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九)
十月初一。
灵州,或称灵武。
郑守义是陇右道行军大总管。
魏东城是副大总管,新任灵武节度使即朔方节度使。
行军大总管,常见于唐初,为战区军政最高长官,军政一把抓,权力极大。似李卫公、侯君集、苏定方、薛仁贵薛礼等出征,都是挂某某道行军大总管。
但行军大总管是临时差遣,有事则设,事罢则撤。后来边疆情况变化,临时派遣的行军大总管不能有效应对战事,遂逐步让位于常设的节度使。
多说一句,大唐的这个道,比较玄幻。
初见于贞观年间。
为什么说他玄幻?
比如河北道吧,塞内部分比较清晰,大概就是后世河北省这一片,但是塞外部分就比较虎。反正按大唐的话说,整个东北,直到后世的外兴安岭,都是河北道的地盘。
又比如这个陇右道,东头这边,主要是后世甘肃、宁夏一带,但是向西是个大开口,整个后世的新疆,外加西藏一部、外蒙一部以及,怎么说的,以及向西几乎整个中亚,都是陇右道。
实际管得细不细先不说,反正按大唐的法理,那就都是大唐的地盘。
大唐二次开国,李枢密重新启用这个官职,郑守义也算是复古了一把。
当然,如今郑守义这个陇右道行军大总管还比较虚,法理上的陇右道,比如凉州、鄯州都跟他没关系,反正灵武是关内道的地盘也没啥好说的。
至于最后能不能坐实,就看郑大总管的手段了。
为了打河西,李老三这算是下了血本。
李承嗣这把栽得跟头大呀,不但把自己送走,起家的本钱也赔个底掉。
右神武军的前身是怀远军,主力为幽燕男儿、山北子弟构成,是李承嗣几十年筛选所得的精英。一战折损大半,这可不是补些人手就能恢复的。
元气大伤,右神武军能否东山再起,也看努力也看命了。
来前,李老三曾提出让右神武军回幽州整训补充,然后去山北待两年养一养。军士家眷大多还在幽州,有些就在山北,重新补充幽燕儿郎、山北子弟,再感受一下家的温暖,说不定就还能行。
一支强军,唐王也不想给他废了。
郑守义大总管则别有计较,想看看能否挑些可用之才,奶自己一口。
唐王也不拦他,只说让郑大总管亲自看过再定。
等真见了李有银等人,郑大总管登时就死了这条心。
从这些老兵的眼神里,老屠子看到这帮孙子还有骄傲,并非能够轻易拿捏。尤其上上下下的那种防备与警惕,就明目张胆地把他郑某人当贼防,实在是让人十分无语。
真是李承嗣的好兵啊。
那就滚回幽州去吧,还能省点粮食。
那就滚回去罢,看李老三怎么收拾你们。
其实用脚趾甲想也知道,无非两条路。
若肯听话,补充了人员,休整整训一番,就调到中原前线亲自带一带,这就成了他李老三的人。
若不肯听话,那就军号保留,人则直接拆散了算。彻底洗一遍,这就还是他李老三的人。
都是兵头,是不知道谁啊。
右神武军很果决,得令后只五天就打包完毕上马走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郑大总管立在城头,目送将士行远,暗叹,可惜了李承嗣带的好兵。
啧啧,孤军转战数千里,在主将身死的情况下还能退回来……
哪怕是残兵,那也难能可贵了。
可惜,终究是有缘无份呐。
可恨爷爷还不是枢密使啊!
……
灵州有塞上江南之称,汉、唐以来,中央都在这里落力经营。治下所开灌渠四通八达,盛时产粮可活百万人口。
天宝末年,李亨那个草包能咸鱼翻身,灵武出力不小。
可惜,凋零已久。
魏东城抵达时,灵州六县膏腴之地在籍仅区区六七万口。
幸亏水利底子好,地力足,今年得粟、麦、稻及杂粮二百余万石,官仓收粮近九十万石。新粮入库,又有后方转运所得,仓储也算丰足。
不过,如今来了三万大军,人吃马嚼的就很紧巴。
为了明春能够动兵,还得继续运粮不停。
粮!
粮!
粮!
命相连呐。
既然魏东城是灵武的节度使,这些杂事郑大总管全都推个干净。
整顿练兵这些事务,也都有老兄弟带着儿郎们干。
于是老屠子借口安排出征诸事跑来天德军。
运粮?嘿嘿也不必都运到灵州,亦可在天德军囤积部分。
此次西征,到底是走哪条路,郑大总管其实还没拿定主意。这事儿跟魏东城说不着,他得跟宋节度聊一聊。
然后可以再借口视察畜牲马匹,去中城会一会萨仁那过年。
完美。
十月末,寒风呼啸,草木枯黄,一片萧瑟之感。但是郑大总管驾到,宋节度不畏风霜不畏雨雪,依旧是出迎十余里。
宋将军心里热呐。
西征先胜后败,他最担心的就是朝廷没了勇气西进。
嗯,现在确实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称大唐朝廷了。
唐军正在河上与伪梁决生死,将这边角之地放一放也完全合情合理。
而宋将军怕的就是这个。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有些事一旦放下,开始或者说暂缓,可是久而久之便可能成了永久。
安史之乱以后,大唐虚弱,安西、河西告急,当时朝廷就是如此,说什么力有不逮,主张放弃,待养足力气再王者归来。郭令公倒是目光如炬,就怕事情放凉了,把亲侄子派去安西戍守,希望能给大唐留个念想。
最终怎样?
浑浑噩噩几十年,唐蕃会盟,大唐彻底放弃河西。
安西满城白发兵,终其一生等不到大唐王旗。
好不容易张义潮趁吐蕃内乱起事,西自北庭,东至甘、凉,河西重归汉土,而朝廷又干了什么?
反正宋瑶看到的,是回鹘受青睐,嗢末得扶持,而归义军则是迭遭内乱,困于沙、瓜二州。
最后嗢末据凉州,回鹘占甘州,龙家取肃州,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再次崩坏。
其实,这次主要就是李承嗣中了流矢,致军心不稳。
收拾草原,最麻烦的是胡儿来去如风,让你有力没处使,最终被拖疲拖垮。如今回鹘人修了删丹城,等于生根于此,多少家当在城里,他还跑么?
至少这次宋瑶看他们是舍不得跑。
真是善哉。
善哉!
嗢末这帮混蛋其实更像吐蕃,但是他们距离灵武近呐。又不可能天天聚兵,还是要分家放牧过日子的,人多也没什么用。
等开春,大兵扫荡过去,还不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焉耆龙家这回半道杀出来,着实有点出乎宋瑶的预料。这帮货早被回鹘人捶得胆寒,天兵讨回鹘,狗日地不说喜迎王师,反而想给王师插上两刀。
丢你个老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想想队后一段路走得凄惶,宋瑶将军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啊。
趁归义军这轮热闹还没凉透,趁蕃贼衰退、诸胡势弱,尽快恢复河西,这是有大利的事。若迁延时日,再来一个胡儿雄主,可真就麻烦啦。
问题是,这些只是宋瑶之所想,未必是朝廷诸公之所想。
尽管诸枢密都是武人出身,唐王等也是经营塞外起家,但人家经营的是东北,是辽西、辽东,跟河西隔着千里万里呢。
对于幽州来说,只要山北诸胡安分,河西闹翻了天,对人家有啥影响?
苦也是苦他们这些西北汉子。
比如这老屠子心黑手狠,宋将军勾搭多次,人家还不是不肯。
唐王倒是来西城转了一圈,回头就跟朱梁死磕去了。
好不容易来个有心开拓的李承嗣,还他妈运乖死了……
魏东城一看就是守成之人,没有开拓之心。
宋瑶宋大帅能不纠结么。
从甘州逃回来,宋瑶是一刻不敢耽搁,行文给枢密院力陈西进的必要。
奶奶地,爷爷如今也是枢密呀,在枢密院也是能说话的。
虽然不一定有人听,那也要说。
若不是已经流了太多血,都好写血书了。
然后就让嫡子亲自去见枢密使,去说服枢密院。若非怕自己不在家里出乱子,他宋瑶都想自己去见李枢密。
等来等去,等得心焦。
终于等到了郑大总管,宋将军能不心热么。
……
“大……啊总管,一路辛苦。”
尽管儿子早就说了老屠子西征的消息,但是直到见到郑大总管本任,宋瑶将军才算是一颗心彻底落回肚子里。
他几乎是鞠躬到地,万分虔诚。
老屠子忙把这老战友扶起。“你我之间何必虚礼?我那些畜牲还好吧。”
宋瑶欢喜道:“大……啊总管宽心,皆膘肥体壮,十分妥帖。”
老屠子携了他手,道:“走走,你再予我说说经过。”
观察这老屠子情绪稳定,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兴奋,宋瑶将军更加欢喜。入城,边吃边聊,宋将军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回。所述与其子大体无异,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少有不同。
闻罢,郑大总管道:“那么,我问你三个问题。”
宋瑶做出洗耳恭听状,道:“义贞请讲。”
“其一,这甘州回鹘究竟多少人口?有许多丁壮?战力究竟如何?”
好吧,这就算是一个问题。
宋瑶毫不迟疑答道:“回鹘崽子全有甘州,肃州酒泉以外亦为其有。今或治下二……二十余万众,聚兵二三万并无困难,若尽……尽发男丁及诸蕃,或可聚兵十万。
战力么,若其于草原游走不与我战,则难治。
嘿,奈何其于删丹筑城,家眷财货俱在城中,如……何游走?
若阵战,依某观之,我军以一当十可也。况胡儿亦要放牧,聚兵亦须时日,若突袭之,乌母主身边至至多二三万骑,破之必矣。”
郑大总管又问:“其次,若走居延海,还有部落可供抄掠么?”
全程靠后方转输是绝不可能,必须考虑以战养战。但是居延海已被抢了一回,再来,还有麦子割么?胡儿会这么蠢么?
宋瑶拍着胸脯,信心满满道:“有,必……必定有。
河西水草丰茂之处亦有限,冬日尤其难熬。不来居延海,何处可去?”
草原,并不自由,不是想去哪里去哪里。水草承载能力有限,真正的好牧场就那么多,胡儿的选择其实很少。
关键是要对草原的河流地理自己有数,而在这方面,大唐从来不缺人才。
郑大总管再问:“那么,凉州那边又是何情况?”
宋瑶摇摇头,道:“凉州仍以嗢末为主,彼……彼辈虽多为河西陷蕃汉儿子孙,却早与蕃贼无异,对其不可丝毫大意。
此次删丹城下,便有嗢末为回鹘助拳。”
三个问题问完,郑大总管想一想,道:“走凉州,至甘州,可乎?”从地图上看,感觉还是走南边近些。
宋瑶眼珠子一转,道:“不妥。
其一,凉州左近诸蕃混杂,敌友难辨。
其次,兰、会诸州不在我手,走凉州,侧翼与后路并不稳当。
再次,凉州城中尚有数千戍兵,然其一心自立,未必是友,难成助力。
最后,凉州诸部困窘,一路与之厮杀,得不偿失。
无如长驱直入先取删丹,再挟大胜之威制服凉州。李帅方略无误,只是运乖。嗢末势弱,回鹘势强,此战根本在于破回鹘,不可本末倒置。”
生怕这老黑畏难,宋瑶将军鼓动唇舌道,“大……大总管,天德军尚有三千可战之兵,再征发诸羌,你我合兵二万。
仍走居延海,南下删丹城,必胜矣。”
心想,这回死活要把这老黑看住,不能让他去浪,再中个流矢,宋大帅可受不了。之前李承嗣就是打发了兴,连战连捷,脑门发烫,亲自引骑突阵,结果中了流失翻了车。
为此,宋瑶将军悔之不及啊。
一错,岂可再错。
郑大总管心里也是倾向于走北线,种种布置也是为此,但问还是得问。
……
在天德军逗留数日,郑大总管亲自验看了仓储,畜群,与将士谈心。
诸事办完,郑大总管对此次西征信心又足了许多。
前面这趟,杀才们其实没少抢,只因后来坏事,为了活命跑路都丢弃了。
据说,回鹘崽子打劫往来商旅几十年,删丹城里财货如山,堆积如山啊。
而且损失大的主要是李承嗣的队伍,天德军损失相对有限。刚跑回来不免心中惊惧,但是这些日子过去,杀才们渐渐忘了凶险,满心满眼只惦记了好处。
听说郑大总管带着一万多大军过来,还要二次西征,天德军的这帮老兵们一个个都上了头,整日介磨刀霍霍,憋着劲儿准备再干一场。
军心可用啊。
……
可是不管军心士气是不是可用,距离西征也还得耐心等待。
等待大总管的队伍适应本地水土,等待粮械军资,等待春暖花开。
黄河两岸已是银装素裹,郑大总管当然没有冬季用兵的打算。
雪夜破契丹,雪夜下定州,那都是逼的。
彼时实力有限,不得不兵行险着。
如今嘛,年纪大了,也没那必要。
再说,走草原远征甘凉这已经很浪了,不能太过分。
与宋瑶谈妥,这次他天德军仍出兵三千。与此前不同,这回将将由他们领路,与左龙虎军一部先行,往居延海为大军开路,筹粮。
如此算来,全军将超过二万,兵力比较充分,但是输粮的压力也大了不少。
冬天需给马匹多吃精料保持体力,而且这次准备多带些毛驴。
本来要是有足够多的橐驼还是上选,可惜上回这不都让李承嗣赔了么。
至于为什么是毛驴……
其实唐军的辎重驮畜,驮马,骡子,驴子都有。
驴子这动物个子矮腿短,骑行作战肯定都不灵,但一样好,奈粗饲不得病,还吃的少干的多驮负能力特别强,呃……
这好像就不是一样好了。
总之,你看他个子小,可负重不比契丹的短腿马差。
所以,这回李老三就弄了很多这玩意过来。
此前老屠子驴子用的少,那是因为需求不对口,小短腿儿驮着大包跟不上马爷来去如风。这次不同,突击力量是左龙虎军、天德军数千骑,但是大军的基石却是步军,尽量多用驴、骡,可以有效减轻转输压力。
于是,驴叫此起彼伏,吵得人脑壳疼。
……
十二月中旬,郑大总管终于赶到中城。
阴山奚一路跋涉,已在中城落脚。
休看墙体残破、城垣朽坏,再烂,那也强过平地吹风。
萨仁那的金帐就搭在城中,门外寒风呼啸,帐内温软如春。
李家两个小子这大半年都在部里,帮助娘亲管理部众。在军中历练数年,小哥俩长进很大,事情办得妥帖,很得娘亲夸赞。就是看着老娘跟老屠子两个没羞没臊……
哎呀,小哥俩不免感觉眼角生疮,只想赶紧躲远。
虎子哥就很不同,只觉着爸爸英雄了得,什么女人都敢弄。立志这次打回鹘,好歹搞几个美貌的可敦回来暖床。
嗯,得多搞几个,小屠子哥哥也喜欢。
郑虎是跟着李家兄弟一起提前回来安顿家里,小伙子没有带家眷来中城,而是将老娘与婆娘娃娃、弟弟都送去了朔州安顿,只自己跟着部落西行。
一来,此次西征部落要随军,要负责照管牛羊马匹等牲口,为大军提供部分补给,甚至于要照护伤病,要打仗。郑虎就不想老娘、弟弟、婆娘娃去。
其次,虎子哥早晚是要跟着爸爸回中原的,他可没有草原称雄的打算,也就趁机把家眷安顿了。
草原太苦啊。
结果李家小哥俩说完话走了,他就赖着不走,笑嘻嘻地看着亲爸爸老屠子傻乐,也不知在笑啥。
这就看得郑大总管急急眼,飞起一脚将他踢飞。
这厮,眼瞎还是心瞎?
老屠子回身揽着萨仁那就很激动。
好奇怪,每次都被掏空,然后落荒而逃,又总是念念不忘。
再被掏空,再逃遁。
如此循环往复,无穷尽也?
奇了怪了,怎么就这样迷恋这娘们呢?
又是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