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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北巡与西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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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老屠子走得这个提心吊胆,却实在是多虑了。

    王镕的儿子是本届辽王的妹婿,成德与卢龙又是亲密战友。有卢龙这个大哥罩着,大教主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哪会无事生非、自寻烦恼呢。

    将一行贵客请入城来,大教主仍是让出了自家的大院,安顿辽王叔侄。

    各种珍馐佳肴不要钱般摆上,又遣宫中侍女落力伺候,招待了老黑里外舒泰。

    好酒好肉吃了三日,李枢密临时改变行程,掉头向南,准备往贝州走走。

    之前他打义昌,梁军横插了一杠子,到现在还占着德州不还。

    如今朱粱内乱,杨师厚刚刚拿下魏博,李老三也想跟他说道说道。

    带头大哥要搞事,王教主当然奉陪,继续派遣干儿子王德明领五千骑助战。

    为了给杨师厚施压,李老三同时行令李承嗣,要他引军来援。

    王德明将军志存高远,听说朱梁内乱,早就想去掏一把,一雪前耻。怎奈何爸爸对他男子单打不敢放心,几次请令率军征讨都被赵王否决。此次终于如愿,欢欢喜喜领兵出城,杀奔魏博而去,准备狗仗人势报了此前的兵败之辱。

    ……

    却说天雄军杨大帅反客为主,干脆利落地抄了首任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作业,拣选镇中精壮八千,重置了魏博牙兵,号银枪效捷军。

    当今天下,各镇各帅都有称牙兵者。但细究起来,大多只是名号如此,根本并不相类。

    唐末的“牙兵”,肇始于魏博田承嗣,其本意是节度使的私兵,用以区别于朝廷经制之军。但是数十年天下混战,大军头化方镇为一国,牙兵这一称呼也就渐渐失其本意。

    比如辽王治下,所谓的“牙兵”实为野战之兵,与驻防守城兵马相区别。似郑守义麾下的队伍虽为其指挥,亦称牙兵,但终究不是他的私产,实与“牙兵”的本意相去甚远。

    而这次杨师厚重置魏博牙兵,则尽显“牙兵”的本色。

    因为在梁朝治下,杨师厚只是一镇节帅,这近万牙兵实实在在就是他的私兵。兵员多为魏博子弟,以本地钱粮供养,受杨师厚节制,与梁朝经制之军完全无关。

    借柏乡之战,杨师厚收拢了大批魏博逃亡武夫,有这些带路党勾连镇内,他迅速就完成了从外来户到土皇帝的转变。

    快到让所有人都惊讶。

    长安天子,魏博牙兵。

    如今长安天子早已不在,魏博牙兵却死灰复燃了。

    自从被罗绍威吃里扒外坑了一把之后,魏博人已窝囊了太久。杨师厚振臂一呼要重振牙兵雄风……

    嘿,管你这颗葱是打哪里来的,只要能够实现魏博自治,不让外人再趴在魏博身上吸血,弟兄们就挺你。

    以此八千牙兵为核心,杨师厚手握五万精锐,放眼朱梁,谁与争锋?

    听说李老三有南下之意,杨大帅毫不犹豫就顶了上来,屯兵清河与李三郎隔着漳水针锋相对。

    李枢密念及军队转行千里疲惫,无意渡河冒险。

    杨师厚也是屁股不稳,亦不愿鱼死网破。

    两军相持数日,唐军先退,杨师厚亦南归魏州。

    表演结束。

    十分默契。

    虽然一矢未发,但杨大帅如此硬朗的作风却很合武夫脾胃,将士愈加归心。适逢朱友珪诏令,云有北边军机,欲与杨帅面议机宜,张彦等心腹皆劝曰:“朱友珪居心叵测,大帅不可涉险。”

    杨师厚心说,还叵测?这厮就是没安好心呐。坦然笑答:“友珪既不能制张厚、友谦,能奈我何?”

    乃以银枪效捷军等万余精兵随从,大摇大摆渡河南下。

    时韩勍正引禁军主力与康怀贞、牛存杰等在河中前线,围攻逆贼朱有谦,自魏州至洛阳,沿途守军纷纷对杨师厚视而不见。

    大军遂直抵洛阳东郊。

    洛阳城里的朱有珪几无一兵一将可用,惶惶不可终日。

    杨师厚遂留兵列阵于洛阳城郊,只与十余骑缓步入城觐见。

    殿上,友珪强颜欢笑,卑辞厚礼,终于劝得杨师厚回镇。

    郑守义陪着李老三回到幽州就闻知此事,只觉得眼界大开,心中高呼山外青山人外人,世间处处有学问呐。

    十一月中旬。

    北国雪花飘舞,李三郎北巡的日子近了。

    这日,郑二在家无事,正自细细揣摩杨师厚的这波操作,希望能从中有所进益,李枢密忽然登门拜访。

    老屠子家里仍是一如既往的粗犷简单。

    梁柱与砖墙显是粉刷一新,红的柱,白的墙,黑的瓦,客堂的地板似是新换不久,四幅画着武将的屏风相对而立。香炉升起袅袅青烟,炭盆跳动勃勃红苗。堂中挂起的一幅字上书着“武德”二字,三个坐榻仍是一正两偏安放。

    “我走后,这边多赖二郎费心喽。”环顾堂中,李枢密仿佛是要下定什么决心,两根指头跳舞一样在矮几上跃动片刻,道:“安禄山以前不算。

    从李怀仙到刘仁恭,卢龙共历节度使二十七任,历时百四十年,平均在位五年,被杀被逐者一十九任。

    这八位没有横死者……

    朱滔折腾十年,兵败郁郁而亡。其表弟刘怦接位,在任二月病死。

    刘怦之孙刘总杀父上位,良心不安,自请入朝后又出家,暴毙。

    张仲武善终。

    周綝造反上台一年病死。

    张允伸善终,还不错。

    李茂勋、李全忠勉强算是善终吧。”

    掰着指头算着账,李三郎的神情有些落寞,有点恐惧地道:“家兄是第二十八任,结局还行,至少不是亡于内乱。我这个留后充个数,算第二十九任。

    呵呵,二郎,我可不想做横死的第二十任。”

    回幽州以来,李老三忙着安排北巡各种杂事,郑大帅难得清闲,在家里美美休息数日。李枢密突然来访,郑守义是猜测有什么话说,却万没想到话题如此劲爆。瞠目结舌道:“三郎,这,这是甚话?”

    如果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老屠子都能原地起飞。

    若有幸翌日与秦光弼交流心得,恐怕郑守义会大有知己之感。

    李老三意欲何为?

    见这郑二表情丰富,李三郎一脸戏谑地调笑道:“得啦,你这老屠子什么不懂,装假。别说你没动过这个念头。

    要不要我让贤,你来?

    真的,过几年,我办好几件事就打算歇了,这枢密使由你来干。”

    李三话才出口,老黑终于是绷不住了,就像被通红的火钳子戳了腚眼子,噌地从榻上弹起,双手连摆:“吁!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莫要栽人么。”就差把“不知道,我没有,不是我”否认三联说出来了。

    心中却想,这老小子真要让贤?

    看这老屠子用力过猛的表演,李三郎甩甩头,道:“好啦,别演啦。

    你有想法应该,没想法才见了鬼。

    世风如此,人之常情嘛。

    大哥儿接位你能服气?谁服气?都是跟着家兄几十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江山,功劳苦劳一大堆,他一奶毛没齐的小子凭什么上位?凭脸大么。”

    这话说的,老屠子心觉找到了知己,却又有些惶恐,双手狠搓两把,凑合着坐下,道:“三郎,你直说吧。要俺郑某人怎么?”不禁疑惑,难道这老小子真要让贤给我?感觉不大真实呢,这小白脸究竟憋了什么坏。

    “还装。”李三郎貌似不满道,“洵哥儿虽袭了爵位却无实权,他能痛快?若有可能,我也不想,可惜除此之外我也是别无他法了。”手往西边一指,“李克用传位李存勖,李克宁是带头拥护的,结果怎样?

    满门被杀。

    卢龙节度使这位置好坐么?

    五个里头,有四个死于非命,这他妈就是个大火坑。

    我这实在是没办法。

    我做了,洵哥儿还能做个太平辽王。

    我不做,爷爷就是下一个李克宁。

    我也有私心,我还想游历祖国大好河山呢。”

    什么祖国大好河山咱老屠子一概不懂,但他倒是能理解李三的心境。

    据说李存勖借口李克宁造反,黑心杀了叔叔一家,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胡扯。李克宁他老黑又不是没见过,在军中有根不浅,在沙陀部中威望也高,真要掀桌子还有他李存勖什么事。

    诚如李老三所说,他掌权,李洵那小崽子还能做个闲散辽王。

    反过来,肯定他李三死全家。

    李克宁被杀,李老三估计被吓够呛吧。

    好乖乖,忍了这么多年,真行。

    等等。

    这小白脸找爷爷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让贤?不可能。

    老李家发奋图强几十年,大李子命都搭进去了,怎么能便宜他老郑。

    这点自知之明老屠子还是有的。

    郑守义试探道:“那么三郎此来,究竟所为何事啊?”

    李三郎反问:“刚才问你还没答我呢。”

    郑守义就有点跟不上节奏。

    当初大李在的时候,跟李家兄弟说话就常常有这种感觉,今天就更强烈。反问道:“甚事?”

    李三郎道:“过几年,这位子给你,接不接?”

    这话说得简单,却又把老屠子惊得跳起,胖脸乱摇,双手连摆,道:“弄不成弄不成……

    李三被他晃得眼晕,道:“你你你别慌啊。”

    老黑心说能不慌么?你老小子肯定已经大兵把爷爷家里包围了,老子敢说错一个字,怕不就得被人宰了祭旗。

    一只黑手被李老三拉着,郑守义是死活坐不下去。

    要说这么近个距离,拼了命也能弄死这厮,但郑某人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心里真是乱得可以。

    李枢密也只好由着他吵吵不言语。

    闹了一阵,老屠子看李老三好像真的没啥恶意,自己感觉也演不下去了,试探着在坐榻边上挨个屁沿,道:“三郎,这话可不敢乱说啊。”心中却想,难道这小白脸真要让贤?这不是扯淡么。

    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小期待。

    不会是真的吧。

    便听李三郎道:“二郎,你读史吧。”

    郑守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坐个屁股沿实在难受,就抖着胆子挪一挪姿势。坐稳了,咬着嘴唇搔搔头道:“读了一点。”

    李枢密道:“国朝历史,知道吧?”

    郑大帅还是摸不清路,道:“哪一段?”

    李枢密道:“大唐因安史之乱盛极而衰,知道吧。”

    郑守义是个屠子出身的武夫,不管他自己怎样认为,事实就是,在从军前的岁月里,他就是个屠子老板。

    所以,在他的脑海里,对于这段历史有限的记忆就是郑家祖宗跟着安大帅造反,一路打过洛阳,抢过长安,在华清池里洗过澡,在贵妃床上打过滚。见问,郑守义谨慎地回答道:“略有所知。”

    李枢密也就不再管郑守义是什么反应,自顾自说起来,道:“大唐扫平域内,气吞山河,豪迈万千,遗憾安史之乱,自此衰落。

    太宗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

    我常思索,为何会有安史之乱?原因自然有很多,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天宝年间绝了边将入相之路。

    国朝以武立国,征战四方。但边疆辽阔,不可能将从中御。

    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也。

    想打胜仗,必须给边将专权,必须这么干。

    国初每临大战便设行军大总管,正因于此。只不过,贞观、永徽时,行军大总管事起则设,事毕则罢。这样安排是想即得其利,又无其害。因是临时差遣,权力大一点也无妨。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大唐疆域日渐辽阔,边关战事愈加频繁,后来临时差遣不能解决问题了,就变成了常任节度使。

    其实都是一脉相承。

    总有人说节度使搞错了,但是我不觉得明皇做得不对。大唐东西南北各有几万里,边疆不设节度使怎么可能?就算不叫节度使,也得叫个什么总督,什么总管,什么总理。

    总之,边帅要打仗,就必须事权专一,换汤不换药。

    问题在于,国朝以来,一直有边将入相的传统。

    何也?边将功勋卓著,不封赏不行。但怎么封赏?莫如入朝为相。边将为相,好处极多。首先,军功卓著者,熟识兵事边情,有这些老将在中央,有个变故,中央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地瞎指挥。

    其次武人作风硬朗,不似酸丁窝囊,说说天下无敌,做做无能为力。都是久历边事之人,不至于胡儿闹个屁事就被吓尿了裤裆。”

    “扑哧!”

    其实李老三说了半天,什么大总管,什么节度使,都听得咱黑爷云里雾里,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又完全看不清。稀里糊涂就被李老三带着节奏往前走。最后听他说酸丁窝囊,这话倒是深得我心,郑大帅就没忍住。

    李枢密不受他影响,满脸认真地说:“第三。大将入京,也就免了造反的风险。只要有选择,谁饱撑了天天想造反?边塞辛苦,能够入朝为相,荣华富贵,福荫子孙,这是报答功臣,也是内外相安。

    开国以来,出将入相者不知凡几。

    贞观诸相,哪个没有带过兵?

    汉初功臣多遭屠戮,而我朝却有凌烟阁功臣一段佳话。太宗皇帝与功臣大多善始善终。后面几代帝王也没闹出过大乱子。

    何也?不就是君臣相安么。”

    这一段,郑大帅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

    征战苦啊,如今他就有点感觉吃不消了。这次还只是跟着李三行军转了一圈,没有大战,都觉得辛苦。毕竟四十好几的人了,不是愣小伙喽。能睡屋里,老黑也不想在帐篷里打地铺啊。

    就着凉水啃干饼,裹着毛毡熬天明,那是人过的日子么?

    李枢密越说越激动,跳起来在屋子里乱转了片刻,道:“睿宗朝景云二年,以贺拔延嗣充河西度使,开节度使之先河。至玄宗朝天宝元年,常设九大节度使,一个岭南五府经略使,人称天宝十节度。

    其实十节度也没啥。

    张说就是幽州第一任节度大使,又转任朔方节度使,开元十一年任中书令。

    牛仙客、李适之等等,这都是从节度使任转任宰相的名臣。

    从睿宗朝到开元,都没出事,偏偏到了天宝十四年闹出大乱子,为什么?

    就是因为绝了节度使入朝为相之路,且诸多节度使下场凄凉。

    天宝名将王忠嗣威震河西,朝廷借召他入朝跸见,密令哥舒翰清洗其旧部,而后下罪,贬为汉阳太守,不久暴亡。

    再说这个哥舒翰,从天宝六年前后上位,在朔方任上一直干到天宝十四载中风,八九年就没挪过窝,也没有别的去处。也幸亏他是中风,朝廷顺水推舟就免了他的节度使,给个荣衔高高挂起来,若他没有中风呢?

    二郎。本来边帅干得好就回朝为相,公私两便。到天宝年间,节度使干到头就再也没有出路,只能原地打转。

    边将本来就权重,上升无望,久镇一地,时间长了能不出事么?

    再加上天宝年间皇帝老了,还有老皇帝与太子那一摊子烂事。搞来搞去,又弄得几位边将接连出事。王忠嗣,皇甫惟明,阿布思。王忠嗣是谁,那是玄宗养子,这都说死就死了,你怕不怕?”

    李老三与郑守义说这些国朝往事,实在是对牛弹琴。郑某人不是酸丁,没耐烦研究这些。看书也就是看点兵书。读《三国志》都是因为李老三读,他就想瞧一瞧里头都有什么,还得狗头军师帮忙才勉强看得下去。

    至于这些国朝旧事,咱郑大帅就彻底跟不上节奏。

    他既弄不清李老三说得是啥,也无从判断哪句真哪句假。

    可有一点郑大帅慢慢听出味道了,那就是这个节度使一直就不好干。

    这是说中了郑大帅的心坎里。

    当年是个大头兵,咱老郑也曾觉着节度使很荣耀。等真做了义武节度使,郑老板的心里就一直有隐隐的不安。

    也是从那时起,他面对大李就总觉着哪里不自在,总觉着不踏实。

    从前他一直没有意识到病根在哪儿,或者说也不敢深想。

    比如,若非丁会闹那一档子事,他可能很久都不会去碰触这个问题。

    此后他也曾绞尽脑汁,比如通过自请移镇振武军暂时解决了麻烦。

    但郑守义内心明白,这只是暂时。

    他已经作到节度使了,往后再怎么走?

    说实话,郑守义还没有想,没敢想,也不知道该怎么想。

    李大受伤,他蠢蠢欲动,何尝不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没想到,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李老三赤裸裸地戳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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