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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混乱的开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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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

    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野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

    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正是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

    大唐开国,如霹雳弦惊,起兵短短数载便一统江山。之后百余年间,开疆绝域,一人灭一国,三箭定天山,长风几万里,吹过玉门关。其盛也,国强民富,万邦来朝,那是何等恢弘壮丽。

    奈何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曾经有如许辉煌,待其谢幕之时,便有如许落寞。

    洛阳。

    宫城。

    经过张全义尽心修缮,兼梁王落力恢复,甚至从长安拆运来大量材料,本来荒败不堪、杂草丛生的洛阳宫面貌一新,纵然未能恢复神都洛阳的伟岸身姿,好歹也有了一点壮丽之相。

    只可惜,在大唐天子眼里,不论是朝日夕阳都是余晖,新墙旧瓦尽为荒冢。

    虽名曰天子,但失了权柄的天子还是天子么?

    无权天子所居,究竟是宫殿还是牢笼?

    李柷,昭宗第九子,他从不曾幻想自己能够身登大宝。

    那几日,当他如人偶般被人从屋里拉出来立为太子,旋即被推上帝位,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印象里,他只记得母后和蒋玄晖前后忙碌的身影。

    后来,李柷明白,立他一是因为年幼,一是因有母后何氏支持。

    他的亲大哥已故德王李裕,之前在长安也登基过一次,只是后来被父皇,不,被先帝拿下了。

    这次轮到了他。

    若有得选,李柷实不愿做这天子。

    十七岁,他已能看得明白,自己就是个傀儡。

    年号天佑是梁王所定,自家生死也全在梁王一念之间。

    作为天子,李柷完全不会思索大唐是如何堕落,更不会探索如何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些事,他不懂,也没用。

    李柷只想活下去。

    至少,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为李家留下一根血脉。

    他的兄弟,已全部死在那个水池边。

    短短数年之中,李柷所见最多的便是杀戮。

    天祐元年先帝被弑,河东夫人、昭仪同死。罪名是河东夫人、昭义弑君。

    不久,弑君者朱友珪、氏叔琮、史太等先后被杀。罪名是军纪不严。

    天祐二年,蒋玄晖尽杀徳王裕等,沉尸九曲池中。

    这次没有罪名,说杀就杀,如屠猪狗。

    同年,裴枢、独孤损、崔远等朝官三十余,被杀于白马驿,投尸黄河。罪名各异,不一而足。

    同年,蒋玄晖也被斩了,罪名是……是秽乱宫闱,与母后何氏有染,母后亦因此被迫自杀。诏书正是他这个儿子兼天子李柷所出。蒋玄晖的同党柳璨、张廷范曾经蹦得高,一被族灭,一被车裂。

    同死者还有谁?李柷都记不清了。

    杀,杀,杀!

    梁王还远在魏博,城中又传出呼声鼓吹禅让。

    若禅让能够保命,李柷绝不留恋。

    问题是保得住么?

    端坐榻上,这位李唐天子的内心却在狂跳。

    这一步迈出,福祸都要听天由命了。

    立刻他又为自己的懦弱而自责。

    生为李家子弟……

    嘿,这一步迈不迈,结局有何不同么?

    总要搏一把。

    “西门。”

    李唐天子轻呼一声。

    边上一个小中官躬身道:“圣人。”

    李唐天子语气尽量平静,吩咐道:“你出宫一趟,瞧瞧市面上有甚物稀奇,采买些回来。”

    小中官闻言一愣,心说这天子心是真大,还他妈玩呐。

    没多话,领命去了。

    中官出门,门卫认真盘查,听说此行目的,护卫们也都嗤笑不已。

    西门带着两个更小的中官,用匹骡子驮了点红绡之类就奔南市而来。

    东主安娃子没事儿就喜怀抱双手倚门,观看往来行人,这都是当年在院子里养成的习惯。那会儿是为了迎客,如今却是为了体会人生。眼见这人来人往,安娃子在心中幻想每个人的故事,揣测其中的悲欢离合,成败荣辱。

    嘿嘿,也是一番乐趣。

    忽见几个头戴高筒乌纱帽的中官过来,安娃子稍稍将颈子伸长了些许。

    若是在从前看到宦官上街,商人们都得拔腿就跑,免得被强买强卖勒索。《卖炭翁》家喻户晓,那都是好的。当年僖宗时朝廷缺钱,中官田令孜直接派兵将长安两市中外客商的宝货登记入册,全都送入内库,直接抢了。有商人向官府控诉,一概被送到京兆尹手里乱棍打死。

    如今嘛,呵呵。

    看几个中官牵着骡子东瞧西望,安娃子心里耻笑,都没有卵,真他妈绝配。

    按计划,他明天要回一趟大梁。既然上峰想知道梁王的动作,那他还是在汴州蹲着效果好些。前面听说爸爸在泽、潞狠抢了李周彝一把,安娃子还幻想着哪天黑爷就杀到洛阳来了。

    别意外。以他对爸爸的认识,这不是不可能的。

    洛阳有钱啊!

    而且在安娃子眼里,洛阳防卫稀松,小龟奴甚至寻思若自己领兵,该怎样行军,怎样破城。哈哈。

    可惜没来。

    感觉今日无事,安娃子便让伙计盯着铺子,自回了院子。

    船已备好,次日启程。

    待天明,安娃子与刘老四果然出门。

    这俩演得很真,一个东家乘马,一个管家持缰。

    待船离岸,顺着运河出城,沿洛水向东漂去。

    行了半日,刘四忽道:“你听?”

    安娃子正自托腮看风景,只见一路繁忙,没觉有何异状。茫然道:“啊?”

    刘四竖着耳朵聆听片刻,确定没有听错。

    休看咱刘四哥胆怂,那好歹也是跟着郑爷水里火里趟过来地。几年下来,浑圆的身上一点伤疤也无,堪称奇迹。呵呵,都扎在郑二、刘三身上了。不,全靠爷爷耳聪目明、身手矫健。

    其实老马匪那套咱全会,并且自觉玩得比他溜,只不过咱刘四哥志不在此,不欲与那粗汉争辉。

    真到了紧要关头,咱刘四哥也是可以的。

    比如此时。

    左右瞅瞅,船上除了船夫,几个伴当都是魏博史家给的老伙计,手底功夫不差。尤其去年魏博大乱,史仁遇都被锯成两段,这几个夯货因跟着他们在外而逃得一命,是以都很忠心。

    这船上下两层,上面住人,下层装货,刘四感觉声音是从底舱传出来地。便叫上两个打手推在前面,刘四哥抽出障刀,晃晃悠悠几乎顶在打手的后腰眼上,也不知是要插谁。

    露出半个脑袋,让打手掀开舱板,刘四哥冲里喝曰:“何人?”

    安娃子看刘老四这般作态,如临大敌,忙又躲在刘四身后,只露出半拉脑袋往下瞧。可是舱口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却忽听得一声孩儿啼哭。

    众人面面相觑,刘四又喝一声:“何人?出来。”

    口里叫嚣,但脚下是绝不上前一步。

    几个伴当也呼喊起来:“狗日地,不出来放火了。”

    躲在后头的安娃子闻言,脑门一拍,暗骂蠢货,放火,那不是把自己点了。想自己劝劝,又觉想不到好词,只好闷声观看刘四哥的表演。

    那被推在刘四前面挡刀的伴当尤其火旺,道:“再不出来,剁你八块喂狗。”

    刘四高叫:“取连弩,点火把,可疑人等,一律射杀。”

    连弩,就是有个箭匣置于弩上,可装十矢连续击发,非常精巧。只因劲力不足,不能及远,军中罕有使用,客商、行旅倒是常以此物傍身。

    片刻之后,舱中之人终于出声道:“慢……慢着。”

    声音浑厚,是个汉子。

    刘四见有效果,叫道:“弃械免死,不要妄动。”

    舱中又传来声音道:“好,好。”

    刘四道:“点火把,”这是对伴当说。“不要妄动,”这是冲舱里说。

    便有个伴当取来火把,刘老四又往另一伴当身后缩了缩,仅留一只眼睛在外。

    伴随着火光到来,舱中顿时一亮,在一堆货物阴影里,依稀有人影闪动。

    刘四道:“双手抱头,不得持器械,依次出来。有妄动者,格杀勿论。”

    里面几人嘀咕一阵,果有一汉子抱头出来。几只连弩向他对准,只要异动,随时将他射成刺猬。待其一出舱门,两名伴当立刻扑上将其扭住,捆了手脚。后面的人见状,又不敢动。

    刘四再道:“出来,我不伤人。”

    舱外的那汉看清了船中局面,明白躲不过去,亦道:“出来吧。”

    里面人听了,又嘀咕一阵,这才鱼贯而出,都被反剪双手绑了。

    刘四数数人头,共三人。“不对。”黑了脸道:“娃儿何在?”

    最后舱里却传来一个女声:“爷爷高抬贵手。”

    刘四遣人下舱,片刻带上来个秀气女子,怀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孩。

    检查再无异状,刘四给伴当使个眼色,去将船夫看好,免得横生枝节。

    安娃子此时从刘四身后闪出,见这小娘子十分貌美,道:“噫,这是你儿?”

    那小娘子避脸不答。

    刘四给小安也递个眼色。安娃子抠了抠颌下稀疏的八字胡,道:“你等何人呐,藏身于此,欲图何为?”

    最先出来的那汉道:“俺叫胡进,这是俺婆娘……

    安娃子拿出东主的派头,手指点着这厮的鼻头,打断他道:“且住。说瞎话千万给爷爷编圆喽。”想想又作态道,“四叔。我看这厮是个滑头,也不必问。咱家和气生财,莫沾因果,且在船上看住喽,待前面靠岸送官便了。”

    那汉一听要送官,登时急了:“不可。”

    刘四适时出来帮腔道:“东家所言甚是。”扭脸吩咐伴当把人看好。

    语毕,刘四便作势跟了安娃子要走。

    这汉搜肠刮肚编下满筐台词,岂料人家不听,急道:“恩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安娃子、刘四等得就是这句。

    刘四推着安娃子作势不理,安娃子便假意踟蹰,仍作势要走。那汉见状连把头捣,撞得船板咚咚直响。刘四这才停步道:“东主,你看……

    两人对个眼神,刘四又道:“将他手脚捆紧,丢到船头舱里去。东主问话,你等在外看护,不许偷听。”

    几个伴当领命照办。

    进了舱,将那汉推到靠外舷的船壁,刘四道:“讲。”

    安娃子道:“想好再讲,瞎话便不必说了。”

    那汉看这俩一唱一和,心知糊弄不过去了,认命般道:“我叫李开来。”看这俩还是一声不吭,又道,“俺是天子从叔。”

    郑安和刘四吃惊不小。天子从叔?

    “那……那个孩儿?”

    “天子血脉。”说到这里,这汉也豁出去了,道,“此女乃天子侍婢,亦是孩儿生母。大厦将倾,我等只想为天子留下这条血脉……

    哔哩吧啦,这汉竹筒倒豆子,将如何发现侍婢有孕,天子又是如何将她偷送出城,如何产子,昨夜又是藏身船中想要逃跑,一五一十说了。

    这可由不得郑、刘二人不信。

    编,可没有这么编的。

    “这稚子怎么如此安静?”安娃子问出这个问题,印象自家娃儿相当闹腾。

    这汉惭愧道:“有个方子,配得一味药,可使小儿安睡。”

    “哦。”安娃子无比佩服地瞧了刘四一眼,这厮耳朵是真灵。

    刘四道:“有何信物?”

    “襁褓有天子手书。”

    刘四也不忙去看,又问:“你等为何昨夜出逃?又欲往何方?”

    这汉道:“梁贼预谋社稷,天下皆知,不走何待?至于去往何方……嘿,前途未定,只愿寻一处桃园,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说到这里,这汉突然泪如泉涌,压抑着声音,哽咽道:“恩公。天子何辜?请高抬贵手,让我等去吧。”

    安娃子触景伤情,心中想起当初幽州,河东兵闯进院子大肆屠戮,姐姐妹妹死了一地,娘娘为他挡下一刀,若非义父拨救只怕早就没命。这娃儿看看也就落地数月,遭逢大难,可谓命运坎坷。

    如此一稚儿,何苦留难呢?

    安娃子想到这里便欲高抬贵手了。

    能拨救天子的儿,爷爷实在不凡呐。

    却见刘四眉头紧锁,安娃子轻呼:“四叔?”

    刘梁刘四哥对那汉道:“不必担心我会害你。”让一伴当将他提走,反身对安娃子道:“你莫回汴州了。乘此船回卢龙去,将这几人一同带走。”

    “这是?”

    刘四道:“若此事是真,此儿将有大用。将他平安带到,是你大功一件。”

    安娃子听出了话外之音,道:“四叔你呢?”

    “纸里包不住火。此事瞒不了许久。洛阳这边没甚打紧,汴州那边我得回去一趟,免得被人顺藤摸瓜。”休看如今乱世,洛阳的管理很是规范,某月某日,某家船往哪去,都有记录在案,只要有心人查,定能攀到他这根藤上来。

    安娃子闻言,拉了刘四手道:“对对。我家娘子孩儿,四叔千万安顿妥当。”

    刘四道:“放心,没那么快。我会将人给你送回幽州,安心等待即可。”

    “善哉。”安娃子闻言稍稍宽心。其实他想自己去接,但估计刘四不能同意,又道,“呃……院里姑娘……能送回幽州也都送回来吧,此次风雨只怕不小。”

    刘四听说,无奈地摇摇头,道:“好。我包个花船,全给你送回去。”

    安娃子见刘老四面露不屑之色,就知道这老乌龟定是想歪了。安娃子本想分辨几句,又发现好像院里的姑娘……嗯,确实跟他都有一手。其实,他老婆就是个从良的红倌人。末了,安娃子只好道:“亦是苦命人。”

    刘四郎早就看惯了生死,顺手能活一人,他也不介意做此善事。捏了捏安娃子的肩膀,道:“回去见了刘三,给我带个好。还有郑兄。”

    “四叔不回来么?”

    刘四摇摇头,道:“习惯了,在外漂泊。何况往后这边更离不得人喽。”

    郑安道:“那你等我回来。”

    刘四看着安娃子还是看不明白局面,便点拨他道:“你当这谋朝篡位是耍笑?天晓得要死多少人呢。你做这东主许多年,多少人识得你?回去吧,郑兄如今为一镇之主,也正需人手。”说罢留下安娃子在舱,自出门布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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