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三)
许多事情都经不起细想。
比如,大河封冻,人家可以过来,你也能过去嘛。
但是手握数万重兵,朱有贞偏偏就不敢怼过去,而是跑回汴梁观望风色,准备凭城坚守。这就是军心士气的差别了。
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但是汴兵龟缩回汴梁,也让渡了河的唐军犯难。
汴梁是雄城,城中几万老兵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胡儿,想迅速破城没有可能。
嘿,朱梁的禁军再受伤,那也不是咱赵官家的八十万草包可比的?
朱有贞再蠢,还能蠢得过老赵家那画宗父子俩?
呦,跑题了,跑题了。
言归正传。
总之是唐军借着大河封冻过了河,却不敢孤军深入,缩在汴梁城里的梁军也不敢过来送人头。等了数日,看看没有战机,李老三只好留下三千右羽林军戍守杨刘城,在城中多留粮食箭矢、战守之物,主力则退回贵乡。
又以郑守义领着左龙虎军八千骑在莘县,与杨柳城隔河呼应。
原本浩浩荡荡的大河,此时就如同一条僵死的巨龙。
郑大帅往来如风,总算能在河南奔驰牧马了。
很多年前,咱代国公就设想过来河南打草谷,可惜一直不能成行。
这把可算是梦想成真了,结果却非常令人失望。
大河是过了不假,可是这边是满地的堡寨啊。
往西不远就是济州,向西南一点是东阿,南边有平阴,东边有长青,其间还有一条济水纵贯南北。
郑大帅的毅勇军这是骑军是骑军,是骑军,不是拿来爬城头的。
然后河南人民也都很懂,早早都缩回城里寨里。
兴致高昂的郑大帅左兜右转,最后不能说一无所获吧,肯定是入不敷出。想想也是,从巢乱以来,这地方来回来去打了几十年,人种可能都换了一两茬,能活下来的,那不得有点绝活么。
过了正月,济水率先开始化冻。
后路要断,代国公郑守义再不敢在河南停留,老老实实回到河北。
至于杨刘城里的三千守军,按老黑的意思也该都撤回来。但是城里的副指挥使叫个啥张庆的不肯,还说什么人在城在,死活不走。
看他如此志气,又不是自家麾下,郑大帅就随他去了。
梁军到底也不是完全脓包,郑二前脚走,梁军后脚到。
这次领头的是谢彦章。
小谢将军那日跑得快,从战场上撤来下,所部精骑还有不少。后来刘鄩走人,谢彦章就被朱友贞火线提拔,领兵顶在了前头。
谢彦章绕着杨刘城转一圈,发现辽贼士气高昂,还在城墙上泼水成冰,硬打必定死伤枕籍。谢将军于是也不硬打,干脆跑回滑州附近直接掘开了河堤。
冰水磅礴而下,西起滑州,东过济水,形成一片巨大的泽国。
冰水高时,连杨刘城下也水深数尺。
郑大帅在对面看得是目瞪口呆。
听说当年朱三南征,杨行密就是掘了淮河大堤,到如今那边还是几百里烂泥塘,没有人烟。怎么着,梁军也这样疯狂了?不怕水过有大疫么?好些郑大帅没破的堡子,倒是让梁军自己放水淹垮了。
李三郎得信,立刻从大名赶来。
正值冰水泛滥,老哥俩只能望河兴叹,都在心里给对面的张全将军祈祷。
谢彦章扒河堤,效果其实非常显著。
泛滥的河水在唐军与汴梁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杨刘城地处济水以西,唐军要进攻汴梁,正面是泽国过不去,就需要向东绕远渡济水。就是过了济水,一路还有郓州等坚城阻隔,突袭汴梁更无可能。
杨柳城里张全将军是辅军出身,从柏乡战场下来后几经调整,借着李老三上台的东风,进入威武军做了副指挥使。这次他是自告奋勇,打算从梁军身上捞一把军功,再向上走走。
手下三千人,骨干当然是老辅军。兵卒有其他各军调整过来的老兵,也有部分新兵,甚至还有教练军派来见习学生兵五百。
城中粮草足支年余,各样器具不缺,唐王还搬过来许多猛火油、震天雷。张将军都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思想准备,没成想梁军不来攻城却来放水。
大水固然隔绝了唐军南下之路,同样也挡住了梁军北进之途。
梁军,居然就与他隔着大片水泽玩起了干瞪眼。
军中的五百学生兵也帮忙不小。堵城门防水灌城,组织军士出城樵采,保障柴薪供给,还将城中分区管理,说什么要防病防疫,搞得头头是道。
别个花样也多,没事就搭台子表演,各种变文、轶事那是张口就来,古今英雄,才子佳人,内容丰富,量大管保,提升士气很有效果。
如此,倒是把城中治理的井井有条。
后方,可能是梁军水师被友军牵制,大河南北的交通联络还算通畅,船只往来无虞。局面完全不是张全将军设想的那样凶险,闹得他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干嘛来了。
难道爷爷也是天选之子?神佛垂青?
要说这朱梁的施工技术也着实过关,城墙被大水泡了数日,水落之后也无垮塌的迹象。城内安稳,城外亦无梁军来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
但是这种僵局十分脆弱,总是要被打破。
李三郎从来就闲不住,尤其不喜欢被动,眼看天气渐渐转暖,便令人准备了舟船,亲自沿河考察,寻找战机。
“二郎。梁军胆怂了。”唐王似是对郑守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谢彦章毕竟是初次统领大军,兼梁军成分复杂,难以统御。我看他并无死战之心。”
拉着郑二同行,唐王的马鞭在眼前一阵乱晃,道:“打杨刘,本意就是勾引梁军主力来与我决战。柏乡打掉他二三万,去年打掉五六万,再送一两波,汴京,或可不战自下矣。”
可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南至曹州,北至郓州,大泽挡路,水深超过两丈,必须坐船。
问题是梁军沿岸修寨,严防死守,坐船登岸是个大坎。
等于唐军过了一条黄河,梁军又造了一条黄河,这事闹的。
可别拿柏乡大战时的那几个小河沟瞎联想,漳水的小支流跟黄河绝不是一个天地。李思安靠着一批小船能摆渡强攻,来黄河试试,弄不好船到河心就完蛋了。还他娘的得过两次河。
想一想脑仁疼。
看一看心口痛。
这局面郑大帅也很无语。
郑某人擅长来去如风,猪突猛进,但是在水上浪,二爷他没有这项技能。
比如这小船他就坐得提心吊胆。
过黄河是坐大船,进了这水泽又换了小船,惨啦。
那大船吧,在河里摇来摆去晃悠得郑老爷灵魂都在跳舞。
这小船呢,飘飘荡荡更是脚下虚浮无根,感觉随时都要翻船。
最可恨李老三这个王八蛋还在船头船尾不消停,一会儿从船头走到船尾,一会儿又从船尾走回船头……
这老小子一会儿在这边瞅瞅,一会儿又在那边看看。
再过一会儿,又把起根大马枪从这边捅进水里测量水深。
哎呀!
这一顿操作,搞得小船是晃了又晃,很不平静。老郑抱着船板子缩在角落,骇得老脸煞白都不敢起身,心里把这厮的祖宗八辈是骂了又骂,下定决心绝不能再上李老三的贼船。
你想把咱黑爷的黑脸都吓白了,多吓人呐。
可是咱黑爷也硬气,硬挺着上了岸才张嘴把隔夜饭吐个干净。
只此一次,今生难忘。
五月端午。
两军对峙,暂时没有战机,李老三又把他搞气氛的本领拿出,在军中搞起“竞技会”。除了跑跑跳跳这些寻常内容,这次专门增加了不少水上项目。
比如划船竞速。
比如船上对战。
总之是各种花样翻新。
可惜老郑的队伍最擅马上科目,下水的比赛一个也无。看教练军的小伙子们操舟作战一如平地,尤其小十一那队还拿了个水上项目的团体铜牌,好像是什么船上徒手团战?
看着挺激烈的样子。
郑大帅心中也在赞叹,哎,这教练军不一般呀。
咦,这臭小子,是爷爷的种。
小屠子很有眼色,颠颠跑去跑回,将一块沉甸甸的牌子捧给老爹。“小十一说,这牌子献于阿爷。”
郑守义接过牌子瞧瞧,是精铜打造的一个小圆盾。
哼哼,李老三惯能作怪,也舍得下本。是真拿金、银、铜做了许多牌子,重约一二两。作为军中宿将,郑大帅可没少给别人发牌子,小屠子参加的个人项目金牌就是他亲手发的。
但是小十一这个吧……
看看站在数步开外扭扭捏捏的儿子,老黑将牌子往怀里一揣,点头收下了。
小屠子见状,忙又过去将兄弟拉来,还在他腚上轻轻踹了一脚,装腔作势道:“怎么,还要阿爷给你赔不是?”
小十一忙拱手,道:“阿爷。”然后又放不出个屁了。
高家小子带着一群跟班,又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对自家儿子,郑大帅有啥怨气?亲生的,自己的种啊。
而且怎么说呢,小十一这股子犟劲儿属实还很对黑爷的脾胃。
还敢跟爷爷动手,哼哼,想当年……
好吧,郑二当年可没胆子跟郑老大龇牙。
阿爷么,走得早,郑二更没得机会挑战。
这算不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据他所知,教练军中军将子弟甚多,小十一能在里头混个人样,也确实给他老黑长脸。据说,前阵子还去杨刘城轮戍了半个月,真比在家里像模像样太多。
但是,对这些拐带儿子的混小子,黑爷可就没有好脸了。
尤其那个高家的小混蛋。
其实老黑手下也有姓高的。小屠子那个哼哈二将,高什么曹,敢打敢拼,做事把稳,多好。
你再看看这一家子。
高行珪、高行周哥俩还想在妫州做土皇帝?哼,也不撒泡尿照照。后来被大李子削了,似乎现在是辗转跑到魏东城手下混饭吃。
就这么个不入流的玩意,生儿子竟想给小十一做大哥?
这你让咱黑爷情何以堪。
要说这知子莫若父,同样,知父亦莫若子。
小十一看老屠子的黑脸都要着火,忙又一鞠躬转身跑了,跟着一群小伙伴远去,留下郑老板自己在那里生气。
奶奶地,再见了高家那两个杂碎,要他好看!
看着儿子跑远,老屠子暗暗许愿,哼哼,哪天去魏东城那边串个门去。
……
要么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郑大帅刚刚发完感慨,机会就真来了。
噩耗传来,夏国公李承嗣西征回鹘……
栽了!
“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要说在豹军上下有谁让黑爷比较佩服,李三、老秦之外就属李承嗣这小子。
李老三嘛,郑守义如今越发觉着这厮是个人物了。
老秦呢,算是郑某人从军的半个领路人,虽然许多年无赫赫之功,但是对他的能耐,郑守义从来不敢小看。
好吧,就是从来不敢小看。
至于李承嗣么。实话实说,就大李手下的这些老弟兄里头,论用兵,郑守义也就觉着李承嗣比较靠谱。
李老三的长处从来不在临机决断上。
秦光弼么,那是根子深,用兵则总体比较稳,但是要他干点啥惊天地泣鬼神的杰作,反正郑某人没见过。
其他人就不用……
哦,元行钦算一个,但他根子浅,而且现在心劲儿比较颓,没什么好说的。
要说就这个李承嗣,干事的风格比较合郑某人的脾胃。尤其两人在夏州、灵武合作愉快,这厮是属于该勇勇、该稳稳的典范。
不像有的人,跟着大李硬干行,一到自己把舵就总差点意思。
边上的张德将军似有所感,向老黑看来,说李承嗣呢,你看我做什么?
但是这么个主,他能栽了?
李老三又去勘验水情不在,郑守义遣人速去通信,自来问话。
送信的是宋瑶之子宋廷浩。
小伙子二十来岁,生得嘛人模狗样,就是造型惨了点。
从大西北一路换马不换人,跑了不有几千里地赶到大名。问明李三在莘县行营,都不带喘口气就又赶来。这满面风尘,大盆清水浇下,恨不能洗出两筐泥。
等郑守义拿了书信在看,宋廷浩道:“去岁末,夏国公邀家父共击回鹘,定计先取甘州,再回军取凉州。
两镇合兵万五,于西城聚兵,年初二月十五日起行。
夏国公亲率三千骑为前军先行,我随父帅引兵在后。
二月廿八日,我军与夏国公会师于居延海。
此次西征,最难在于路途遥远,补给不易。大军人配四马,另有橐驼二千,所携粮豆亦仅支十五日。
夏国公与父帅抱定信念,不成功便成仁。
幸夏国公领前军急行五日,顺利抵达居延海,时回鹘无备,为夏国公袭破三千帐,缴获无算。我军始无乏粮之忧,亦补充了马匹驮畜甚多。
之后,夏国公仍引五千精骑在前,父帅居后,沿张掖河向南。
回鹘全然无知,我军势如破竹,遂至删丹。
回鹘可汗乌母主领军出城,与我阵战三场,皆溃。只因彼有坚城可依,兵溃即回城,我军始终未能歼灭之。
然回鹘业已丧胆,已不敢出城。
我军携有震天雷若干,夏国公遂命打造器械,布置破城而入。
未料凉州嗢末并诸蕃贼集兵来援。
时,我军远袭二千余里,人马已疲,虽于删丹城下战而胜之,亦折损不少。最为要紧是,是夏国公中了流失。医官说,贼子于箭头染有污物,时正值酣战,夏国公未能及时处置,待战后虽以烈酒清洗可惜为时已晚。
是夜,夏国公果然发热不止。
夏国公强撑病体,拟次日击破蕃贼后破城休整。
怎奈何贼子援兵日众。
次日,我军主动出击,虽再溃诸蕃却亦成疲军。
破城,已无望矣。
遂定计撤军。
行前,夏国公将震天雷集于营中,待蕃贼入营引燃,杀贼甚重。
贼以为天罚,十分骇怖,未敢紧追。
而我军亦不敢走凉州东归,仍缘来路返回。
叵耐夏国公伤势益重,竟……竟没于中途。
家父得夏国公所托,引军且战且走,辗转千余里,终于退回西城。
只是……
只是沿途折损,得归者不足五千矣。”
郑守义道:“不是说没追来么,怎么还且战且走?”
宋廷浩抹一把泪,怒道:“有焉耆龙家欲劫我军。”
郑守义道:“怎样?”
宋廷浩回想这一路之艰苦卓绝,昂然道:“破之再三!”
“壮哉!”
虽只寥寥数语,郑守义已体会其中的跌宕起伏。
尤其最后这个“破之再三”,终于按捺不住胸中的烈火。郑守义将那书把他人传阅,自起身转了两转,呼吸沉重,目视众人,朗声道:“李承嗣,终不辍我豹军威名。
虽死。
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