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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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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时末,章家的门房葛康成提着食盒拿着令牌一路穿过奉天门、午门和皇极门,绕过文渊阁进到了内阁。章鹤的值房在二楼右侧,与首辅刘炳的值房相邻。葛康成与几位书办官打过照面后上了楼,没走两步,遇上了尚膳监的光禄太监翟公公。翟公公身后跟着五六个提食盒的小太监。葛康成立刻退后避让,翟公公笑着颔了颔首,径直领人离开了。

    一直等人走出了内阁,葛康成才直起身。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次上楼。到章鹤值房门前,葛康成先轻轻敲了敲门,柔了嗓子道:“老爷,夫人让奴才给您送饭来了。”

    “哦,进来吧。”

    葛康成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躬身弯腰走到方桌旁,打开食盒把饭菜一一拣拾出来。他走到还在埋首书案的章鹤身旁道:“老爷,您请用饭。”

    章鹤搁下笔,揉捏着山根起身走到方桌前坐下。他扫了一眼饭菜,耸动着胡须笑了:“呦,还有烧鹅。”

    葛康成殷勤地递上银箸,将几道菜往章鹤面前推了推:“夫人心疼您这几日劳累得紧,特地命人赶早去买的苏州白鹅,现杀现烧,您尝尝,鲜着呢!奴才提着的这一路上,都怕自个儿的口水滴上去呢。”

    章鹤夹了块尝尝,赞许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叮嘱道:“回去告诉夫人,家中用度紧,能省则省,鹅肉价贵,以后别再买了。”

    葛康成笑着应下了。见章鹤吃下去大半碗饭了,葛康成左右看看,打开食盒最底下一层,将一细小竹筒双手捧给了章鹤,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老爷,这是冯军爷送来的,湖广那案子的结果,世子审出来了。”

    章鹤眉心一跳,立刻搁下筷箸接过打开,抽出了里面的字条,确实是宋砚的字迹。章鹤快速扫了一遍,眉头的川字纹越皱越深。他起身打开一旁的灯罩,将字条烧去,负手在背来回走动。真正与那匪寨来往的是驻扎在荆州府的边军卫所……其中一个卫所是楚王齐信手底下的三大护卫军之一。楚王要谋反?

    章鹤立刻冲向门,却在手掌触碰到门板的一瞬停了脚步。他收回手,侧身问:“此事刚上报给大理寺?”

    “是,但奴才估计隔壁那位也已经知道了……奴才来的时候正巧撞见了翟公公。”

    翟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马志才手底下的人,天底下有几件事瞒得过马公公?

    章鹤闭了闭眼,幽叹一声。大理寺未出终审结果,通政司就不会将奏章递进内阁。就是递,也有可能直接递进刘炳的府邸里去。去年周经业状告一案便是如此,如果不是徐公公及时派人知会了他,恐怕连他都要被蒙在鼓里,更不要说呈至陛下面前了。这回是宋砚命人第一时间内将消息递来的,但还是晚了一步,可见刘炳和马志才在朝野内外的渗透势力已经超出想象了。

    估计是什么时候他们收拾好了首尾,什么时候圣上才能知道结果。不过这件事,他们收拾得了吗?

    近两年湖广借修漕运、修葺城墙、修整兵备等理由让户部拨去了至少有两百万两的银子,户部尚书与刘炳是滁州老乡,同年进士,是受刘炳一路提拔上去的,这银子你分分我分分都进了谁的腰包,人人都清楚。一旦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没一个能摘得干净。他们收拾不了。

    章鹤抿唇,有了决定,转身回到书案前,命葛康成磨墨,奋笔疾书写了一份奏章,叫人快快送到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厂督太监徐亦手中去。

    若徐亦能及时从中阻止并收集证据,告知圣上真相,他们说不准还能占得一点先机。

    出了京城城门,宋砚纵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京郊山下的一片密林中。穿过这片密林,后面就是宋氏宅院,那个名义上专门买来给侯夫人养病,实则是用以关押他母亲的庄子。宋砚翻身下马,立在林中,目光一寸寸透过林间空隙,想就这么一直望到庄子尽头。

    上次来见娘亲,还是三年前他刚中武举魁首的时候。那时他骑的也是这匹马,一路躲着所有可能跟踪他的人,紧张又迫切地赶来这。他翻进庄子,一间房一间房地找过去,找了一下午,终于在天黑之前透过一扇小小的木窗,看见了那个他自六岁起便再没能见过一面的娘亲。

    他是她的孩子,可除了那十个月外,他待在她身边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从他存在伊始,就注定会是个被母亲憎恨一生的孩子。

    他还记得那天他穿的是崭新的皂色劲装,背上背着的是牛皮胶制的羽箭。手里拿着最好的弓,腰间悬着太合剑。那时他还很幼稚,他以为他长大了,足够厉害了,能够杀掉所有迫害娘亲的人了。他以为只要杀了他们,他就能带她去一个没有坏人的地方,成为一个被母亲爱着的孩子。他以为他不被爱,只是因为自己太弱小、太笨拙。

    他心如擂鼓地跳进木窗,站在快要被远山完全吞没的夕阳光下,望着那个披头散发窝在角落玩泥娃娃的女人,像无数次睡梦中演习的那样,一遍遍地唤她娘。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唯有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他跑向她,说娘,阿墨救你,阿墨带你走,阿墨会很乖很乖什么都听娘的,娘,你别不要阿墨。

    女人像受惊的兔子,瞪着通红的眼睛不停地尖叫。她吼他、吓他、打他、咬他。宋砚轻柔地抱着她,依赖地叫着她,可越唤她,她越狂躁,最后她拔出一根簪子,捅向了他的心口。

    他是无人能敌的少年魁首,他知道她握住簪子时要做什么,他知道他会死。他不愿躲开,他想就这么死在娘亲手里。可他终究没能死成。

    宋砚捂住心口,感受着肋骨之下那总不知停歇的搏动,有一重更比一重深厚的悲哀侵袭了他的五脏六腑。自那之后,关押娘亲的房间里有了捆缚她手脚的铁锁链,她连玩泥娃娃都没得玩了。父亲说,他的爱就是对她最好的刑罚。

    他再不会像十四岁时那样横冲直撞地去救娘亲了。可他做不到不爱她,他是她的孩子,他生来就是注定要爱她的。

    如果他的爱是刑罚,那他对他们的恨呢?是恩赐吧。他会把此生无穷无尽的恨,都赐予他们。

    宋砚望着庄子的方向,在心里回忆着娘亲的模样。他张合双唇,轻轻地道:“娘亲,阿墨有喜欢的人了,像你说的那样,不管见不见得到她,都会一直想着她。我好想她,也好想你。”

    天黑之前,宋砚坐马车回到了定国公府。碧霞阁内是死一般的沉寂。从他踏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朝他看去,神色不一,却都有一致的麻木。秦老太太沉着脸紧盯他步步走上前来行礼。

    少年在她面前总是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情绪,偶尔才会乖巧地笑一笑。秦老太太对此一直很满意。但现在一想到他这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之下实则藏有一颗忤逆的心,她就恨不得亲手折了他的反骨。

    宋津说,宋砚审出了那个搁浅了快有一年的案子,这案子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震动整个朝野。审案的过程中,他拿铁水灌喉弄死了一个囚犯,另外两个被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什么见血见脏物就会呕吐不止当场昏厥,根本就是假的。这些年他真是演得好辛苦!

    之前答应宋津会设法让宋砚知难而退的孟博瀚,竟就这么顺水推舟地让他审出来了,从此以后宋家别想在朝局中独善其身了。而宋砚,往后不仅会有章鹤为他作保,还会有东厂为他助力。他正在脱离他们的掌控。

    见宋砚垂首立在底下,秦老太太缓了缓脸色,柔声道:“阿墨,祖母今天再最后劝你一次,你把刑部的差推了去,下个月回都督府任职。听话,祖母都是为你好。”

    “我在刑部办案,究竟有什么不好?”

    “你还要与祖母装糊涂吗?别的不说,这正六品和正四品,能一样吗?”

    宋砚抬眸,静静与她对视着,黑漆漆的瞳仁里没有半分情绪。他笑了下:“是像祖母和母亲,也到底是不一样的,对吗?”

    秦老太太的脸色骤然白了,须臾后开始发青。她捏紧了拳,在扶手上重重捶了一下,桌几上盛着汤羹的碗盏被震落在地,吓得在她身旁服侍的几个婢女都如遭大难般发着抖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分毫。

    宋津立即起身,朝宋砚喝道:“你怎么跟祖母说话的?给我跪下!”

    宋砚依言跪下,仍然是平时乖觉听话的模样。

    秦老太太被气得头脑一阵阵犯昏。原来隔着一层血缘的孩子,终究是养不熟的。他亲娘那样待他,从没给过他一丝一毫的母爱温情,他的心都能永远向着她;她呢,从他才巴掌点大的时候就带在身边了,一点一点养这么大,什么都给他筹谋好,不用他操半点心,可他就是偏要和她设想的反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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