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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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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头坐着。

    北野陵又消瘦不少,织金盘螭广绣堆叠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慢慢拨弄着翡翠扳指,阖眸看不出喜怒。

    凄厉的惨叫从地牢深处的黑暗中传来,北野陵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他的脚边,周管家匍匐在弹墨蟒靴旁,瑟瑟发抖,冷汗早已浸透身上的衣服。

    新鲜的血气与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封闭的地牢中,与北野陵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交织在一处,仿佛是凌迟的刀锋,切割着周管家残存的理智。

    他跟在北野陵身边数年,自然知道,隐狼军的刑狱,来者即死。

    昨天,王府里半数仆役都被押了进来,无一不是当年懈怠过沈逢姝,或收过白姣姣好处的。

    惨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每次听到里面的哭喊传来,周管家就会下意识发抖。

    “很怕么?”

    蓦地,低沉危险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王,王爷……”

    周管家咽了口吐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老奴……”

    北野陵瞧着他失措的样子,薄唇微挑。

    “里面那些人,你知道他们错在哪里吗?”

    周管家几乎要喘不上气,嗫嚅着回答:“回,回殿下,玩忽职守,服侍先王妃懒散懈怠。”

    “嗯。”

    北野陵的表情淡漠,“然后呢?”

    “……”

    沉默片刻,周管家在他瘆人的平静下终于崩溃了,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

    “王爷,老奴知错了,求求王爷,求王爷饶命……”

    北野陵却没有理会。

    他继续开口,声音平静,“王妃死时,身上只有单衣能御寒。”

    北野陵每说一个字,周管家的心就绝望一分。

    王妃的用度被克扣,周管家是知道的。

    可是他不仅没有管,还专门挑拣了次等的物资送去振归殿。

    彼时沈家一朝倾颓,沈妃失宠、王爷要娶白二小姐为妻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

    周管家在服侍皇族数十年,最明白趋炎附势的道理。

    打压沈逢姝,不仅可以讨好未来的新王妃白姣姣,而且还能给沈逢姝这曾经的宠妃一个下马威。

    其实,周管家并不讨厌沈逢姝。他打压她,不过是出于在深宫沉浮这些年的本能。

    在他看来,沈四小姐年纪还小,性子温和可人,不会反抗,定然斗不过白二小姐。

    拿捏住她温软的性子,让他施恶时更加肆无忌惮。

    可是周管家没想到,沈逢姝真的没能熬过去,死了。

    他更没想到,向来寡情的王爷,心神似乎也渐渐被沈逢姝带走了。

    “把外袍脱了。”

    最后,北野陵揉着额角,冷漠道,“去冰窖跪七天。若是还没死,就滚出王府。”

    周管家身子一震,颤颤巍巍抬起头。

    刑狱昏暗的烛火扑朔,北野陵俊美凌厉的五官一半掩在阴影中,一半被烛光映得苍白,仿佛站在阴阳之交的修罗。

    “王,王爷……”

    话没说完,侍立在北野陵身侧的隐狼军利落捂住周管家的嘴,将他拖出地牢。

    刑狱又一次归于平静。北野陵缓缓睁开眼,垂眸望着自己的手。

    干枯,苍白,泛着病态的青紫。

    他却仿佛看见上面沾满了淋漓的血。

    都是沈逢姝的。

    是他逼死了她。

    北野陵每次阖上眼,都会看到她一身单衣躺在三法司的光景。

    他不敢想象,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沈逢姝经历了什么。

    吃食简陋,连御冬的衣裳都没有。

    沈逢姝是在饥寒交迫与绝望中离开了世界。

    她的死像是一把刀,血淋淋将他的心脏剖挖出来。

    视线缓缓上移,北野陵望着自己的小臂,曾经线条流畅结实,如今却消瘦得有些羸弱。

    暗蓝至发黑的静脉盘踞如蛇,隐入云纹织金的玄色广袖。

    “王爷没有好好服药,对不对?”

    沈逢姝的声音传来,带着埋怨。

    北野陵猛地抬起头,乞求似的望向四周,“姝姝?”

    旋即抖落袖角,把那骇人的手臂遮住,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低咳一声:

    “我没事的。”

    沈逢姝看着他落寞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心像被刀割一样痛。

    “不要再去惩罚那些下人了。”

    沈逢姝叹了一口气,“不值得。”

    “不,他们都该死。”

    北野陵低声道,“他们欺负你。”

    所有欺负过你的人,都该死。

    包括我。

    北野陵说这话时,头很无助地垂着,露出脆弱的颈子。

    依稀也能看出,有深蓝的血管从衣襟深处蜿蜒攀附出来。

    “寒毒为什么会蔓延得这么快……”

    沈逢姝难过地移开眼,“还有四株焚雪草,为什么不用?”

    “姝姝……”

    北野陵声音颤着,“对不起。”

    这是沈逢姝赌上尊严求来的药。

    他不配。

    沈逢姝抬手,仿佛这样就能抱住北野陵。

    “王爷要听话呀。”

    她在他的耳畔轻声说。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沈逢姝在他怀里,旁边是还冒着热气的药。

    北野陵有时想逗她,便推托说药太苦,不想喝。

    沈逢姝就会攀上他的颈子,轻轻把吻落在那薄唇上:

    “这样还苦吗?”

    北野陵失笑,将她抱得更紧:“不苦了。”

    沈逢姝红着脸,绽开一个甜甜的笑,“那王爷要听话呀。”

    我听话。

    我听话,你能回来吗。

    心口的冷痛又一次泛了上来。

    他们谁也没再说话。

    ……

    太子北野陆再去穆王府时,府里新种了许多蒲公英。

    如今已是初夏,风吹过时,白绒铺天盖地,满目纯色,像是温热的雪。

    把这座官邸曾经与现在的血腥统统掩埋。

    北野陵那天晚上开杀戒,死掉的仆役太多,事情很快传到御前。

    皇帝知道这个儿子性情乖戾冷酷,这些年也故意没有纠正。

    他希望日后,北野陵能做太子最快的那把刀。

    可是这次北野陵未免太狠绝,狠到连皇帝都隐约察觉出失控的倾向,开始担心控制不住他。

    于是皇帝命太子去穆王府,把事情问清楚,再稍加惩戒。

    刀若是戾气重,自然就需要未来的主人去杀杀他的凶暴。

    北野陆看向身边奉茶的管家。

    不是记忆里那个姓周的中年人,而是个新面孔,三十上下的样子,一双眼低垂着。

    他撇了撇茶上浮沫,“老六去练兵什么时候回来?”

    管家微微躬身,恭敬道:“回殿下,按王爷的习惯,一般午时就回来了,下午要为先王妃焚经。”

    北野陆的手一顿。

    他神色未变,淡淡移开视线,“嗯。”

    焚经?

    北野陆觉得可笑,一个曾经屠城弑兄的厉鬼,会信神佛,求浮屠慈悲。

    人死灯灭,人空法空。

    即使能求得三尺无量剑,不过是在电光影里斩春风罢了。

    北野陆把茶盏放到小几上,开门见山道:“听说府里最近不太平,怎么回事?”

    管家犹豫了一下,想起王爷临走前吩咐的,于是实话实说:

    “先前有仆役对先王妃不敬,殿下惩治了一番。”

    “他这是后悔了?”

    北野陆嗤笑一声,“未免迟了些。”

    管家垂着眸,不敢说话。

    随着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王爷的理智似乎都被逐步击溃了。

    直到这时,府里所有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些年王爷看似平和许多,并非是收敛了性子,而是因为王妃陪在他身边。

    北野陵少年从尸山血海中挣扎长大,精神早已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

    是沈逢姝用自己的温柔,保护和熨帖着他最后的理智。

    如今她不在了,她的死也成为他被掀起的最后一片逆鳞。

    再没有人扑进他怀中,一双眸子湿漉漉,声音温软:

    “王爷,不要生气啦,好不好?”

    再也不会有了。

    管家想起那夜血淋淋的光景,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地牢里的血流了一天一夜,北野陵就在冷湿的刑狱里坐了一天一夜。

    心脉泛着刺骨的寒凉。

    凝滞的血腥气、经络结冰的痛、横亘识海的悔意,三者碰撞着叫嚣,催化出他骨子里的疯劲儿。

    北野陵终于意识到,沈逢姝曾经是他唯一的解药。

    而他亲手毁了她。

    ——于是他惩罚别人,也是在惩罚自己。

    ……

    北野陆最后还是没有等来北野陵。

    不到午时,宫里传来急报,说九皇子突然中毒,穆王殿下已经进宫了。

    北野陵赶到震云宫时,阖宫的的宫役都已经跪在了庭院中。

    叶太医匆匆迎了上来,“殿下,小殿下似是中了牵机毒,虽解毒及时,但毒性至烈,恐怕危险……”

    “牵机?”

    北野陵眸光一冷,“这种南洋的毒药,怎么会流入宫中?”

    叶太医冷汗直冒,磕磕绊绊:

    “臣,臣也不知……”

    北野陵眉眼戾气更甚。

    “把话说清楚。”

    “……牵机毒发作快,中原罕见,若是不仔细诊断,很容易作为幼儿惊厥蒙混过去。”

    说到这,他顿了顿,不敢抬头看穆王的神情,“还是去年先……沈,沈四小姐,从北疆带回来的医书中记载的,臣等才知晓这种毒……”

    “又是沈氏?”

    这时,皇后也赶来了,闻言黛眉微蹙,“她死了,保不准就是哪个丫鬟,衔了她的遗命,非要害死九殿下。”

    说到这,她当即就吩咐身边的女官道:“去,御林军调一队人,将沈氏现在的仆役都押入大牢。”

    女官低头应过,正要下去安排,北野陵突然道:

    “慢着。”

    他转过头,讥诮地望着皇后:

    “母后,震云殿出了事,您却要去查本王去世数月的妻子,未免有些不合理。”

    “难不成……”他不善地眯起眼,“母后您这是心虚了,想要祸水东引给本王的亡妻?”

    “封宫。”

    杀意漫上眼眶,北野陵冷冷道,“从现在开始,一只鸟都不能放出震云殿。”

    皇后震惊地看着北野陵,不知是“妻子”这个称呼震惊到了她,还是北野陵一反常态对沈逢姝的偏袒让她警觉:“你……”

    “母后还是早些回去安寝吧。”

    他漠然转过头,阖上眼,捱过心脉骤然泛起的刺痛,定了定神,拎起前摆往内殿走去。

    北野玦的病情眼见着转好,当年的真相马上就会浮出水面。

    对方却专门挑在这个时候下手,显然是要封住他的口。

    彻骨的寒意又一次泛上来,北野陵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么多天,他一直都在逃避。

    可是事实却仿佛被剥皮剔骨般,缓慢而血淋淋地,悉数展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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