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晋阳(二)
夜里晋阳城中乱起,城外大军也有察觉,只因夜里不明就里,唯恐有诈,辽王下令,谨守营盘,不许外出。
已经胜券在握,不必节外生枝。
而等到天明弄清原委,也就失了入城的时机。
午后,听说张承业来使,李崇文亲率一般文武出营相迎。
老三都此次共同南下,气势恢宏。
北边只留周知裕的广边军以及二千新募的义从军看后路。
足够了,刚刚见识过辽王的刀锋,想来代北之地暂时无人敢冒头搞事。
再加上周德威、李存审的部队,不算辅兵夫子,大概也有五万多人。
因为得了忻、代仓储,粮食勉强够吃。数万兵分为两营,以毅勇军及降军一部驻城东,射日军、豹骑军及另一部降军军驻在太原西南的晋祠。
周德威、李存审所部军队,暂时皆以铁林军为名。
晋祠,初名唐叔虞祠,又名晋王祠,乃纪念晋国开国之君唐叔虞及其母而立。初建于西周,其后屡经修葺,已延绵千载,北齐、前隋与唐朝皆曾扩建。
李崇文与张承业并肩在前,仿佛置身于历史长河之中,徜徉在国朝的一抹残影里。目之所及,辽王不禁揣测,哪里曾留下过太宗皇帝的身影。
毕竟,那是他李大郎的祖宗。
毕竟,那是皇帝的楷模,天子的标杆。
如果说数年之前,辽王尚不能奢望定鼎天下,但是此时置身晋祠,李崇文却有一种感怀。这一路走来,从景城从军,二十余年,他总觉着,祖宗的英灵在抱拥他,在引领他。
尤其是当李存勖倒在他的铁蹄之下,辽王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当年光武帝刘秀起于微末,再造大汉二百年江山,可曾也有过这样的感触?
诶?
哎哎!
有点跑偏。
辽王晃晃脑袋,将这些有的没的甩开。
什么天命,什么造化,还不是得爷爷一刀一枪杀过来。
待李某人扫平天下,天命,自然在我。
老中官要让出半个身位,为辽王亲执了他手,由干儿子张中官陪侧,其余众人跟随其后。
作为辽王治下唯二的节度使,郑守义这两天十分低调。
行军路上,他鼓噪“抢钱、抢粮、抢娘儿”,狠招了带头大哥一顿痛骂。
而且,老黑心心念念拿下晋阳好移镇,此情此景,岂能不夹起尾巴做人。
什么叫对牛弹琴?
什么叫焚琴煮鹤?
老郑此时就是。
受河东困穷拖累,晋祠也免不得有些荒败。要知道,之前梁军围城,数万大军就曾在此宿营,一帮大头兵过境,还指望有什么好?若非需要屋子遮风挡雨,房梁屋栋都得给你拆了烧火。
就这,倒了门墙塌了的塑像,那也是可想而知的。
看这一座座破楼,一架架断桥,郑守义深觉无趣。望一望前面的辽王和那老中官,黑爷百无聊赖。
谈投降就谈投降么,这瞎转悠什么?
也不敢催啊。
一行畅游池、楼、亭、轩,拜了圣母殿、唐叔虞祠,这两处,一个祭奠伟大的母亲,一个供奉英雄的儿子。辽王对母亲的记忆已经远去,但是他当然希望,自己也是个英雄的儿子。
殿内事先做了清理打扫,倒地的塑像已被扶正,缺损也得稍加修缮。
最后,在一处石碑前拜了,领着众人席地而坐。
辽王端详这石碑良久,但见那碑,高有六尺余,宽足四尺,最上几个大字曰,“贞观廿年正月廿六日”,文曰,“晋祠之铭并序,御制,御书。
夫兴邦建国,资懿亲以作畏;分圭锡社,实茂德之攸居。非亲无以隆基,非德无以启化。是知功侔分陕,奕叶之庆弥彰;道洽留棠,传芳之迹斯在。惟神诞灵周室,降德酆都;疏派天潢,分枝璇极。经仁纬义,履顺居贞。揭日月以为躬丽高明之质;括沧溟而为量体宏润之资。德乃民宗,望惟国范。故能协隆鼎祚,赞七百之洪基;光启维城,开一匡之霸业……
至如浊泾清渭,岁岁同流;碧海黄河,时时一变。以夫括地之纪,横天之源,不能泽其常,莫能殊其操。信乃兹泉表异,带仙宇而为珍;仰神居之肃清,想徽音其如在。是以朱轮华毂,接轸于坛衢;玉币丰粢,连箱于庙阙。氤氲灵气,仰之而弥高;昭晰神光,望之而逾显。潜通玄化,不爽于锱珠;感应明征,有逾于影响。惟贤是辅……唯德是依……
昔有随昏季,纲纪崩沦,四海腾波,三光戢曜……而克昌洪业,实赖神功。故知茫茫万顷,必俟云雨之泽;巍巍五岳,必延尘壤之资。虽九穗登年,由乎播种;千录耸日,本藉崇基。然则不雨不云,则有炎枯之害;非尘非壤,则有倾覆之忧。虽立本于自然,亦成功而假助,岂大宝之独运,不资灵福者乎!故无言不酬,无德不报……括九仙而警卫,拥百神以前驱。俾洪威振于六幽,令誉光于千载。岂若高唐之庙,空号朝云;陈仓之祠,虚传夜影!式刊芳烈,乃作铭云。
赫赫宗周,明明哲辅。诞天降德,承文继武。
启庆留名,剪桐颁土。逸翮孤映,清飚自举。
藩屏维宁,邦家攸序。传晖竹帛,降灵汾晋。
惟德是辅,惟贤是顺。不罚而威,不言而信。
玄化潜流,洪恩遐振。沉沉清庙,肃肃灵坛。
松低羽盖,云挂仙冠。雾筵霄碧,霞帐晨丹。
户花冬桂,庭芳夏兰。代移神久,地古林残。
泉涌湍萦,泻砌分庭。非搅可浊,非澄自清。
地斜文直,涧曲流平。翻霞散锦,倒日澄明。
冰开一镜,风激千声。既瞻清洁,载想忠贞。
濯兹尘秽,莹此心灵。猗欤胜地,伟哉灵异。
日月有穷,英声不匮。天地可极,神威靡坠。
万代千龄,芳猷永嗣……
辽王将碑文从头至尾诵读一回,一字不落,最后说道:“贞观二十年,太宗皇帝御制此碑,迄今二百六十二岁矣。
唐叔虞建唐于此而有晋。
太武皇帝起兵晋阳,挽天下于倒悬,而有国朝三百年基业。
世上之事,固有日中而昃,亦有否极泰来。
巢乱之后,天下失序,社稷倾颓,此不待言。
然,我以为,国虽多难,亦可兴邦。
公一心赤诚,我固知之。
然,我之一心,公岂知之?
我曾有言,朱邪家非可成事者。
故晋王于有私恩于我,李某从不敢忘。
然,其于国,则有大过。
此,亦不待言。
这番出兵,我非为私利,乃为大唐社稷而来。
河东形胜之地,据而有之,北,可控阴山、制草原,西,可揽河套、入关内。东与卢龙、义武相应,南则可击洛、汴。
我欲兴邦,必取河东。”
言至此处,辽王诚恳道:“公此来必有以教我,且直言。”
兴复大唐?
居然要将希望寄托在卢龙节度使的身上,这实在是一种讽刺。想当年,正是卢龙闯下的塌天大祸啊。
这算是将功赎罪?抑或是,胡说八道?张承业无从判断,他一介失势的中官,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又或者说,其实就是随波逐流。
嗯,平心而论,这只鸟背上的白毛,好像还真比朱邪家多了那么两根。
收拾心情,张承业直言不讳道:“如何养民?”
辽王道:“欲天下安定,轻徭薄赋必矣。
河东残破,本当免赋数岁,以宽民力。奈何战事不休,皆赖卢龙、义武转输亦不能够。
三郎正在估算财用。河东垦田,盛时当不下四十二万顷,按每户授田一顷,可授四十二万户。而今镇内户口有无十万?卢龙目下岁征粮在三四成之间,我想,亦照此办两年看。
按十万户计,一年或可征粮二百至三百万石。这便减轻山东许多负担,即便有缺口当也不大。
当然,这一路来,我观水利失修,农田荒芜者甚多,如此粗疏亦不妥。
卢龙、义武、义昌,人多地狭,且局势不稳。我原拟向北面州县迁徙人口,因北地苦寒,民不乐从,且那边出产亦不如南边。如今,亦可移民来此充实户口,正是两便之举。
又,山北牲口繁息,草场日渐不堪重负。那边牛羊不缺,唯缺中原财货,正可与百姓交易。我在卢龙、义武种植牧草,使民人多蓄牲口,马、牛、羊皆养得,即能充实畜力,所得粪尿又可肥田,亦可产肉产皮,军民两便。
卢龙盐场便宜,亦可廉价售盐。
言而总之,要尽量使民息肩,改善民生,富民而后教化之。
呵呵。在卢龙,倒是有些成例。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河东是否得宜,还不能妄下论断。
我闻张公在此整顿多年,若得公相助,可事半而功倍矣。”
这是他首次与辽王探讨民生,老中官闻言感慨万端。
你看人家一个兵头,才来几天就已把河东的垦田、户口摸了个大概,连将来怎样养民都已有了轮廓,就说这份心,嘿!
河东盛时五六十万户三百余万口,今只余十万户出头,四五十万口,短短三十年,六去其五。
朱邪家败得不冤。
张承业又道:“社稷当如何?”
这个问题就非常尖锐。
朱温已篡逆建立伪朝,王建那贼子在蜀中也僭越称帝,李茂贞在凤翔开岐王府,杨家在淮南称吴王。
此外,朱贼又封了什么吴越王、楚王之流,乱得一批。
卢龙李家本是宗室,这李可汗有何打算呢?
辽王目光掠过众将,这问题可不好答。
大庭广众之下,一旦说错话,将来都不好改口。
弟兄们跟着自己图个啥?不就图个水涨船高吗,若冷了人心,以后队伍还怎么带。可是直言胸臆嘛……辽王有觉着时机不对。
想了半晌,辽王道:“我受唐之封,自当尊唐朝宗室为帝。为此,我已遣人查访宗室子弟,亦小有收获。”
“哦?有何收获?”张承业心说,查访?你小子自己就是,查访个蛋。
“吭吭。”辽王捏捏鼻子,道,“已有线索。总之,必尊宗室无疑。”
张承业余光一直在关注在坐诸将,发现众人闻言皆作凝眉状,亦有愤愤之色。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问,多说定要出事。便又道:“晋王亲眷如何?”
“朱邪家于国朝曾有微功,念此我不欲多杀。废官爵,迁往幽州安置。”
“城中将校当如何?”
“代北逃归之乱军,必尽杀之。其余军将如李存璋者,吾量才录用。”说着,辽王指点在坐众人,对张承业道,“我亲亲尚功,与众将有言在先,凡不负我者,我必无负之。
信我者,可留我镇中。
不信我者,听其自去。
便是他要投汴梁,呵呵,亦听其自便。”
啧啧,这格局,还废话什么。
张承业俯首拜曰:“辽王气度恢弘,老奴这便回去与李使君说知。”确实是恢弘气度。就晋阳这个鸟样子,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见好就收吧。
次日,张承业、李存璋等献城以降。
晋军皆出城驻扎,射日军接管城防。
毅勇军一部向东向南收取榆次、石会关等要隘,李存璋亲自陪行。
之后,射日军别遣一部向南向西,取汾、石、岚州,李存璋亦亲自陪行。
……
九月十四日。
汴京。
对于梁朝而言,开平二年的战事总体不大顺利。
先是潞州垮了。若非牛存节反应快、刘知俊救援及时,泽州也要丢。
到六月,原本已被打熄火的李茂贞死灰复燃,又跟杨崇本、王建几个合兵来攻长安。好歹王重师坐镇,城没丢。直到刘知俊回击关中,才算稳住局面。但是,虽然打得李茂贞仅以身免,梁军之前所得的鄜、延诸州却全丢了个干净。
还是六月,南边岳州也出事了。淮南贼出兵夺占了岳州,梁帝只好调动荆湘湖南北舟师并力讨击。废了大力,总算吓退了淮南贼,可是这帮畜生临走前却放了一把火,将城烧个干净。
丧心病狂啊。
进入七月,终于消停了几天。
梁帝当然清楚,如此被动主要是整军闹得。
开国以来,他一门心思放在整军这件事这上。
真是怕了。
丁会这样浓眉大眼的也背叛了革命,你让梁帝怎么活?
正因为汴军主力屯在后头整军没动,只靠前面那点藩镇军凑合,能打成这样也就还行。
还得等等,待侍卫亲军、禁军整顿利索,爷爷要你们一个个好看。
唯一让人稍觉快乐的,就是卢龙和河东狗咬狗。
前两年,独眼龙跟李可汗一副父慈子孝的做派,弄得晃哥浑身不自在。
唉,独眼龙前脚走,李可汗这个孝子后脚就下刀子,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李可汗这股子狠厉,很有爷爷当年的风范呐。
尽管理智上看,他朱三哥应该希望河东顶住,两边往死了掐才好。
可是,朕就是控制不住冲动,就是想看独眼龙家里的笑话。
那么李亚子到底行不行呢?
“圣人,敬公求见。”
“哦,速传。”
不一刻,敬翔步履稳健来到,从他面容感觉有好事。
点了身边座位让老伙计坐下,梁帝道:“方才有喜鹊在叫,吾还说,当有喜事来,果然应在敬公身上。”
敬翔装模做样给梁帝拜了一拜,道:“呵呵。不敢欺君,潞州降了。”
“啊?”晃哥闻言一怔。为了这个潞州,让康怀贞他们前后打了一两年也没个结果,怎么这才几天,降了?
敬翔将一卷黄麻纸捧给天子,道:“泽州刘重霸来书,言及日前潞州守将忽然来使请降,上党已易手矣。”
梁帝一把抓过书,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道:“李亚子死了?”
奶奶地,这就死了?爷爷刚刚夸过你呀,这般经不起表扬呢怎么。
敬翔道:“韩进通以潞州降。代北之战他在现场,想来不会有差。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晋军不如辽军精锐自不待言,李亚子新立,无甚威望,本就是死中求活之局。只是败得这么快,倒是出乎预料。
无妨。
李可汗方入河东必定不稳,可速发军。”
敬翔觉着整军已经收尾,该动动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呐。
书中详细描述了代北两战的经过。梁帝闭目凝思,设身处地,努力还原现场。
在脑海中,朱三哥依稀觉着自己就是天上的一只雄鹰,目送着李亚子数百骑倔强突击。这一刻,年轻人的彷徨与无奈,不甘与绝望,依稀都能感同身受。
创业数十载,梁帝所经历,比那凶险的岂又少了。
以数百骑出阵之时,这厮就已存死志了吧。
悲矣!
壮哉!
哪怕是敌对立场,李存勖如此落幕,梁帝的心中仍不免赞一声英雄。
曾经,他朱老三也是这样浪漫的人呐。
不禁又想起自家的破事。
这些废物儿子,若有李亚子的这份胆气与手段,他老朱又何必这般辛苦?
果断处置李克宁,收服周德威,然后反手急攻潞州,并李嗣昭之兵。
而后北出雁门,收拢振武军蕃部。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翻盘呐。
不成功便成仁?还是年轻呐。
据说这厮好唱戏,小伙子不会真以为自己带个头,这帮杀才就能受他大义感化,就会舍生忘死?
啧啧,可惜,可惜喽。
这事儿闹的。
本来是玩三国,现在改成南北朝了。
那谁是北朝,谁是南朝呢?
居然叫李可汗取了晋阳,想想都脑仁疼。
唉呀。晃哥心情顿时不好,这他妈是好消息么?
起身叉腰转了两圈,梁帝道:“着有司备行,西授,去西京。令宰臣、诸学士等诸司要切官扈从。以有文留守东京。侍卫亲军先行。
令,牛存节、黄文靖各整本部军马,随后跟上。”
指望不了别人,李可汗都亲自下场了,爷爷也得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