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先苦后甜
武清妍慢慢地听着,紧闭着的双眼慢慢溢出泪来,划过脸颊无声落入枕中。
沈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侯夫人道:“让人准备干姜汤先喂她吃一些,她近来给她吃些温补易克化之品,以扶助正气。还有,时刻注意她寒热之变化,避免寒凝气滞、寒凝血瘀、寒伤阳气而演变成虚寒证,甚至亡阳之逆证发生。
前面说的倒还罢了,后面侯府人听得便有些迷糊了。
沈谣自是看出侯夫人的迷惑,便道:“罢了,将这些话告知府上大夫,他应是清楚的。”
说了一会儿话,丫鬟便将姜汤端了来。
侯夫人正犯愁如何哄她饮下,沈谣却接过碗,亲自端到武清妍跟前,轻声道:“待会儿吃药的时候,让人备下蜜饯,这样便不觉得苦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原本躺在床榻上不言不语的武清妍,居然自己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丫鬟连忙拿了靠枕垫在她的腰下,沈谣舀了一勺汤药送至武清妍唇下。
武清妍抬眸深深看着沈谣,眸子湿润且清亮,一滴清泪划过脸颊,坠入汤勺中,她启唇含下汤药,一口咽下,末了嘴唇动了动,虽然无声,沈谣却听懂了她要说的话。
谢谢。
侯夫人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了,她捂着唇低声哽咽。
沈谣一勺一勺喂她饮下,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拿起盛着蜜饯的碟子送到武清妍面前,她道:“苦过之后吃点甜的,人生百味一一尝过,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武清妍抬头瞧她,明明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仿佛这十年的酸甜苦辣已被她悉数尝过。
她有些懵懂捏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竟是从未有过的甜,从唇齿渐渐甜入心头,泪过两颊。
离开武安侯府时,天色已晚,国公府已多次派人催促二人回府,想来是周氏不放心两个女儿在侯府受到苛待。
忙了一日,沈谣已是疲惫不堪,羸弱的身子已不堪重负,出府的那一路几乎又由青竹将她搀扶着离开,路过暖阁时,沈谣抬眸一瞥,似乎瞧见往昔坠楼的那处站着一暗绯身影,以她的眼力本应将人看得一清二楚,奈何那人身姿诡谲,便似惊鸿照影,飞鸿泥爪,转眼便不见了。
难不成真是她眼花了。
马车上,沈谣疲惫地靠在车壁,头有些晕眩。虽然闭着眼,但她清楚地感觉到沈慧明目张胆的逼视。
“姐姐因何厌我?”沈谣睁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沈慧撇了撇嘴,将手中那柄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轻轻搁在沈谣下巴处,只那么轻轻一用力,那张冰雪般的小脸便落在了她的掌中。
“我呀,最讨厌别人比我好看,比我有才。”
沈谣在她的注视下缓缓低下头,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你说谎,我容颜并不及你,才华更不值一提。”
察觉到她身子不适,沈慧收回了轻罗菱扇,将她身子挪了挪择了舒适的位置,又亲自为她端了茶水,选了一些软糯的糕点放在她手边。
沈谣今年虚岁十三,正是半大的孩子,哪比得过正值芳华的沈慧。可她不知的是,即便这般小的年岁,可她通身的清冷贵气,便是美人环绕,亦能让人第一眼便看到她。
这令一向众星拱月的沈慧很是不喜。
歇息过后,沈谣的脸色好了许多,头也不那么晕了。她捏着糕点小口吃着,忽而一阵风掀起了车帘,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沈谣便觉着有些饿了,口中软糯的糕点竟有些不能下咽。
她掀开车帘的一角,便看到街角的一家铺子的牌匾上写着“虢国羊肉汤”,不大的小门面,里里外外坐满了人。
水汽蒸腾,肉香穿堂,那逼人的香味便是从这间铺子里传出来的。
沈谣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门外一张桌前坐着的男子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暗绯绸杭直裰,手中抓着一张葱油饼,正低垂着头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羊肉汤。
她视线极佳,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雾袅袅中乳白的汤色,嫩绿的葱花,以及男子筷子翻动间红色的肉丝。
袅袅香气中,那人抬起头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沈谣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车帘,隔绝了那道逼人的视线。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么方才在武安侯府瞧见的那抹暗绯身影便是他——锦衣卫北镇抚使姬如渊。
他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出现武安侯府内院?
姬如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唇角渐渐勾起一抹邪笑。
陆千户吃了一口羊汤,瞧着自家大人一副贼兮兮的模样,不由咂嘴道:“大人,你这又打算整谁呢?”
“吃你的饭!”姬如渊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事情查的如何?”
陆千户四下看了看,随口道:“那武安侯府管家蔡勇是姚兴死前最后见到的一个人,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排查过了并无嫌疑。此外,前些时日在侯府外盯梢的有两路人一路是陈御史家的大公子陈轩,还有一路是魏国公府的世子沈翀。”
“陈轩是为了与武家大姑娘相会,沈翀则是为了抓包。”姬如渊砸了下嘴道:“我刚刚去武安侯府转了一圈,发现府外的探子都撤走了。”
陆千户眼睛一亮,“不对呀,这陈大公子有问题,沈世子的目的在于退婚,如今自是不用盯梢了,可陈大公子不是爱慕武大姑娘,此时武大姑娘有难正是英雄救美的时候,怎么就把人手都撤了,难不成是陈御史从中阻挠?”
“蔡勇审的如何了?”姬如渊道。
“审了这许多日,刑具都上了个遍儿,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我瞧着他倒真不是北鲜的探子。不过他提到了一件事儿很可疑。”陆千户凑近了几分,低声道:“蔡勇说他那日出门在街上被一个小孩污了钱袋子,孩子的母亲给了他一个青莲色绣花荷包并亲手系在了他的腰封上。”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我询问他那女子长相时他竟然描述不出来,只记得那女人生的貌美。”
姬如渊问:“那荷包呢?”
“他说见过那姚兴之后,荷包就不见了。不过他还略微记得荷包的样子。”陆千户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姬如渊,后者拿过看了一眼便道:“没错,这荷包上的花乃是北鲜特有的银绒花。”
陆千户此时已猜出了事情的始末,想必姚兴的上线早已察觉姚兴暴露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下,他趁武安侯的管事蔡勇见姚兴之际,在锦衣卫密切监视下提醒姚兴已暴露,而姚兴在看到蔡勇身上绣着银绒花的荷包时知晓自己身份暴露,并趁机偷走了荷包,在蔡勇离开后便服毒自尽。
陆千户道:“那么这事儿便蹊跷了,姚兴的上线是如何知晓武安侯府的管事那日会来?”
姚兴乃是吴中有名的掌案匠师,武安侯府的宅邸便是他负责督造,那日暖阁栏杆松垮掉落,武安侯大怒便将罪责落在掌案匠师姚兴头上。
而管事与姚兴早就相识,长期在姚兴负责营造的宫室建筑中吃回扣,在得知武安侯震怒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向姚兴通风报信,这才有了后面姚兴被杀,锦衣卫追查了半年之久的北鲜细作线索中断。
回到信国公府的周念月,甫见到哥哥,便兴致勃勃地说道:“哥哥你不知道我今天在姑母家见到一个会医术的小仙女,忒厉害了些……”
不等哥哥问及,便滔滔不绝地将武安侯府中发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予自家哥哥听。
末了,还忍不住问道:“哥哥,你说我现在学医晚不晚?”
年轻的信国公转了转轮椅,缓缓至少女的身旁,修长的手指抬起,后者连忙蹲下身子,由着青年将她因跑动而散乱的头发细细理顺。
青年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甚至衣服的每次拂动,都透着一股温和水润之意。
他笑:“不晚,只要阿月想学。”
只是,世上真有那样聪颖的姑娘吗?
信国公在心中想,多半是自个儿妹妹夸大其词。
一行人回到魏国公府,已近黄昏。
沈谣径直回了紫藤院,秋娘原是想提醒自家姑娘应先去看过国公夫人,但瞧见她疲惫的神色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简单梳洗后的沈慧去见了母亲周氏,随行的嬷嬷早已将武安侯府内院发生的事情说予夫人听。
“想不到六妹妹这般有本事,我瞧着比府上的客卿大夫还要厉害,便是那宫中的曹太医也被比了下去。”说话的是三姑娘沈媺,她向沈慧行了礼,便乖巧地退至一侧。
沈慧一进门便听见沈媺的这番话,偏首横了她一眼,目中警告之意显露无疑。
周氏见到女儿自是欢喜,拍了拍身边的暖席,忍不住问道:“来,坐娘身边来,你妹妹当真会看病?”
下人们说话自然都是中规中矩的,周氏听后仍是不大相信,觉着自个儿那病歪歪的小女儿见风就倒,哪里会有这等本事。
况且她自祖宅回到京城也整日不离药碗,又一向少言寡语,便是寻常的人情往来看着也不像个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