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余波的余波(二)
次日,辽王下令渡河。
联军渡过永济渠,于贵乡城下列阵。
魏兵就在城头看着,绝不出门。
杜廷隐着实是个人才,将在夏州那套成功经验拿出,拉着梁朝的大旗作虎皮,这可都是中官们血里火里总结的经验教训呐,代代传承至今,果然帮着罗周翰稳定了城中局面。
为了支持杜公公的工作,天子派遣熟悉魏博的李振为天雄军节度副使,还从洛阳带了一千梁兵进城。
有了这一千梁兵镇着,原本蠢蠢欲动的魏博武夫们顿时乖觉不少。
罗周翰嘛,大伙只当他是个屁,就想给他放了。
但是李振?梁军?嗯,惹不起呀。
在城下半日,贵乡毕竟是能与幽州比肩的天下雄城,守军也算勤谨,辽王亲自观察过后也就息了攻城的念头。
留下部分队伍盯着贵乡,辽王主力向南直奔黄河。
面对来势汹汹的辽军,顿丘刺史张可臻弃城而走,联军兵不血刃得顿丘。
又拔临河、黎阳。
之后大军在黎阳驻扎,精骑进入卫州。
掠新乡、共城。
黎阳,西南距离洛阳约六百里,距离杨师厚屯兵的河阳仅仅五百里不到。
这真是一只脚踩在朱三哥的脸上。
好死不死,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蔡州右厢指挥使刘行琮造反了。
这是柏乡战败后梁朝造反的第一人,又是蔡州这么个英雄辈出的风水宝地。
真是福不双将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很让梁帝挠头。
往近了说,什么秦宗权、孙儒这些家喻户晓的吃人魔王,都是蔡州土产。
往远了说,蔡州是淮西节度使的核心资产,而鼎鼎大名淮西节度使,从德宗朝就是专业刺头,并且这位选手比河朔三镇更无底线。
河朔三镇也就是图个实惠、搞个自治,不但尊奉李唐天子为正朔,该上贡也是常年转输不断。
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是直接称帝,建国号楚,直接一拳捣在了李唐天子的脸上。前前后后闹了大概四十年,李家皇帝都换了几茬。直到元和年间,才由裴度、李愬平定淮西,生擒末代淮西节度使吴元济,次年唐宪宗下诏废除了淮西节度使。
雪夜下蔡州,说得就是李愬的丰功伟绩。
这么个前科少年反了,梁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老天爷也不算完全眼瞎,没两天又得报叛将刘行琮被忠君爱国的顺化指挥使王存俨诛杀。于是,梁朝还没作出反应,叛乱就已经自我平定了。
这时候朱三哥也顾不上调查详细,既然蔡州叛乱平定了,大梁天子就先放下这事御驾亲征。
二月十五日。
梁帝自领数万大军开到黄河南岸的滑州,屯兵白马渡,与联军隔河对峙。
自起兵以来,李大郎常年在北国厮混,这还是首次兵临大河。
看滔滔黄河水,听声浪震天,辽王莫名地想起了曹孟德的《观沧海》。虽然一个山海,一个是大河,似乎有所不同,其实不然。
昔年曹公征乌桓凯旋,此时辽王则是柏乡大胜。
朱老三总是自比当世曹公,这一刻,辽王觉着,他李某人也是可以的。
不管辽王在侧感慨,郑守义撩起袍子,面朝滚滚黄河撒了泡尿,感觉腹下再使把力,就能滋到南岸朱老三的床头上。老郑乐乐呵呵说道:“哥啊。杨师厚便在河阳,朱三又跑过来,下面我军怎样行止?”
自从发现辽王身体渐愈,老黑心里那点反复纠结的野望就彻底不见了踪影,反倒十分心虚,一路鞍前马后十分殷勤。
自二月八日屯兵黎阳以来,每日辽王都会跑来黄河岸边转转,郑二次次都要亲自扈从。只有时时刻刻陪伴在李哥身侧,并且时不常说两句话,表表忠心,才能让二爷极不平静的内心平静一点。
辽王愣怔地望着黄河水发呆,也不知听到没有。
郑守义问完半晌不得回应,陪在身后心情忐忑。
仗着身高,郑二偷偷顺着辽王的视线去看,却只见滚滚河水东流淌,河面上巨大的冰凌顺水而走,再无他物。
此时的黄河虽已浑浊,却远非后世的泥汤子。
不过,落在郑老二的眼里,这烟浪浩荡的黄河水除了宽广,实在也没甚好看,实在搞不清大李子每天究竟是看什么来。
正自揣摩带头大哥的想法,忽闻辽王道:“二郎,若由大郎接位,你看呢?”
冷不丁听说,郑守义神情一滞,半个字都没来及出口,便见辽王已回身看他。黑爷立刻又觉灵魂被审问得明明白白,一股异样从脚底板攀到头顶,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了。
看这黑厮泥雕木塑一般发呆,辽王的目光就从他脸上移走。
与他擦肩而过时,辽王伸手在郑二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好像全不在意他的回答。
直到辽王已走了两步,郑大帅才似从定身法里解脱出来。一个激灵紧忙跟上,背上却已湿透。伴君如伴虎,郑守义对这五个字的体会是越来越深了。
亦步亦趋跟在辽王身后,郑大帅想要说点什么,但总觉着喉咙发干,谷门紧闭,连屁也不敢乱放一个。
好在一波信使驰到,彻底拯救了郑守义。
信使禀告,河阳方向的梁军异动,有向黎阳进军之势。
便听辽王的声音从前传来。“义贞,领毅勇军去看看,杨师厚是何用意?”
郑守义忙唱个喏领命,脑瓜子却是嗡嗡的。
一会儿在想,杨师厚是谁?
一会儿又想,刚刚李哥有问我大郎接位的事么?
有问么?
越想越觉一脑袋浆糊。
哎呀,头疼。
浑浑噩噩回来大营,郑守义也不敢耽误,点齐毅勇军,次日大早就昏头昏脑地出了大营。直到离营数十里,郑大帅才敢将张顺举、张泽这哼哈二将叫来,将昨天的蹊跷事说了。
其实辽王也没拿他怎样,但是郑守义总觉着如今的带头大哥与从前不同,搞得他越来越觉畏惧。有些事在营里根本不敢开口,总觉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张泽分析,辽王估计是在试探大将的态度。
要么子承父业,要么兄终弟及,就这么两条路好走。至于辽王要选哪一条,这就很难猜了,总之二哥装傻就没错。
这次老铁匠未发一言,只是默默沉思。
前面联军已抄掠过新乡、共城,沿途十分残破。
毅勇军向西日行百里下营,休歇一夜。
次日行至日中,斥候来报,前方五十里遇到梁军大队。
看是杨师厚的大军顶上来了。
远离辽王百余里,郑守义郑大帅智慧的细胞也重新占领高地了,立刻遣人回禀军情,自己带队继续向前。
又行三十余里,梁军大阵遥遥在望。
郑二亲领卫队驰马近前观察,目测少说二万多人。
在夏州,他就跟杨师厚交过手,知道这是个硬茬子。但见那梁军旌旗猎猎,步伍严整,漫天杀气远播,郑守义一点硬打的心思都无。
郑将军就骑马远远绕着梁军大阵转悠,看对面骑兵不少,更是绝不靠近。
此次出征以来,毅勇军连死带伤病,已经减员近千,其中最大的一波损失来自于河滩突阵。彼时尽管占点地利,但终究梁军骁勇,毅勇军成功打乱了梁军渡河进度不假,自身也折了六百余骑精锐。
毅勇军是甲骑突阵,披了重甲的骑士不怕箭,就怕落地。那么局促个战场,想完全避开迎面的长枪大刀谈何容易?
灵活走位,协同作战,耍大枪,敲马腿,梁军照样玩得溜熟。
毅勇军的甲士一旦落马,就算不摔死也根本爬不起来。不是被友军战马踩成泥巴,就是死在梁军的刀枪之下。
事后点算,仅卢八的甲骑具装都折了百多,痛得老郑直嘬牙花子。
所以,郑将军如今是绝不肯再没事找事。
本钱没了,还做什么大帅?
对面杨师厚这次是实在熬不住了。
皇帝已经亲征,行前还把他叫到洛阳面授机宜。此时他若还窝在河阳不动如山,脑袋可能就要起飞。所以,杨师厚便领了本部人马和数千禁军,凑了不到三万战兵,奔着黎阳而来。
面对数千敌骑,杨师厚可不急。
见敌骑只远远列阵观望却不近前,他也默契地列阵不动,让弟兄们该吃吃,该喝喝,但是一匹马也不让出去惹事。
杨将军也不想打呐。
出兵前他就想好了,就这么一步步挤过去,将辽军送走完事。别看李可汗气势如虹,那都是样子货。跟韩勍、李思安坐下这样一场,就算是胜了,能不脱层皮么?
再说,这么几万人孤军深入,身后魏州、邢州等大城没拿下,李可汗心里不虚吗?也就是仗着马多腿长吓唬人吧。
彼此都是打老了仗地老油条,谁不知道谁啊。
两军就这么隔着不到二里地,一起吹了半天风。回头瞅瞅日头都快落山,辽军怎么还不撤?杨大帅马鞭一指,数万梁军踩着整齐的鼓点就往前压。
不想硬打是觉着没必要,可不是不敢打。
若辽贼不懂事,杨师厚完全不介意教他做人。
屠子爷只想装个相,见梁兵前进,他也领兵向前走一走。
不能输阵么。
结果他进,梁军就继续进,转眼双方已经不足一里了。
郑守义心里把个杨师厚骂上了天,但他实力不济,终究是不敢真碰。
只好认怂撤兵。
没实力你能有啥脾气?再靠近点,万一被梁贼粘上,不要命了。
郑守义一撤,杨大帅立刻向梁帝报捷:
……开平五年,二月十六日,击辽贼万骑于新乡大河之畔。
自晨战至日暮,辽贼不支,遁去……
云云。
看到捷报,梁帝愁闷许久的心算是稍觉好受一点。
也就一点点。
本来是他起兵北伐,结果被人反推到黄河边,连起家的精锐老底子都丢了两万,丢人丢大了。
看天子依旧愁容不展,敬翔笑呵呵道:“圣人,此乃捷报,怎么不喜?”
梁帝苦着个脸道:“敬公,何戏我耶?”三哥心中无奈,这捷报既无细节又无斩获,一看就是两军对峙而后辽贼先退。
哄哄外人就罢了,总不能骗自己吧。
敬翔道:“捷报就是捷报。
辽贼强弩之末,屯兵黎阳至多是虚张声势。
杨师厚在西,我军在南,岂有不走之理。
柏乡虽有小挫……
侍卫亲军二万精锐丢了,说是小挫实在有些亏心。但丢都丢了,也就没必要过多纠结。敬翔略有停顿,捋顺了心情,道:“待贼兵退去,抽调各镇精兵充实京畿,重建各军。
有一二岁准备,即可再行北伐。
河北无险可守,早晚功成。”
这些话倒不是虚言安慰晃哥。对于未来,敬翔还是很有信心的。
首先,这次柏乡兵败圣人没乱杀人,这就省了大事。
王景仁只是罢了北面行营主帅之职,对李思安、韩勍、王茂章等均未降罪。这样处理就很好。汇总各方情况,至少敬翔看来几位将军都没大错。赏功罚过,将军们既然没过,当然不能乱处罚。
所以,如今局面总体稳定,实在是少了很多麻烦。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梁朝不论人力、财力、兵力,皆数倍于辽贼。且淮南无北进之力,西岐无东侵之能,梁朝如今完全可以集中力量收拾河北。
所以,从实力来说,损失区区两万人算不上伤筋动骨。短期对军心士气是有些妨害,不过有个一年半载,或者打两个胜仗也就好了。
因此,天子保重身体,不要意志消沉,比什么都重要。
为此,敬翔不在乎说几句舒心话。
梁帝白手起家,而且一双手比汉高帝还要白得多,当然不是玻璃心。他只是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那么洒脱。对于敬翔的用意,梁帝完全领会,道:“嗯。该怎样赏赐,敬公看着办吧。”
……
柏乡一战,辽王已经大挫梁军主力,度过了眼下的难关。杨师厚大军逼近,辽王无心与他再战。
二月十七日。
辽王军令,大军北返,先到魏州大营。
郑大帅坚决执行命令,令到起行,绝不拖泥带水。
这回轮到杨师厚不厚道。
郑守义撤退,杨大帅立刻派遣二千骑兵缀着毅勇军。
狗皮膏药一样,也不接战,就跟着看。
老杨在关中转了一圈,别的收获不说,这个马是没少弄。这二千骑也都一人多马,腿并不短,与辽骑拉开了架势玩耍,丝毫不落下风。
辽骑过来驱逐就走。
辽骑退了就追。
杨大帅把辽军的无耻作风学了个十足十,搞得黑爷非常恶心也没办法。
只准他老黑恶心人,就不许别人恶心他么?
天下没这个道理嘛。
敌军退却,更加印证了杨师厚的判断,便一路向天子汇报,大书特书自家胜绩。同时,杨大帅引大军谨慎地追在辽军身后,让郑守义除了撤退啥也干不了。
两军就这样从卫州、相州,直至魏州贵乡城下。
城中李振、杜廷隐等梁将终于盼到援军,上下士气振奋。
罗周翰罗大帅更是亲自出城,迎了救星进城,执礼甚恭。
反观联军,既是疲军,更是思归心切。
双方对峙一日,辽王下令继续撤军,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李承嗣领怀远军、银枪军,经冀、深回防定州。
周德威的铁林军翻山回晋阳。
毅勇军北返振武军。
辽王则先与赵王会于赵州平棘,然后于二十七日由豹军护送径归幽州。
柏乡大战,至此彻底落幕。
但是,柏乡之战的影响,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