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开始的混乱(一)
按下不讲郑安老板如何去见了空法师,如何说得他心回意转重操旧业。
来说梁帝这边正经。
早前救援潞州,半途遇见郑大帅,李周彝果断撤军回到泽州。后来郑大帅引军北归,但是晋军作势来泽州转悠,李周彝自知梁军主力尚远,若被围,恐援军不至,遂弃了泽州跑路。
然而,李周彝本非泽州守军,他走便走了,但泽州守军却不敢弃城跑路,只好战战兢兢紧闭城门苦熬。幸而晋王已是强弩之末,得了潞州,以义子李嗣昭为晋昭义节度使、李嗣弼为副使,领万余兵守州城,自与丁会返还太原去了,并未大举南下。
至岁初,梁王遣保平节度使康怀贞为帅,自京兆发关中兵屯晋州牵制晋阳。
五月十六日,令康怀贞将关中兵八万攻潞州。
又令邺王罗绍威募丁壮,向潞州前线馈粮。
结果魏兵前脚离境,辽王爱将李承嗣就带着数千义从军一阵风进来,在贝、博、魏各州,反复拉网,来回横跳。义昌刘守光也不甘寂寞,发兵袭取棣州,然后闯入博州肆虐。
一时间,魏博乡野残破,罗大帅不敢将已发大军撤回,只好又在镇中招募新兵,但是面对李承嗣、刘守光的来去如风,又济得甚事。
眼见魏博残破,还要供给梁朝。不仅是为潞州馈粮,天子要继续修缮洛阳宫,再命邺王出钱出力,重修五凤楼、朝元殿。罗大帅哪敢违拗,不但不能偷工减料,还得极尽奢华。
魏博割肉饲虎,苦也!
这边康怀贞哪管魏博苦楚,他只管要钱要粮,然后还要魏人顶在前面爬城头,一连半月不克。能克才见了鬼,本来潞州就修得坚固,魏人战意不坚,乌泱泱冲上去,挨两轮箭就乌泱泱撤下来,抬着飞梯则是连城头都没搭上去。
作为降将,康怀贞在梁朝算是混得相当不错。
早年他是朱瑾帐下骑将,乾宁四年被葛从周堵在兖州没跑,降了朱哥。次年,这厮抓住机会,跟随氏叔琮打襄、汉时,一举攻下邓州。天复年间,朱大帅进关中,康怀贞亦随征,得以在老板眼皮底下大放异彩。
那会儿符道昭还在李茂贞的麾下混饭,这厮领兵万余在武功顽抗梁王天兵,被康怀贞大破,俘甲士六千余、马二千。
符道昭是真的虎,很有河东军的风范。次年在虢县,符将军的万多兵又被康将军数千骑拿下。这老小子一人就送了李茂贞小两万精锐,若非知道符道昭这厮是真的虎,就这战绩,你说他是汴军在凤翔的奸细肯定有人能信。
彼时,李周彝还是鄜坊节度使,大概就是陕西富县、延安那一带。这厮带兵跑来三原声援李茂贞,还是咱康哥出马,吓得李周彝拔腿就跑,结果也没跑了,还是被康将军追上狠捶了一把,送了不少人头。
转过来,康怀贞直接怼李茂贞,再败之。
去年,还是康将军与大将刘知俊配合,在关中连破李茂贞、杨崇本等。
如今,康怀贞出任陕州保义军节度使,在一众降将中,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
看看魏兵要死不活,康大帅觉得折腾差不多了,挥挥手道:“让彼等滚回来。嗯,明日起,环城掘壕。”
此前周德威、李嗣昭挖的沟都没填上,康哥打算再挖一条,两条沟,嘿嘿,够不够你玩的。挖沟还不够,还得立寨子,康怀贞大手一挥,道:“给罗绍威去信,让他娘地速速运粮过来。”
面对气势汹汹的梁军,晋王不敢小视,点兵点将,以蕃、汉都指挥使周德威为主帅帅马军都指挥使李嗣本、马步都虞候李存璋、先锋指挥使史建瑭、铁林都指挥使安元信、横冲指挥使李嗣源、骑将安金全,将二万精兵来救潞州。
大名鼎鼎的潞州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
“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及临机赴敌,方始趑趄,左顾右盼,计无所出,信任过说,一彼一此,进退狐疑,部伍狼藉。何异趣苍生而赴汤火,驱牛羊而啖狼虎者乎?”
嗯,看不大懂啊。
郑大帅手捧书卷一阵翻捡,满面愁苦之色。
最近郑大帅深刻地意识到没文化很可怕,回来四处找书要读,首先就是把大哥当年给他的那卷《卫公兵法》翻出来,认真学习。只可惜每次拿起要看,郑大帅看个开头就很头大,看不下去。
郑守义心中不满,你说你一个武夫写书,怎么还跟酸丁一样,别扭拗口,很不爽利。不是阴阳五行,就是奇正八卦,弄得黑爷眼晕。反倒是李三那小白脸写的《练兵实纪》好看,用词用语朴实,内容直接明白。
硬着头皮往后翻翻。
……中军四千人,内拣取战兵二千八百人,五十人为一队,计五十六队。战兵内弩手四百人,弓手四百人,马军千人,跳荡五百人,奇兵五百人。
左、右虞候各一军,每军各二千八百人,内各取战兵一千九百人,共计七十八队。战兵内每军弩手三百人,弓手三百人,马军五百人,跳荡四百人,奇兵四百人。
左、右厢各二军,军各有二千六百人,各取战兵一千八百五十人,共计一百四十八队。战兵内每军弩手二百五十人,弓手三百人,马军五百人,跳荡四百人,奇兵四百人。
马步通计,总当万四千人,共二百八十队当战,余六千人守辎重……
花了好大功夫,还是让张泽那酸丁帮着画了句读,这文章才算能看。
这段倒是看得懂,不过,郑大帅结合带兵经验,又觉着如此治军过于死板。比如他就玩不来这些花,按郑爷的性子,马军就该集中使用,这里一千,那里五百,处处分散,处处不够使用,处处都吃亏。
而且弩手、弓手、奇兵、跳荡,似也应灵活举措。
平时各项技能都练,战时据实安排才好,哪能如此做作。
这实在是郑二学艺不精,未能领会李卫公的深刻用意。
首先,李卫公这处讲的是排兵布阵,并不是日常训练。按照唐军惯例,当然是各项技艺都要娴熟。其次,李卫公如此安排,是更加高深的步骑混编技术,只有技战术水平够好,才能如此编组,颇类后世的合成化步兵,那可是千年之后的顶尖技术,只不过如今兵种有限,李卫公因时制宜有了这套安排。
再说,李卫公是世家出身,文武全才,所以写书都是高度简练的描述,郑守义一个屠子出身,文化水平太低,不能理解很多专用名词的意义,又没有名师教导,看着当然就更加吃力。
正觉这兵书胡扯,又看到一段,曰:“凡以五十人为队,其队内兵士,须结其心。每三人自相得意者,结为一小队。又合三小队得意者,结为一中队。又合五中队为一大队。”
噫?当初牛犇来时,说他昭义步军三人一小阵,哈哈,原来在此。
郑大帅顿觉这书似也并非尽是胡话,且多看看,博采众长。
看这黑厮抱着书在那里一会蹙眉苦思,一会儿喜乐欢笑,一会儿拿纸笔写写画画,一会儿又手舞足蹈,抽羊癫疯一般。母大虫瞧着稀奇,歪头看看太阳也没有从西边出来呀,这老狗斗大的字认得几箩筐么,啥时候还会看书了?
忍不住好奇心,母大虫也凑过来瞟了一眼,哎呀,眼晕。
不知想到什么,正沉浸在某种境界中发呆体会,忽见母大虫当面,唬得黑爷书卷滑落,手里的毛笔也摔在纸上,污了黑乎乎一片。
“哎。进来出个声啊,吓死个人。”
郑大帅的书房可不敢关门,说什么闲人免进也无用,母大虫属犀牛,横冲直撞,说进就进。母大虫一屁股坐下,惊得咚隆一声响。这位夫人本就高挑,这几岁日子惬意,有些发福,而且狠有点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脸盘吹皮球般圆润起来,真是十二分的富贵福相,美得不可方物。
“再有几日,俺便回幽州去,这边怎么安排?”母大虫十分关怀地道。
听说此事,郑守义作态一拍脑门,道:“哎呀,娘子,我都忘了。”心说,总算是要走了。拉了老婆珠圆玉润的胖手,道,“全凭娘子安排。哎,李大此来定州顺利……郑大帅做出不舍状,“先不忙去幽州吧。哎呀,这些年你我聚少离多,嘿……苦了你啦。”
这老狗说得感怀,张桂娘好悬都要信了,虎目一转,一掌打开他的黑手,歪一歪眼,道:“少来。哼,巴着老娘早走罢。”
“唉……莫要栽人么。”屠子爷抖抖肚皮上的肥膘,紧握言多必失的戒律,不再多言。
母大虫目光流转,突然起手捏着黑爷的一只耳,道:“老狗,我来问你,安娃子那厮开院子是怎么回事?”对安娃子那小龟奴,母大虫素来不喜,感觉这老狗办事荒唐。奶奶地认个小龟奴做义儿,这老狗不嫌丢人,她还觉着丢人呢。
这小子南下买卖一走多少年,母大虫都忘了世上还有这个人,结果,小畜生又回来了。
要么说生得贱呢。常言蛇鼠一窝,乌龟找王八,这安娃子果然是扶不上墙,娶老婆竟是个从良的姐儿,虽说是个甚犯官家眷,曾为良家女子,哼,那不还是个卖皮肉的贱人?还敢带来府里请安,那狐媚子样,母大虫看着就难受,若非顾着老狗的脸面,早就乱棍打出去了。
再听说那小王八要在定州开院子,还就开在节度府隔壁一条街,母大虫更是火冒三丈。咋不直接开在节度府里呢?再联想老黑让自己回幽州这事,母大虫越琢磨越不是味儿。
“诶,莫要栽人么。”
黑爷装模做样关了门,借此脑筋急转,苦思脱身之词。
假模假式查看无人听墙根,郑大帅又将母大虫几个随从赶远,这才回来坐下,拉了老婆咬耳朵,道:“你晓得什么?”
看这黑厮作势,母大虫还吃他这套?把他一支耳朵又拧。
“疼,疼疼!”好容易脱了魔掌,黑爷也不敢走,硬着头皮道,“你不想想,李大怕我反了,我不怕底下这帮杀才反么?就算这帮混蛋不反我,不得为二郎着想?淮南杨行密前脚走,后脚他儿子便被架空了,此事你不晓得?
淄青王师范,他阿爷刚死,底下就闹,若非他下手快,能活么?”
儿子就是娘的命,只要说这事,立刻就能转移母大虫的视线。
效果很好,果然说得母大虫一愣,感觉这条老狗好有道理。
母大虫不是深居简出的无知夫人,不但做老板多少年,更是亲自上过城头带过兵,知道武夫都是什么德行,认老子可不等于认儿子。立刻就在心中盘算,自家大哥、妹婿十三郎这都靠得住,亲家卢八可以放心,刘三郎也还好,武大郎么也是自家人出不了岔子,至于其他人,母大虫就很没底了。
不对!
“老狗,欺我么,跟开院子有甚关联?”母大虫感觉被老黑带偏了,伸手又要来拧。黑爷慌忙脖子一缩躲了,捉住老婆的小手道:“你懂个屁。”不待母大虫发作,屠子爷将她两手死死捏住,道,“你可知安娃子这些年在南边作甚?”
“不是开院子做买卖么。”
“那是幌子!”郑守义重新带起了节奏,凑到老婆耳边,悄声道,“他做买卖是假,刺探军情是真。在汴州开院子,来者多有官员勋贵。这厮置有机关,可在密室听得房中言语。又有许多奴婢穿插其中,获得不少秘辛。
你看朱三打别个吃过几次亏,怎么每次对上咱便要吃瘪?料敌机先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懂不懂?”
知己知彼……
母大虫被郑老板一顿操作,唬得一愣一愣地,手也停了,双眼有些茫然。
感觉老婆上了道,郑二松开双手,卖力鼓动唇舌道:“你看军中这些蠢货有甚喜好?无非财货美人。让安娃子开这院子,免不得许多人来,彼辈说了甚话,哪个又与哪个勾连,你我可不就全都知道?想想。”
“啊!”似乎有些道理。
说安娃子有用没用,肯定是有,但是否作用很大,郑守义自知肯定没有很大。毕竟都是自己带起来的队伍,不用问,看一眼,郑大帅也能估个七七八八。可是这厮说得斩钉截铁,却把母大虫唬得很难不信。
尤其在山北这次教训深刻,若是早知胡儿要来,她就不会遭这个灾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道理,母大虫还是懂的。
郑大帅决定再使把力,曰:“你道郑安那厮去幽州作甚?”
“怎么?”
“我让他去那边也开个院子。”如此这般,郑大帅将事情说了,总结发言,“在幽州,你常去子城走走,与秦郎呀家里也多走动。看着点安娃子。那厮毕竟在李三手下做了多年,得看紧呐。说说,此事没有你怎成,我还放心哪个去办?”
母大虫闻言,又有种重担在肩的感觉,拧着眉眼,道:“如此凶险么?”这可是要连大李子的家里都盯着啦。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呐。”郑大帅难得又冒一句雅言,不无感怀地说,“林子大了,麻鸟都有。别人不说,刘窟头你总该记得。当初渝关是怎么开地?那不是李小喜反水么?那厮跟了刘二多少年?
进幽州,没有刘守光带路,爷爷进得去么?那还是刘窟头亲儿呢。
如今我家有一镇之地,岂可不慎之又慎?
咳,我说不想你走,岂能有假。过不多久,我看又得出征。娘子,你在定州,为夫心里踏实。你若不在,总觉着不稳呐。”
听说老黑要出征,母大虫忍不住关切道:“又打哪里?”
郑守义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道:“前阵子李思安烧了半个瀛州,李承嗣转脸去了魏博掳掠,刘二也在凑热闹。这边因隔着成德,没有参和,可是朱三那好相与么?你道咱这易、定是干嘛地?就是幽州半扇门,给李大挡刀呐。”
语到深处,郑大帅攥着老婆的双手,含情脉脉地说:“若非怕易、定不稳,我怎忍让你回幽州呢。”
“乱了乱了,有点乱。”母大虫搔搔头,感觉没跟上这个节奏。
郑守义哪敢让老婆转过这个弯,忽闪两把大眼睛,向前凑一凑,压低了声音,仍趴在母大虫耳边道:“这么讲吧。若是义武安稳,必留你在定州。我出征,你看家。现下是易、定不稳呐。前次梁兵去烧了瀛州,那下次会否来烧定州?
蔡海江便是老梁军,你也见过,你看他好对付么?牛犇都被那厮整得没咒念。一旦汴兵来了,你在城里,我反而放不开手脚。
你回幽州,便去了我一块牵挂,这易、定之地,我可走可留,好打许多。前面我从河东回来就很悬心。武威军都是什么玩意?守城,汴兵真打过来,爷爷敢指望么。”
一通真情流露,郑大帅感觉情绪渐渐酝酿到位,重新握住母大虫的两只胖手,情真意切道:“娘子。娘娘去时,我没见到,大兄……他……在义昌,听说你受伤,我只觉着天塌地陷。
娘子,若哪日你有个……我水里火里,若你……我可怎么得了哇。”
说着老郑热泪已经盈眶,豆大的泪珠滚落,打在母大虫的手背万分滚烫,烧得张桂娘也忆起许多往事历历在目,勾她赔了不少眼水。
末了,母大虫一头扎进老黑怀里,亦动情道:“郎君,是我错怪你啦!”
拿下!
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