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琢玉
半个时辰前。
李嬷嬷入了槐花巷,打听之后才知道那疯婆子住在槐花巷的尽头,紧邻贱民聚集的破碗巷。
路过一株三人合围的大槐花树,李嬷嬷擦了擦额头的汗,打着手帘张望,炙热的骄阳刺得眼疼,忙垂下头,鼻端是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李嬷嬷有些嫌弃地用帕子遮住口鼻,巷子的墙角蹲着几只脏兮兮的野狗,耷拉着眼皮子像是在睡觉。
她有些胆怯,便指使婢女先行。
婢子心中害怕,但慑于李嬷嬷素日的威严也不敢反驳,只嗫嗫应是,小心地迈着步子往前走。
待她距野狗十步之距时,昏昏欲睡的两只野狗突然冲了过来,婢子惊吓之余疯狂朝着李嬷嬷跑来。
李嬷嬷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跑得过野狗,眼见就要被追上了,她用力推了身旁的婢女一把。
婢女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两只疯狗立即便围将上来,不停地撕扯婢女手中的东西,婢女惊吓之余拿着手中的东西不停摔打疯狗,更是将狗激怒了。
李嬷嬷慌不择路,转出巷子之时恰好与一妇人撞在一起。
只听“嘭”地一声,妇人怀中抱着的观音像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妇人惊了一惊,忽地哀嚎大哭起来,“我的儿啊!”
李嬷嬷恐惧身后恶狗,仍要逃却被随后而来的男子一脚掀翻在地,不等她爬起来,那魁梧男子又上前补了好几脚,直到她口吐鲜血,仍是不解气。
一边踢一边怒骂道:“贱妇敢伤我孩儿,毁我严家香火,不得好死,看我不打死你!”
李嬷嬷不停挣扎半晌方才说出一句完整话,“我、我乃皇后身边的嬷嬷,不、不得无礼……”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李嬷嬷才没有当场被踢死。
那魁梧汉子正是五城兵马指挥使严涛,其祖上是匪寇出身,恰逢高祖起兵争夺天下,严涛的先祖被高祖收入麾下,后来立下一番功业。
许是祖上杀孽太重,严家子嗣一直单薄,及至严涛这一代,家中除了他这根独苗再无其他兄弟姊妹。
严涛肩上传承香火的重任,可家中妻妾不少,却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如今他已近不惑之年,若再没有儿子死后如何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不久前他听说兵部郎中张横大人祖上是屠户出身,家中子息不旺,自从得了一尊高人赠的送子观音后情况大为改观,如今已是儿孙满堂。
严涛听说之后想尽办法讨好张横,费尽心思才将这尊送子观音借来,刚揣到夫人怀里,还没焐热呢,便被李嬷嬷给撞碎了,叫他如何不恼。
且说两人被抬回信国公府,沈谣先府医把了两人的脉搏,李嬷嬷心脉受损,体内脏器皆被重伤,已是凶险至极。
而随行的丫鬟却已死去多时。
李嬷嬷身份特殊,周念月不敢自专,请示了兄长之后,便往宫中递了牌子。
约莫一个时辰后宫中派了几个宫女太监将李嬷嬷接了回去。
皇后早已听闻事情始末,只是信国公府到底有没有掺和其中还不甚明了,但随李嬷嬷一同回来的宫女紫鹃却信誓旦旦此事与信国公府无关。
吴嬷嬷约莫知晓皇后娘娘的心思,在李嬷嬷被救醒之后忙询问了几句,李嬷嬷正是痛的挠心挠肺,口中不停咒骂张横。
“老姐姐你一定要同皇后娘娘说,那严涛知晓我是中宫女官仍旧对我拳打脚踢,分明是对中宫不满……天杀的张横!”
观李嬷嬷神色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吴嬷嬷再不敢耽搁,忙打听信国公阴私,哪知李嬷嬷去了这小半个月竟是未有半分进展,她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且放心去吧,老姐姐会替你报仇的。”
坤宁宫内外静寂,只有廊庑下留值的几个宫女太监垂首而立。
王皇后褪下珍珠罗衫,只穿了件玉色素纱,冰蚕丝织金边的锦绣褶裙下一双纤足若隐若现,此刻这双纤足正躺在旁人的怀中,由着一双苍白干净的手指细细地捏着。
吴嬷嬷尚未入内殿便听到了里头压抑的□□声,忙止了步,垂首立在外面大气儿不敢出。
倒是里头的人率先知晓了她的存在,西厂督公御马监掌印太监陈延年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吴嬷嬷也别费心思了,信国公府的水深着呢。”
吴嬷嬷忙进来行礼,一双眼睛垂的低低的,不敢往前头看一丝一毫。
王皇后冷哼一声,以手支颐,一双美目斜睨着身前的人。皇后虽是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宜,瞧着也不过三十出头。
“周念月那丫头生的倒是与陈绮有几分相像,但到底不及她母亲。皇帝做下的那档子事儿怕是早忘了,待太子大婚之后便将这丫头指给老五,届时……”王皇后说到此处便息了声儿,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李嬷嬷到底没熬过去,夜半时分便去了。
张横当街打人致死,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也不能轻饶,便是皇后娘娘不落井下石,他这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官儿也做到头儿了。
到底事关京畿之地守备,纵然只是正六品官职,却也被几方势力盯着,太子当夜便召集了东宫属官商量对策。
沈谣的紫藤院里种了不少菖蒲,夏季可祛除蚊虫,白日里她站在梧桐树下练五禽戏,也不会被蚊虫叮咬,当然丫头们对六姑娘怪异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
“姑娘您真不去吗?孙太傅的嫡孙女毕竟是您未来的嫂子。”青画有些焦急,四姑娘的丫鬟还在外头等回话呢。
青竹白了她一眼,叹道:“我且问你,四姑娘的丫鬟传话让姑娘去哪里?”
青画不明所以,答道:“二姑娘的凌霄院。”
“既是凌霄院为何是四姑娘的丫鬟来传话?”青竹没好气道。
青画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小声道:“兴许是不得闲。”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二姑娘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十数个,怎会不得闲,还不是跟自家主子怄气。
青画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嗫嚅道:“我这就回了四姑娘,便说姑娘吃了药睡下了。”
沈谣全程未置一词,她既不关心孙浅妤,也不想知道四姑娘沈茹请她去有何用意,她只是没兴趣而已。
青画出去了没多久,又脸色惨白地跑了进来,脚步有些踉跄,说话更是结结巴巴,“姑娘,猫……”
跟随青画进来的一个丫鬟怀中抱着一只猫儿正向她们行来,未及她走近青竹便让人将她拦住了。
然而已经迟了,沈谣清晰地看到猫儿雪白的毛发上全是斑驳的鲜血,猫儿的身上插着数枝羽箭。
沈谣推开青竹,径直走向猫儿。
“姑娘当心!”青竹紧跟在她身旁,以防不测。
沈谣面无表情地摸了摸猫儿的脖子,冷冷道:“没救了,已经死透了。”
抱着猫儿的丫鬟同样面色雪白,身子犹在颤抖,说话磕磕绊绊,跟青画一个德性。
青竹忍不住打断她道:“猫儿身上的羽箭是怎么回事?”
“是、是五少爷射的。”
五少爷沈鲤是二房嫡子,这猫青竹认识正是七少爷沈谚的。
青竹又道:“是谁让你送来的?”
沈谣心中已有了猜测,是以听到是二姑娘沈慧后也并未惊讶。
青竹却有些惊诧,她原以为二姑娘只是与六姑娘闹别扭,过些日子便好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哪知会是这样。
“怎么回事,二姑娘为何要将猫送来,难不成是想让咱们姑娘救治?”青禾将青竹青画皆神色怪异,忍不住问出了口。
青竹白了她一眼却没接她的话,上前一步道:“这猫奴婢寻处地方埋了吧。”
沈谣点了点头,便独自坐在秋千架上发呆。
她知道沈谣这是在责怪她,也是在提醒她。
没了母亲掌家,二房气焰高涨,从前被沈谚欺负的二房沈鲤反杀了大房幺子。沈慧便是要她看看,自己的亲弟弟被如何欺辱。
难道做了错事就不用受到惩罚吗?
沈谣自觉问心无愧,姐姐这般步步紧逼却让她有些不解,沈谣脾性乖张,被母亲娇宠太过,此番失去母亲庇佑恰是成长的良机。
“青竹你准备一块儿未经雕琢的玉石送给二姐。”沈谣跳下秋千,径直去了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一半书另一半则是药材。
半个时辰后,沈慧便收到了沈谣送来的青石。
原以为是沈谣回心转意送礼物致歉,谁知是块儿未经雕琢的破石头。
二房三房的几位姑娘此时都在这里,各个都伸长脖子看这块儿石头,却不知何意。
倒是孙浅妤默默看了一眼,嘴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沈慧本就是聪明人,只一眼便猜到沈谣的意图,迫于在场的人太多她未曾露出丝毫情绪,只淡淡一笑命丫鬟收了起来,笑道:“六丫头最是出人意表,送的东西也是不同寻常的。”
不久前丫鬟匆匆来报,说是沈谚与沈鲤起了冲突,她听闻事情梗概后便命人将死猫送到紫藤院不过是警醒她,哪知她竟这般冥顽不灵。
孙浅妤在场,两位小公子打架的事儿自是家丑不可外扬,是以先前那茬孙浅妤也并不知。
但这并不妨碍她察言观色,从信国公府几位姑娘的言谈举止中约莫猜出沈家这位六姑娘性子孤僻,与众姐妹不和。
不过从她打探的消息来看,世子似乎与这位六姑娘很是亲厚。孙浅妤心中有了计较,临走时亲自至紫藤院送了一封请帖,下个月初十是她的十六岁生辰,因是出阁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是以办得热闹些,与她关系好的姐妹俱收到了请帖。
不同的是信国公的请帖是她亲自来送的。
接过请帖,沈谣并未立即应下,这让孙浅妤有些不悦,毕竟当面打脸真的很没礼貌,她一向礼仪完美,只是皱了皱便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妹妹若是得闲便来坐坐,不得空也不要紧。”
沈谣点了点头,饶是孙浅妤八面玲珑面对一个锯嘴葫芦也说不下去,客套了几句便走了。
“孙姑娘似乎有些不高兴。”青画有些担忧道。
自家姑娘性子太直,得罪人的事儿是没少干。
像今日孙姑娘既亲自送到跟前儿,必是重视自家姑娘,被人这般看待自是好事,可姑娘并不在意这些,好事儿就变坏事儿了。
若是被孙姑娘记在心里,以后孙姑娘入了门,姑嫂之间难免心生嫌隙。
待屋子里的客人都走干净了,沈慧拿出那块儿青石,瞧也没瞧用力地扔了出去,青石在地上咕噜滚了一圈,完好无损地躺在角落里。
沈慧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存心给我难堪!”
“六姑娘这是何意?”除了两个大丫头,屋子另外几人还有些不明所以,沈慧的奶嬷嬷性子宽厚也没怎么读过书,并不知沈谣用意。
大丫鬟如蝉低声说道:“六姑娘这是再说小少爷玉不琢不成器,便拿这块儿顽石比作小少爷,好教几位哥儿好好磨磨他。”
小少爷的性子顽劣信国公府上下心知肚明,可知道是一会儿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尤其沈慧还在气头上,几人也不敢说什么,只顺着她的气儿,捡着六姑娘不懂事儿的话头子说个不停。
几个大丫头跟着沈慧一起长大,自是知道自家主子护犊得厉害,便是沈谣也只能她自个儿骂,旁人要是顺着话说了,她也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