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邮差
黄昏时分,血红的太阳又大又圆,已移到远山的一处山尖上。
孤烟城外,驰道上,一人一马正由北向南朝着这座滨海之城疾驰。
驰道两侧,是大片大片的葡萄林,庄园主的仆人们正在将忙碌了一天采摘的葡萄装上马车,然后送到城内庄园主的家里,从而结束一天的劳作。
这些葡萄又红又紫,饱满发亮,糖分含量极高,是夏邦国最负盛名紫霞葡萄酒的酿制原料,而孤烟城也成了紫霞葡萄酒的原产地,在这片大陆上,各国的名门望族最自豪的待客之道便是能拿上一两瓶紫霞葡萄酒,那种感觉倍有面子。
每年的七八月,是孤烟城几大庄园主最倚重的月份,一年的收成好不好,全靠这两个月。说来也是奇怪,孤烟城外的土地广袤,但只有紧靠孤烟城的这几百公顷的土地最适合栽种葡萄,其他的地方根本长不出如此优良的品种。
马蹄声急,打破了黄昏田野的宁静。
最先发现这匹快马的是归云庄园的一名女仆,这位四十来岁的女子正在她刚满十五岁的女儿的帮助下,吃力的将一大筐装满葡萄的藤条篮子抬上驰道边的马车上,远处的马蹄声传入她的耳朵,好奇心使得她匆匆将篮子摆好,便扭头看去。
路边很多忙碌的人们都被这串马蹄声吸引,纷纷侧目凝看。
这个时候,一匹快马根本算不上什么,毕竟这是一个战祸频发的年代。
同样在这条驰道上,从北边南下的,或者从南边北上的骑兵她们屡见不鲜,就在一个半月前,为了抗击北部大戎国对夏邦国边境的进犯,孤烟城的城主瑞林公爵一下子支援了2000名铁骑,这支军队在一名千骑长的率领下,从这条驰道上浩浩荡荡向都城进发。
这支骑兵部队训练有素,他们都是清一色的孤烟城子弟兵,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这些女佣的孩子,出发那一天,恰好赶上葡萄园采摘第一批葡萄,她们中大多人就在这片田地里亲眼目送着自己的孩子从这条驰道上飞驰北上,奔赴战场。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孩子是死是活,杳无音讯。
每一个做母亲的,这段时间心情总是沉甸甸的,她们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颗心全部放在远在千里之外孩子的身上。
故而,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多么希望这匹快骑是格雷。
格雷是孤烟城的邮差,每个星期,他和他的马将会北行300里,去一趟落霞城,从那座城里的邮驿站取回发往南方的信,并把南方发往北方的信顺道放在那里。
这一趟来回,通常要花费格雷三天的时间,一年四季,他每周如此,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他的生活就是这么单调而有规律,当然,日子虽然苦了点,但隶属兵部的邮驿站属于国有单位,有一份不错的报酬。
那名伫立路边的女仆只是手搭了一个凉棚,眼尖的女儿桃柳便咋咋呼呼嚷叫起来:“是格雷哥哥从落霞城回来了!”
这一声喊叫,犹如石入湖面,不少的女佣纷纷争先恐后涌上驰道。
每个人的脸上,无一例外浮现出浓浓的希冀之情。
她们都是那些远征骑士的母亲,她们多么希望这次格雷能带回他们的讯息。
马儿愈行愈近,在临近人群处,格雷一勒缰绳,对马儿叱喝一声:“喻——”
这匹白色的大马一个急刹,在驰道中央停住。
女佣们蜂拥而来,将格雷团团围住。
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白马马鞍上系着的一只墨绿色的棉布邮袋。
叽叽喳喳的声音随即响起,但所问内容几乎众口一词。
“格雷先生,有我家的信吗?”
“由羊夫人,没有你家的信。”
“格雷先生,那有我家的吗?”
格雷盯着那位女佣,发现印象不是很深,说道:“夫人,你家先生叫什么名字?”
“我家先生叫蒙西,格雷先生,城东海边的满月酒馆,我家先生在里面做侍者,你们不是认识吗?”
“哦,原来你就是蒙西夫人,夫人你好!”格雷微笑着点了点头,从马上一跃而下,一只手伸进邮袋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有你家的信。”
说着,格雷取出一大叠信,这些信都被装在一只只黄色的牛皮信封里,很容易就能看出,牛皮信封的封口盖着一枚兵部的印章。
这样的信总共二十来封,用一根皮筋捆着,格雷并未解开皮筋,只是弹拨了一下信封,便找到那封寄给蒙西家的信。
格雷将信抽出递给蒙西夫人的时候,心情有些忐忑。
他知道,这封信一定是有关蒙西家独子这次远征的具体消息。
落霞城的那位与他喝过很多次酒的老邮差告诉他,这次兵部给夏邦国的很多座城寄过许多封信,据他声称他已提前了解到信息,几乎每一封信都代表着一个噩耗。
邮差,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最先掌握权威信息源的职业。
也是这一次落霞城之行,格雷知道了不久前夏邦国在抵御大戎国进犯的战斗中,一共阵亡了2000多人,而北部边境的几座边城,也被大戎国吞并。
信递到蒙西夫人的手上,果然被她很快拒了回来,蒙西夫人迫不及待说道:“格雷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还是你帮我读一下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这是格雷最不愿做的,起码今天如此。
格雷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认真而小心的将信封撕开。
取出信封里仅有的一张纸。
格雷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有一丝颤抖:
“尊敬的蒙西先生,蒙西夫人,很艰难的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你们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英雄的蒙田士兵在七月初的卫戍战中,勇猛杀敌,他的宝剑锋利无比,割下了三名敌人的首级,最后光荣战死,我们将会授予他夏邦国代表着赤诚与勇敢的六角勋章,同时你们可以在你们所在的城领取一份丰厚的抚恤金……”
格雷才读到这儿,蒙西夫人哇一声大哭起来,她一把夺过格雷手中的信,一手掩面一手拎着裙摆跑开了。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悲戚。
没有人再提关于信的事,大家都在无声的看着格雷。
似乎间,每个人都在害怕格雷的手里是有那么一封信是寄给自家的。
然而,孩子的消息时刻牵挂着她们的心,即便这是一种审判,她们也必须勇敢去面对。
只是,她们希望宣判的时候千万不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一时间,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聚焦在格雷的脸上。
格雷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作为一名吃公家饭的邮差,将这些信准确递送到收信者手里,是他责无旁贷的工作。
今天是最好的机会,省得他挨家挨户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上门去。
格雷按照信封的先后顺序,开始喊名字。
驰道上,那些被喊到名字的女人们哭声顿时连成一片。
太阳已经隐入远山的背后,将一大片余晖独独留给上方的那片云彩。
手里的二十几封信很快都有了主,只剩下两封,一封信的主人因为今天生病没有来,而另一封信的主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后者是递送给孤烟城城主瑞林的。
望着这封信,格雷不自觉出起神来,他自然想起瑞林唯一的儿子瑞石。
瑞石是这次出征军队的指挥长,也是孤烟城五名千骑长之一。
大概率,瑞石也在这次战斗中阵亡了,否则不会有这样一封同样来自兵部的信在这个时候寄给城主。
一想到城主的儿子或许死了,格雷忍不住心中一阵黯然。
那可是一位悍勇无比的年轻将军。
格雷将套在手腕上的皮筋取下,重新捆在仅有的两封信上,正欲将信封放进布袋里,倏然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格雷哥哥,有我家的信吗?”
格雷微微笑着转过脑袋,他其实早就看到了桃柳,包括她的妈妈,只是因为抽不开身,格雷并没有主动去打招呼。
“桃柳妹妹,没有你家的信。”
“太好了!”桃柳一声欢呼,刚准备跳跃几下,却被她的母亲狠狠推搡了一把,接着,她迎来了母亲一道严厉的目光。
桃柳吐了吐舌头,朝格雷扮了个鬼脸。
桃柳的母亲看起来是很利索的一个人,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块白色的头巾扎着,身上的裙子也很整洁,她转身在格雷身前站定,笑盈盈道:“孩子,这一趟很辛苦吧,晚上来我家吃饭,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葱花饼和卤水鱼。”
“不了阿姨,我还有两封信没送出去,天快黑了,我得抓紧时间,另外,这几天我的牙疼得厉害,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我去医馆看一下牙。”
“那明儿过来,这里的活儿差不多结束了,我正好有空,我准备几样下酒菜,你和你的伯父好好喝一杯。”
“嗯……”格雷含混应着,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嘴里叱喝一声:“驾!驾!……”
一连喊了几声“驾”,直到他的声音出现哽咽。
他那黑色的眼眸里,很快涌出两行泪水,顺着那张年轻的脸庞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