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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探云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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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顺二年,西元八九一年。

    二月底三月初。

    在云中城西南大约二百来里的应县,正云集着两万河东大军。毡包、帐篷围满了县城,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行辕占据了城内最大的一处院落,里外岗哨林立,气氛肃杀。李克用是个不足六尺的汉子,生得方面阔口,只差羽扇纶巾,浑不似个胡儿,其实却是地道的沙陀种。朱邪家是沙陀大酋,血统正,辈分高。自咸通十三年起兵以来,从最初扯反旗,到后来接受朝廷招安镇压黄巢,再到现在,这位李大帅已征战了整整二十个春秋,这还不算早年从军的经历。

    贵为河东节度使、陇西郡王,看着窗外萧瑟,李克用却感觉茫然,这么杀来杀去,图点什么呢?富庶的河东已满目疮痍,老家云、代之地也一片萧条。他并非全无感受,但是除了打仗他啥也不会,只能随波逐流,一路向前。

    杀,杀,杀。

    近日,三十有五的李克用时常回首,当初在大同军,身为云州沙陀兵马使的李尽忠、牙将程怀信、康君立、薛志勤、盖寓这帮老货,联手鼓动曾经年少的他扯旗造反,究竟是何居心。年岁渐长,他总算明白,大唐的藩镇,军士们推出个顶包的闹事,成了得好处,败了也有顶包的扛雷,为了安抚大头兵,朝廷还是要发钱给好处,奶奶地里外里好处全是这些杀才的。

    不过么,走到今天,又很难说当年做的对或不对。

    若不做那一场,现在自己算个球。

    对与不对,也得先把眼前的事办了。

    占了河东,这些年东征西讨看是风光无限,但是谁难受谁知道。盖寓说,好歹先破云州赫连铎,去了后顾之忧再说其他。陇西郡王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先让李存信、李存孝几个盯住南边,他亲自来拔云州这颗钉子。早年这赫连铎和幽州就沆瀣一气,捅了他好几刀,连起家的云中都占了,该把新账旧账一起算算喽。探子说,去年下半年云州没得到太多补充,现在兵困粮缺,很好下手。

    正思虑间,卫兵来报,说是李存璋、盖寓几个到了。

    “进来吧。”

    来的是李存璋、康君立、程怀信、盖寓四人,都是当年的教唆犯。

    各人落了坐,李克用问:“云中那边甚个情况?”

    盖寓说:“赫连铎缩在城里不出来。李尽忠、薛志勤正商量是否围城。”盖寓的父祖都是蔚州牙将,当年李克用在那做刺史,他和康君立几个就跟了这小子。不过现在安边在卢龙军的手里,他们这些土生豹子反被撵跑了。

    独眼龙道:“赫连铎往卢龙求救了么?”

    盖寓道:“信使进了安边城,还有几个径往幽州去也。”

    猜想着赫连铎的窘况,李克用语带讥讽道:“哼哼。这厮,可曾想过今日。”

    “是呀,去岁若非李匡威那厮插手,城都破了。唉。”程怀信想起去年死于乱军的安金俊,不无遗憾的地说。

    “这次卢龙军还来么?”康君立对燕军还是高看一眼的。往早了说,当年若非卢龙李可举,他们也不至于狼狈跑到塞北吃了几年砂子。往近了说,去年刚在安边丢了万把号人,那可都是河东精锐,仅衣甲就损失不小,记忆犹新呐。

    盖寓道:“可让李存信在南边动一下。李匡威这厮不是好急人所难么,看他是帮成德还是来云中。”

    程怀信道:“要我就去成德。”

    “怎么说。”

    “王镕小儿有钱啊。这里有什么。”

    “哈哈哈。”李克用笑道,“你这么说,我都想去打成德了。”

    盖寓听了心里一惊,这些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了好几年,哪头都没捞着实惠。好不容易拿下个昭义也没搞好,乱七八糟。总算把他弄来云州收个尾,可别又半途而废。忙道:“不可。赫连铎能连结山北各部,留在后面不能放心。”

    “我固知之,戏言。”李克用解释一句,又说,“你看安边会怎么。”

    盖寓道:“刘窟头么?滑头,李匡威不来他不会动。”应该说不敢动。

    李克用起身踱了几步,仿佛是下定决心,向盖寓道:“大军不动。盯住刘窟头,五日内他不动,便令李尽忠围城。若安边动,先破刘窟头,再围云中。德璜,打刘窟头你来。”德璜是李存璋的字,他是李郡王的义子之一,扯反旗的时候也有他,是个老革命,如今是义儿军指挥使,有勇有谋,狮子搏兔,当用全力。派他去,够看得起刘窟头了。

    “喏。”

    ……

    按下独眼龙怎么调兵遣将不提,只说郑伙长那日回营,令一众将半熟的菜肴续火煮了,又开了酒坛,新兵老卒没上没下吃喝一夜。在酒肉以及下午一场群架的加持下,队伍迅速完成了团队融合。

    领军资,打包袱,这是做熟了的。

    马要多喂几天精料,养足体力。

    两日后,大军集合,趁着夜色出城,先向南行二十里,再向西行。

    刘守光给自己的队伍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长剑都。作为刘窟头的亲儿子,手下军士真是精挑细选,装备上佳,人数更是不少,战兵就有足足五百。长剑都战兵、辅兵连同加上豹子营的五百多,一千三百多人,五千多头畜牲,行走在茫茫草原上,黑压压一片,气势不小。

    在城南山脚下的一个破败村庄熬得一夜。

    天明时,几个军头凑齐了开会。

    两军并非首次配合,但李崇文和刘守光同时出现是头一遭。

    刘守光以为李崇文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派出秦光弼或张德带队,哪怕是李三呢,他刘二就能主动些,毕竟身份和军阶摆在这里。没成想这次大李亲自出马,军议这就有点尴尬。豹子营坐一边,长剑都作一边,两边人泾渭分明,面上都很客气,但是气氛十分古怪。

    都等着对方先开口,结果全是扎嘴葫芦,静悄悄一片。

    在城里,双方都有意回避了这个问题,现在出来,指挥问题必须解决。各走各路肯定不行,就这么点人,再没个统一指挥非得吃亏。刘守光看看李大,伏低做小,他不甘心。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刘郎君先开口说:“李副将,出来前父帅并未安排主次,你看我等怎么?”

    李大其实无可无不可。这次出来,他唯一目的是练练兵,好处已经捞足,全须全尾地把队伍带回去就是胜利,这也是众将的一致想法。便道:“此次出来是刘副将主张,某只是陪行,请刘副将做主吧。”

    刘公子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主,你只是陪行,不出力么?那我花钱叫你出来干嘛。刘公子脸上就有些不快,道:“李副将智勇双全,我岂敢孟浪。那还是你我商议着来吧。”

    大李却道:“行军在外事权必一,千余儿郎性命系于其中,岂能儿戏。刘副将只管行令,某无不可。”

    如此大度么?刘守光心想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是真情是假意咱走着看吧。向李大恭敬拱一拱手,刘守光让李小喜取来舆图摊开,指着花花绿绿的山川河流,道:“吐浑人只说与河东前军碰了一场,约一二万人,我估计是从应县方向过来。卢龙军可能来援,独眼龙当能料到,我若是他,中军就放在应县,距离云州两百余里,距安边三百余里,骑军皆一两日路程。

    赫连铎已胆寒,不足为虑。若我军来援,则以主力先击我军,再取云州。若我军不来,围了云州便是。去年安金俊打法其实不错,可惜实力不足,被李节帅捡个便宜。独眼龙纵横河东二十年,不会一条沟里栽两回。”

    看众人对自己的判断都很信服,刘守光继续说:“此次云州难救。安边将直面河东兵锋,一旦河东军来,幽州援兵没有一个月过不来,我军至少要顶住一到三月。去岁虽做过一场,但是我问了,沙陀主力不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对河东军所知太少,打起来怕要吃亏。

    恕我直言,此前李节帅也就是侥幸胜了安金俊,若是独眼龙主力,胜负未可知也。所以,我欲沿着南山向西,去浑源方向看看,再折到云州转一圈回来。左右我等马多,大敌走,小敌战,去瞧瞧河东军斤两几何。众位意下如何。”

    李三趴在刘守光的舆图看了半天,道:“刘副将,长剑都粮豆备了几日。”

    “十五日。”

    “嗯。”李三心说,这就是放屁,这些畜牲哪里驮得了十五天的辎重。手指在图上比划说:“由此向西,可一路沿瓠卢水行军,百余里到山口。出发前,山口这边尚未见大股河东兵出没,若独眼龙有意安边,也当屯兵山口以西。

    我军可沿山口东向北,大约六十里过山梁,再向西百里余至云州,全程二百多三百里,除了翻山梁那十几二十里难走,全程平原驰马可过。折返安边差不多还要二百余里,总计五百至六百里路。我军按日行百里,全程需五六日,时间上很宽裕。我看可以。”

    郑伙长看他说的头头是道,也学样在舆图上瞅,但见眼前一片花花绿绿,怎么就看不出这些门门道道呢,很是郁闷。刘守光听李三介绍的与自己想法十分契合,就想起之前一起行走草原时候,道:“李书记,行军之事你最擅长,由你一体掌握吧。”

    瞥见李大郎点头,李三郎也就应下。又说:“不过这里有个问题。”

    “讲。”

    “若河东军有意先打我军,在浑源就可能会有驻军,靠近了怕有危险。”李三环视众人,道,“我军有马,但独眼龙也不缺,万一被粘住就麻烦了。”

    “无妨。多派斥候即可。”刘守光自信满满地说,“元队头,斥候要放远些。”

    于是李三安排了出发顺序,刘公子大手一挥,“出发”。

    千余骑陆续出动,向西沿着山根快走。

    ……

    南面山岗上,一处不起眼的草丛动了动,钻出几个人来。

    那打头的一人虎背蜂腰,六尺余高矮,望着山下缓缓行的骑士,自言自语道:“一千多骑,能做什么?”实际年龄其实只有三十,但常年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此次,指挥使李存璋要派人来看看卢龙军动向,他本是军中游弋使,掌管百余斥候,为了不弄错,便亲自领了人来。

    他这一行十人,在安边城南的山岗上已看了几日。白天就在山上监视,从这里俯瞰下去,一切尽收眼底。卢龙斥候也总在附近查探,但都被他们避过去了。夜里,他有时在山里苦熬,有时就在山口这个破庄子里凑合一宿。卢龙的斥候基本都是白天转一圈,夜里就回城歇了。

    一直没有异动,他已经派了两拨共四人回去报信,如今他只有六人。原想再等一两日就撤,换批人来,结果昨夜就出点状况。他原想在山口那个废庄子过夜,睡到一半发现有大股兵马靠近,赶紧跑进山里躲起。山里是真冷啊,又不敢点火,苦挨到天明,真他妈遭罪。

    千多人,几千匹马,汉子心里盘算。这是干嘛?斥候么显得人多,救兵么又太少了。可以肯定两点,一是训练有素,从对方出营行军的严整看得出来,二么就是腿长,一人好几匹马,标准不低。

    想不通就不想。

    昨夜撤离匆忙,没来及掩盖痕迹,主要是马粪不及清理,多少让他有点担心。不过不是很担心,这么几千匹马进了庄子,什么痕迹都乱了。但出于谨慎,他还是等到太阳西陲,等山下的卢龙军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又看安边城再无异动,才从山岗上摸下来。

    汇集了几个手下,静静等待彻底夜黑,然后数骑贴着山根向西潜行。他不知道这股卢龙军要干什么,但是这么多人行军必须沿着水走,扎营也不能距水太远,否则就算人能忍马可忍不了。就他观察,瓠卢水一路向西,与南边山脉间有十至二十里的空挡,足够他这点人马穿行过去。

    倚着山形,六骑在月夜下疾奔。

    斥候们轻伏在马背上,白天歇了一日,人与马的精神都很充足。

    也不知跑了多久,口渴的已经取出水囊润口。

    忽然,数声尖啸声响起,前面一骑率先滚落马下。

    有埋伏。

    不及反应,坐骑已经前腿一软跪了下去,将这汉摔下马去。

    在最后的一瞬,心中想道,我丢,都是当兵吃粮,这么拼命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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