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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 克忠就没犯过错。
长辈们夸他听话懂事,小小的克忠还会板着脸反问,“听话很难么?”
他并非炫耀, 而是真心疑惑。
在克忠看来,认真读书、乖乖修炼、不吵不闹、四岁的时候在屋里打坐一整天……都是很容易的事, 他甚至喜欢这样做。
反而, 他不理解为何弟弟要为何要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为何总爱往外面跑、为何……总是笑个不停。
克忠不懂弟弟, 宁执心也不懂哥哥。但不妨碍两兄弟关系好,他们夜晚总睡在一处, 听对方讲今日发生了什么, 并暗自下定决心:自己绝不要像对方那样活着。
两兄弟的性格在儿时便初现端倪, 等到百岁时, 已经成长为两个截然相反的人。
克忠严于律己、端正肃穆,是宗门典范。
宁执心嬉笑怒骂、游手好闲,是宗门败类。
两人都很满意自己的身份, 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他们出去历练,误入一个秘境……
之后的事, 克忠记不太清了。
他仅剩的记忆,是他的剑刺入对方丹田,宁执心双手捂着剑, 鲜红的血液顺着掌心、腹部蜿蜒而下。宁执心仰头看着他,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那般, 只是眼中不再是亲厚与友爱, 反而充满不可思议,他双唇颤动,似乎想喊一声哥哥, 可惜那日的风太大,声音还未出口,已经散在空气里。
那是宁执心最后一次唤他哥哥。
后来,克忠埋葬了弟弟。
宁执心死后灰飞烟灭,尸身都没留下,克忠只能葬下他的贴身衣物。他告诉自己没做错,如果宁执心活着,只会危害正道。可是抱着衣服的手,为何颤个不停,眼中不断低落的泪,又是怎么回事。
克忠不知那天是怎样过去的,反正那日过后,他本就淡薄的情感更是所剩无几,以至于后来掐死亲生儿子、又攻打魔道时,他的心没有丝毫波动。
八千岁的克忠,终于活成自己儿时想要的样子,一心向道、心无旁骛。甚至可以说,他活成了‘道’本身。
而后,天道败露、信仰一夕之间崩塌。
在无量海域上,看着司空渊——他的亲生儿子——揭露天道的秘密,克忠甚至感受不到后悔,他满心都是愤怒,愤怒对方为何要这样做——继续隐瞒下去不好么?揭露天道有什么好处,为何这么固执?司空渊是这样的,宁执心也是这样。他们难道没想过,揭露这件事之后,他克忠身为正道魁首、维护道法第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克忠愤怒地想要杀死司空渊。
直到身后正义的声音响起,海浪打在身上,克忠才骤然清醒,他甚至不敢相信刚才那是自己,更不敢相信,自己竟是如此卑劣。
那一刻,克忠发现自己失道了。
不是在假天道败露这一天,他才失道;而是从杀死宁执心的那一刻,他已经失道。
他早已丢失道心,不配为修士。
不配……为人。
此刻,克忠瞳孔中闪烁着红光,脸上有被戳穿的恼怒,他质问云栩栩,“你想说什么?”
“徒儿当然是想说,”云栩栩向前一步,脸上忽而漫出一缕夸张的笑意,“多谢师父。”
克忠嘴唇嗡动,“你在耍什么花招?”
云栩栩笑得更高兴了,“徒儿可没有耍花招,而是真心实意感谢师父的所作所为。若不是您不顾兄弟情义杀死宁执心,他又怎么会心灰意冷,从而化名夜无心、归入魔道,成为北洲魔尊;如果夜无心不是魔尊,司空渊又怎么会得他重用,一统北洲,揭露假天道的秘密。”
恢复记忆后,云栩栩终于将所有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
当年夜无心初到北洲,无人知道他是谁,哪怕当时的圣女也查不到。原因很简单,因为夜无心是东洲人。
后来,夜无心又为何看重司空渊、甚至超过自己的儿子。不仅因为他不想让裴安卷入事端,更因为,他和司空渊是同一类人。他们拥有相似的过去,更有相似的目标。所以夜无心不惜用一身修为护住司空渊。
她又上前一步,笑声高昂,“这一切,都要归
功于您呢。”
克忠一辈子,心狠手辣罔顾人伦,杀死一个又一个血脉至亲。他以为自己掌控所有,殊不知,正是他的所作所为,才将一切推至今天这个地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克忠这一生,可悲亦是可笑。
在听到‘夜无心’三个字的一瞬,克忠瞳孔剧烈颤动,等听到最后,他已经彻底变了脸色。脖子上青筋暴起,血色尽失。
他像是彻底失去神志,只摇着头不断重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云栩栩居高临下看着克忠,看他不断摇头,衣衫凌乱披头散发,又哭又笑像个疯子,哪还有平日正道魁首的样子。
可她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克忠可怜么?确实可怜,他被假天道利用,失去一切,但他的命运注定如此么?
当然不是!
只因为所谓天道的命令,就杀死亲生弟弟、杀死儿子,连人性都能抛弃,又怎么称得上可怜。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克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除了他自己,怪不得任何人。
云栩栩冷眼看着,看着克忠发疯,觉得他一时半会无法恢复正常,更不能交流。她只觉无趣,干脆转身,准备回偏山。
“等等,”克忠却忽然开口。云栩栩回头,只见他坐在墓碑旁,两手抱住脑袋,整个人身体缩成一团。慢慢地,腿脚伸展开,头也从胳膊中抬起,眼中红光消失不见,整个人恢复了从前的状态。
云栩栩看见其中转变,略有些惊讶。她以为克忠只是入魔前兆,没想到他已经彻底入魔。
入魔这种事,在修真界讳莫如深。云栩栩却有几分猜测。
很可能是遭逢巨变,人承受不了,罹患某种精神疾病。也许是焦虑症、抑郁症、躁郁症,又或者干脆是精神分裂,所以性格大变。
在迷信的修士看来,就变成了入魔。
克忠站起身,手腕一转,法衣鬓发便恢复成寻常模样,老持端正。他拂下墓碑上的落叶,沉沉道,“栩儿故意刺激为师,是想知道什么?”
云栩栩挑眉,蓦地笑
了,“师父,您还是不懂。我的确想问您几个问题,但刚才那些话,不过是情之所至。”
克忠不解地望过来。
云栩栩:“我心疼他,想给他出口气。”
九阶秘境中,她亲自经历了司空渊的童年。哪怕知道司空渊已经不在意,但一想到他遭受那么多苦难,竟是因为克忠的愚蠢,她如何能忍住、不去责难克忠。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克忠愣了一秒,露出苦笑。
他闭了闭眼,直接道,“本宗大约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些事,本来也该告诉你,只可惜……”
只可惜他困于心魔,每次想起这些事,都无法自控。
对此,云栩栩不置可否。
克忠是没办法告诉她,还是不想告诉她,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想要答案。
克忠看出她的意思,回道,“本宗与假天道确实有交流,但并非你想的那样。昭天宗有一千秋鼎,汇集天下灵力,是门派秘宝,除去历代宗主,其余人皆不知它的存在。每百年,鼎内会飞出一些指令,我们都以为,那是天授。”
云栩栩不在意克忠眼中的苦涩,只问,“那些指令还在么?”
“东西都在,可以给你,本宗也能带你去看千秋鼎,但我有个问题。”克忠顿了顿,目光露出一丝期盼,“姒深他是不是……”
云栩栩打断了他的话,“无论他是谁,都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克忠沉默。
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云栩栩不愿再面对克忠。她转身离开,对方也没有阻拦,只是迟疑地问了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的?明明……他们很不一样。”
声音极小,宛如自言自语。
仿佛听见笑话,云栩栩露出可笑的表情,说出了她曾告诉二师兄的话,“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无论我失忆与否,再次相见,我总能认出他。况且,他们并无不同。”
那天她从飞剑下来,看见姒深的一瞬,已经知道他是谁。
可是,认出他是真的,昨晚说的话也是真的。
她知道是他,却不知如何面
对他。
只是,今夕不同往日,有些话如果不说,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云栩栩离开的干脆,没看见克忠愣在原地,眼中红光与黑色交错,发出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呜咽。
第二天一早,奉明崇礼带着姒深,准时来偏山报到。
云栩栩无奈地看着三人,“天天来的这么勤,我干脆给你们建个屋子得了。”
奉明使劲点头,“我觉得可以,省得折腾。反正偏山也挺大,我们不挑,睡哪都行。”
“呸,美得你。”云栩栩啐了一口,“我这没地方,空着的土地,我还要种花呢。”
奉明环视四周,夸张地裹紧法衣,表情明晃晃在说:这是雪山,这么冷,你种什么花。
但奉明万万没想到,云栩栩没开玩笑,她真的要种花。
从乾坤袋里拿出铲子、花种、还有丹药版化肥,云栩栩指着东西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咱们都在,恰好把东西种上。”
奉明:???
云栩栩递给他一把铲子,“去挖坑吧,不用挖得太深。”
奉明被推走,到指派的地方挖坑,动作时满脸茫然,好似在说: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相比二师兄,三师兄则格外自觉。他主动拿起铲子,捏着种子看了看,“这是什么花?我竟然没见过,是种在寒地的特殊品种?”
“这花叫白棉,是北洲的东西,和雪莲类似,能在严寒中生存。具体我也不记得,但它收在乾坤袋里,包装的很完好,旁边还有一些工具和习性介绍,”云栩栩顿了顿,眼神有瞬间恍惚,“也许,我在北洲时,曾想要在某个地方种下这些花,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没做成。”
姒深挑眉看过来,又很快移开视线。
云栩栩没发现他的小动作,沉默片刻后,指挥三师兄也去挖坑,然后拎着喷壶走到姒深面前,冷酷道,“这是你的工作。”
姒深看了她片刻,似笑非笑接过喷壶。
最后,二师兄三师兄挖坑,云栩栩放下种子和丹药,姒深浇
水和埋土,三人分工合作。一个上午,偏山山顶已经布满一个又一个花坑。
奉明擦下不存在的汗,插着腰心满意足道,“真期待开花的样子。不过,”他转向云栩栩,“怎么突然要种花?之前不是说,就要冰天雪地的样子。”
云栩栩矮身捧起一捧土,盖在没掩埋好的花坑上,轻轻摇头,“不知道,昨晚上突发奇想。可能是觉得,有鲜花围绕,心情也会愉快一点。”
师妹这样回答,多半又和司空渊有关。奉明撇了撇嘴,不太高兴,“怎么又是他,我真不明白,你们什么关系,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崇礼责备地拍了下二师兄,眼中是不赞同。
但云栩栩并没生气,她起身擦干手,歪头想了想,“父女情深?”
不远处,姒深瞬间黑了脸,但没人注意他,因为奉明嘴巴直接张成圆形、拳头都能塞进去,他一手捂着胸口,仿佛受到雷劈。
“开玩笑的,”云栩栩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什么,扬在土壤上面。她专注地看着小小的土坑,眉眼柔和,眼里像是有缤纷的光在闪动,“我想,我大概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比什么都喜欢。”
闻言,其余三人,神色各异。
奉明是真没想到这个答案,他还以为两人是宿敌之类的。毕竟,他们一个北洲人一个东洲人,师妹又在无量海域亲手杀死魔尊,怎么想,也没想到是这种关系。
他指着云栩栩“那你……他……”指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而崇礼和姒深,则是神色莫名,垂眸不语。
无言的氛围在山顶蔓延,气氛又变得古古怪怪,云栩栩有点无奈,为什么每天谈话最后都会变得尴尬。她挥挥手,“不说这些,反正花也种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卸磨就杀驴啊,”奉明不尴不尬回了一句,见气氛实在尴尬,摸摸鼻子跑了。
崇礼是第二个离开的,他如平常般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云栩栩也向他挥手。
姒深眯眼看两人互动,眸色愈深,他也要离开时,云栩栩忽
然叫住他。
“师哥,”云栩栩走到他身前,两手抵在衣摆上,“师哥昨晚的话,可还算数?我想知道一个人的秘密。”
“谁?”姒深挑眉问。
云栩栩看着她,语气认真,“司空渊。”
姒深笑意略深,眼中的神色同样看不透,“你想杀他?”
有那么一瞬,姒深几乎认为云栩栩已经知道他是谁,然而再看过去的时候,依旧能看见她眼底的迷惑与茫然。
他暗忖,难道是试探?
“好不容易才找到复活的办法,我怎么可能杀他,”云栩栩偏头,视线不自觉看向刚种下的花,眼里有忧虑,是那种甜蜜可爱、情人撒娇般的忧虑,“但我总觉得,他大概会有点生气,万一他想揍我,我总得想办法吧。”
“哦?”姒深嗓音拉得很长,“你如何知道,司空渊会生气。”
“我当然不知道!”云栩栩超大声反驳,仿佛在掩盖她的心虚,“但按照逻辑,我骗财骗色、最后还把人杀了,他怎么也会生气吧。”
“骗财骗色?你?”姒深居高临下瞥她,目光满含鄙视。
云栩栩假装听不见这句话,自顾自说道,“那你说,我做了那样的事,他还没杀我,不是喜欢又是什么。所以,司空渊肯定对我用情至深,不管我做了什么,他都会愿意原谅我的。”
开始还很自信,后面则越来越心虚,话到结尾,几乎听不见。
“也许吧,”姒深盯着她,含混回道。
对面根本不算回答,云栩栩却像已经满足了,转身又去侍弄那些花,“大师兄慢走不送。”
女孩蹲在田里,白衣铺洒,像是一朵静默盛开的花。
姒深从未见过这样的云栩栩,他莫名感觉有些不对,但视线划过她微红的耳朵,唇角不自觉勾起。
可能是不好意思了?姒深仔细回忆两人的话,并没发现任何异常,他放下心,嗤笑调侃,“师妹真是翻脸无情啊。”
云栩栩彻底转过身,背对着他,十分不耐地挥手,“快走快走。”
姒深哈哈大笑,离开了偏山。
而背
对着他的云栩栩,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许久过后,几不可闻的话语从她唇边溢出来。
“这算是,告过别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你老婆快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