼仪,谁敢说我啊!”
瞧着她这副样子,姜篱觉得过几日莫不是这人要成这国都的小霸王了!
前世她称帝之时,身侧几近空无一人,唯有长安,目送着她走上那孤独悲凉的皇位。
“喂喂喂!小公主,抱够了没有!”
少年佯怒看着她,双手叉腰,马尾一甩一甩的。
姜篱叹了口气,感受到腰间的力道消失,面前的小公主站直了身子,也叉着腰跟他犟嘴。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前世的时轩与她并没有这么多纠葛,最后的结局如何她也不得而知,好在如今护住了,倒也不算什么。
可她不知道的是,前世时轩也是司南智的徒弟,虽与她不怎么熟识,但是其师父和她师父是相识的。
前世时轩奉其师父的命令前往南漓寻找姜篱的下落,失足落入渡忧湖畔后意外发现了那座雪中城,还未探及真相满天的三足鸟弑杀而来,他寡不敌众,被它刺穿了心脏。
明媚无双的少年,死在了冰雪漫天,无人问津的雪中城,埋葬在了毫无生机的长澪山脉。
她摩擦着掌心的玉佩,思索着现下该如何是好,这一世还未与谢烛有什么交集,也许自己不出手干涉,他能平稳地走完这一生吧。
至于那湖中亭白衣人,自己到底要不要去一趟呢?
没错,哪怕自己提前出手干预,青槐还是失足落了水,自己又如同前世那般用不了法相,或许,那白衣人知道答案?
于是,她将国事暂时交于了长安,走前突然问道“他死了吗?”
长安沉吟片刻,点头道“已除,陛下放心。”
流铃,前世罪大恶极的叛徒,杀了她的青槐,这一世,早早地便被她擒住,看来是没熬过牢狱的酷刑!
饶是历经一世的姜篱打破了脑袋都没想到,在无妄森林会碰上那个人……
时轩见对面男人面色越来越冷,他伸手戳了戳她的腰背“喂!别看了!我们不要面子吗?你没发现人家都不高兴了吗?”
姜篱瞳孔一缩,回过神来,移开视线,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谢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身边的女子,又是谁?
她自知自己这一世与他没有情爱,见了他身侧之人也没有资格沾酸吃醋,可是,明明已经尽量避开了,为什么还会相遇?
林景橘见对面女子神色有异,她转过头小声道“谢烛,你和对面的姑娘认识?”
“不认识。”谢烛面色稍缓,摇头道。
双方站在无妄森林前略微有些尴尬,权宴见状出来打圆场,道“我见姑娘你们这气质不凡相比也并非等闲之辈,现下来到此处想必目的相同,我们不如合作?”
见对方都抛出橄榄枝了,时轩扯了扯一旁沉默不语的女子的衣袍,眼神示意她赶紧决定啊!
姜篱回过神,转过头,在众人的目光中,沉默了许久,道“你刚刚说什么?”
时轩:……
谢烛:……
青槐:……
林景橘:……
权宴嘴角抽了一下,笑意有些僵硬,见她神色疑惑,只好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微微颔首,道“可以。”
反正都遇到了,他已经有了身边人,看来也是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了……
姜篱忽略掉心底潜藏的痛意,随着众人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无妄森林里。
看谢烛他们面容无恙,看来是服了丹药的,不过谢烛那种算无遗漏的人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姜篱!”少年急促的呼喊声响起。
她抬眸看见朝着青槐疾驰而去的藤蔓,身形一闪,揽过小姑娘便是一个旋身,手中的九黎脱手而去,迅速震断了那缠绕而上的藤蔓。
栖梧剑太过张扬,这九黎乃是青槐赠予她的,虽不知来历,却也是一把神兵。
还记得前世来这无妄森林的时候并未有这些蹊跷,大雨之后雾气散去,很轻易就找到了那湖中亭,这次这么奇怪?
姜篱眸色微沉,居然有事情和前世完全不一样吗?
无数藤蔓满天飞舞,她抬手打了个响指,火色的凤羽将青槐包裹在内,道“待好,别动。”
青槐扶了扶头上的斗笠,担心道“小心啊!”
几人瞬息之间就被裹挟在藤蔓中央,杀不尽,斩不尽,当真是奇怪得紧。
姜篱抬臂震开了身侧的藤蔓,略微烦躁地皱起眉,伸手抹向剑身,艳红的血液自透色的剑锋上流淌而过。
“躲!!”女子清冷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刹那间,火光冲天,满天焰流炸裂开来,其余人迅速旋身才避免了被误伤。
藤蔓受到致命威胁迅速退去,四周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谢烛放下护住林景橘的手臂,上好的京都水锦长袍被烧了好几个洞,他抬眸有些不悦地看向被少年拽着处理伤口的女子,冷声道:
“下次若再使出这等招式能否稍微提前一点打个招呼,别到时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姜篱抿了抿唇,正要说什么,身边的少年直接炸了“拜托,你什么意思啊?刚刚是阿篱救了你们诶,要不然早就体力耗尽被拖走了,再说了,那种情况下如此混乱能喊已经很不错了!你……”
身侧的女子伸手拽住了他,微微摇头,她抬眸,淡声道“抱歉,事出突然,没有考虑清楚。”
说罢便转过头再也不去看他们,放下被绷带缠住的右手,旋身去拉青槐。
权宴见闹的有点僵,他转身拉住了谢烛,疑惑道“你怎么回事?”
这人平时端得一副清冷自持的模样,虽然对林景橘非比寻常的关心,但也不至于现下这种情况就发火了吧?
谢烛收回视线,并不理会他的话,靠在一旁的树干上闭目养神。
不知道为什么,那火焰满天的那一刻,他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熟悉又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